那天有一位男士很客氣的跟我說：「聽說妳先生很有才華。」我當時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多有才華，還是照樣要吃要拉。(No matter how talented you are, you still need to eat and shit.)」他一臉詫異的表情，可能覺得我的答話太突兀，太粗俗了。可是，這就是人生的事實真相啊！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有些人剛開始有一點成就，剛出了本新書或是剛獲得升官發財的機會，就特別陶醉。但如果陶醉太久，一天到晚對人提自己的豐功偉業，相信周遭的人也會受不了。應該以平常心看待，再怎麼璀璨的時刻也只是曇花一現，煙花一陣，事過之後就什麼都沒了，只不過是自己在記憶裡不斷重播那個畫面，持續餵養自己的傲慢心罷了。英雄愛提舊事，老人愛話當年，可是對別人來說，根本是不值一提的瑣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說多了人家還嫌煩呢！不如把所有的成就全忘掉，把自己當作一事無成的平凡人。不管多有成就，每天還是照樣要起床、工作、吃飯、看電視、睡覺……其實跟別人也沒什麼大不同。我不是看不起別人的成就，而是說，沒必要太執著過去的成就，太過陶醉其中，忘了現在實際的生活，或是受不了平凡的生活，老想找刺激的事情做，夢想過轟轟烈烈的人生。若是為了找刺激而外遇或吸毒，弄得家犬不寧，豈不是自討苦吃？

生活的真實面目本來就是如此，每個人的生活大多是平淡無奇的，驚天動地的時刻並不多，好事更是少之又少，只要不出現大災難，房子沒被龍捲風給捲走，電腦能正常運作，早上起來沒有便秘或拉肚子，有時間吃三餐，沒有因病跑急診，生活就算是稱心如意了。平凡是一種幸福，我們不用像名人一樣跑給小報記者追，不用像通緝犯一樣出門被迫易容改裝。平凡的長相很容易融入人群中，沒有人會對我們指指點點，也沒有人在意我們穿的衣服多破舊，更不用舉手投足都得擔心會上報，平凡人擁有比名人更多的自由，這是一大樂事，不是憾事。

舞台上的演奏者下台謝幕前享受那幾分鐘的掌聲時，好像很風光的樣子，下了台還是要自己開車回家，回到家還是照樣要做家裡的雜物事。我先生最近也忙著洗陽台、掃落葉、把各窗口的隙縫封起來，準備迎接凜冽的寒冬。我相信他的音樂家同事，甚至連指揮也是這樣過日子的。舞台就像辦公室，掌聲是例行公事，下台之後疲憊得很，只想趕回家休息睡覺，跟工人下班時的心情沒兩樣。我相信很多名人也覺得自己是平凡人，明星富豪也跟我們有同樣的煩惱。譬如：擔心得癌症，擔心車禍意外，擔心兒女學壞，擔心失去現有的一切，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他們的煩惱絕不會比我們更少。

我的生活就更平凡了，接到書約後就在電腦桌前辦公，跟普通的上班族差不了多少。出書之後也沒什麼好興奮的，本來翻譯書籍時早就知道是要出版的，出書也只是例行公事。不求有功，只求無過，沒有被人痛罵，有順利拿到譯費也就心滿意足了，至於書籍暢不暢銷，那是出版社比較會擔心的事情。假如我們老是陶醉在過去的成就中，就不會有所長進。放眼望去，在各行各業中有成就的人滿街都是，我們不需要放大自己那一點小成就，自以為比別人強。其實，這世上有幾個人真正為你的那點成就開心？人家的讚嘆多半帶著禮貌客氣的成分居多，回到家很可能只是把這件事情當作八卦或笑話閒聊幾句而已，他們真正關心的還是自己的生活瑣事，連他們家貓狗可愛的相片所得到的關注都比你還多。如果我們把別人幾句客氣的讚美當真，反覆重播的話，遲早會得精神病。

昨晚聽了一場很奇怪的演奏會，前半場是Weber - Der Freischutz Overture 韋伯 - [自由射手] 序曲和匈牙利作曲家巴爾托克．貝拉的二號小提琴協奏曲。獨奏的小提琴家Patricia Kopatchinskaja 雖然琴藝高超，但這種曲目卻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聽得我心煩意亂，坐立難安，幾十支提琴拼命猛鋸琴弦時，吵鬧到極點，感覺殺氣騰騰。巴爾托克是在一九三七~三八年寫這首曲子的，那是個動亂的年代，曲子要表達的很可能就是二十世紀初新時代中那種內心的掙扎、焦慮和煩躁感。聽這種音樂會讓一些惱人的瑣事也跟著浮現出來，就像有人拿一根棍子，伸到清澈的池底，又挖又攪的，把池底的黑泥挖出來，攪得池水汙濁不堪，弄得我也跟著心情不太好。

早上靜坐的目的就是為了要讓心情更平和，頭腦更清明，不想為了無聊的瑣事煩心，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就擾亂了我努力求平靜的心情，功夫真是薄弱。那首曲子倒讓我想起早上接到的一通募款電話：「退休軍人正在忍受飢寒&*%!$$@，我們能指望妳的支持嗎？」講一大堆話就是為了要錢，那咄咄逼人的口吻不像在募款，倒像是在搶錢。雖然覺得心中有愧，我還是拒絕捐款。也不知道那個機構是真是假，說不定是騙子，我怎麼可能隨便接個電話就答應寄支票或給他信用卡號碼呢？……這種利用各種名目募款或騙錢的電話很多，接得我都煩死了。但為了這種小事就起煩惱不是很無聊嗎？

幸好下半場是布拉姆斯的二號交響樂D major, Opus 73，樂音就和諧、柔美多了，正好撫平了前半場音樂會傳染給我的焦躁感。音樂真的會影響人的心情，不是每首曲子都是讓人舒心的優美音樂，看來我還是喜歡浪漫派的古典樂，比較不習慣二十世紀的現代古典樂。上半場結束時，仍然有很多觀眾給予熱烈的掌聲，還要求安可兩次，獨奏的小提琴家Patricia Kopatchinskaja出來謝幕好幾次，表演的兩小段安可曲很像口技加小提琴的特技表演。但是我隔壁的那位太太變換坐姿的動作比我還大，顯然比我還焦躁不安，結束時連鼓掌都懶得鼓掌，跟我對看一眼，露出無奈的笑容，下半場她就先行離開了。你們如果好奇或有興趣的話，可聽聽看我附在這裡的YouTube短片，雖不是我聽到的音樂會現場錄音，但卻是同樣的曲子，你們不一定會喜歡，但可稍微淺嚐一下，大概知道是什麼樣的曲風。

生活中有很多值得注意的事情，假如我們經常陶醉在自己過去的成就中，往往就會失去觀察實相的眼光，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被彩色的濾光鏡給欺騙了。執著自我會產生很多偏執、貪心、傲慢心和嗔怒心，很可能還會做出很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所以凡事以平常心看待，反而能幫助我們看清事實真相。但忠言逆耳，周遭的人有誰願意冒著得罪人的風險，戮破你的美夢呢？恐怕也只能靠我們自己多反省，多認清自我，才不會被幻化的事物給蒙蔽了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