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個極地探險隊，全隊罹難但一人倖存，這人在睡著時夢遊，去把醒著時親手埋葬的隊友從雪堆挖出來，擺在正對面做伴，接著醒來後看到死者端坐面前，把自己嚇破了膽，連續一月天天重覆，以致發瘋，雖然獲救。」K想起讀過該事件，心怦怦然左顧右盼。

在飛航日誌中，K口述紀錄：「結論是，我像是有嚴重的夢遊的症候，睡覺時會爬起來做些奇怪的事。」忍不住憂慮沮喪，剛才發生的首次 - 眠醒的交界黯明，寢室空氣被攪起對流，K驚覺有不明物事游移，眼皮狹縫才一微睜，即觸電另一道的目光，正端凝打量著自己， 苦在處於半昏狀態而吼嚷不出，待甩掉恍惚全醒來，四下杳無踪跡聲響。

K撫胸繼續口錄：「自從切入黑洞的最外層的軌域，環飛的引力漸昇到15G，一切尚在計算之內，但過去的四十個小時中，廚房的合成豆腐不翼而飛，機械室內工具變得凌亂，主控艙的儀表板像遭竄改數回，廁所用水急劇透支等等。」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但刻意避開那念頭。學習是K的熱情，也是生存的工具，日夜在解決難關。

這艘探測艦，兩百五十年前自地球發射，目標是抵黑洞的外緣偵搜，K是出發時被裝在試管的冷凍胚胎，五十年前才由人工熟成嬰兒誕生，現在是末代的艦長，也是僅存的乘員，掌舵四層共兩個足球場的面積，攸關飛航的維生機械光電，一切自理。行程穿經太陽系與人馬星雲，途中接續打造「黑洞探險」的所需設備。

K追記之際，瞬間重力飆超40G，鼻血噴流頭殻欲炸，雖則只歷經兩秒，艦身已多處受損，K咬牙硬撐，加抱怨的説錄：「愛因斯坦，你就別再瞎當上帝了，黑洞力場呈現不對稱幅射，壓根推翻相對論，」K更換弧切航線，急增變加速度，「黑洞以十萬倍於太陽的質量，它所吸吐的微薄的宇宙波，足以把探測艦上冲下洗。」估計一時片刻，還是脫不出這重力亂流區。

說時遲，重力又翻倍竄升，K在零點一秒內癱瘓重摔，雖已催用2000倍的音速飛行，相比黑洞引力的多變抓攫，絲毫討不到便宜。K的救危處置只剩半招，在失神之前按壓了手環上的電鈕，急召事先輸好程式的機器人，將自己拖行到抗重力艙護命，K則全程昏厥。待得稍醒轉，記不起如何開閉艙蓋，和怎麼塞進只容一張硬櫈的艙籠。K充鼻且滿嘴的血腥，徒切齒呻吟：「老天助我，這次磕斷門牙，痛死了，天靈蓋也撞破，哎喲喲。」

K呸出斷牙，伸掏口袋的巾帕，一舉肘就觸碰到軟臥，但窄艙原是硬臥設計，背部一躺更感酥彈，當初蓋的是銅牆鐵壁，K直覺地扭轉脖子瞧查，乍看捆捆的白灰絲履拖在地板上，由下往上延伸，又見九、十根的半米長的白黃臘燭，K再斜肩上瞄，「啊唷⋯⋯」K嘶叫，如遭電擊蹦起，頭頂激撞鐵壁，重重摔回軟臥，K哆嗦地說：「你你⋯⋯你是人還是⋯⋯不對，是是是，是從冷凍庫跑出來的？」自己正貼躺這不速客的柔軟身體，K的股肱趕緊提離這人腿窩，踉蹌縮回三分之一的角落，顧不得膽破額腫鼻斷牙掉，近距離端詳這人，一臉白透血色歸零、眸眶深邃鼻樑高挑、蒼髪曳地指爪長鈎，這具坐姿的殭屍，分明是個她。

她幽幽的道：「你鬧夠了沒，合成蛋白質你做的好，但機電設施為何荒蕪？」一口氣三叉㦸臧否。

K閃避不敢多想的夢魘，此刻竟和自己碰肩擠臀，K鼓足勇氣才說：「您是第二代的艦長嗎？請問您怎麼復……那個，醒過來？」耳聽她氣息均匀。

「重力已近100G，艦速達3000馬赫，你倒心算存活概率。」她平靜的道，不令自威，無暇關心花絮。

K碰個軟釘，沒好氣敬回：「概率就五成吧，我現繞航黑洞外環，這臨界太紛亂，應是它與隣近星系的相吸共振，」眼見她磨掌握拳，「是您開閉艙蓋，拉我進這？大感謝⋯⋯原來，是您溜進來看我睡覺，還偷吃、玩機械、改控板、用廁所等，嘿～，原來，我並沒夢遊。」

她哼聲道：「生死各半，豈不廢話？小伙，與我共事有三要件：做的懇直，說的簡短，坐我身旁。」繼續在搓揉掉那嚇人的指甲。

K心惴：「我成了小伙？剛還坐你懷裏嘞。」定了定神，緩緩說清：「您二代艦長的使命已交差，成功突進人馬星座，安裝好抗重力的設施，」觀察她目空淡定，難猜其思圖情緒，「我第四代艦長的任務，是 …」但話語被插了嘴。

她森然明道：「我的職稱已是司令，你的任務是闖切黑洞軌域，釐出機器自導航缐，拍發新進展回地球。」K經久從缺老闆，平白迸出個司令。

危機稍事回穩，K攬鏡子打理傷口，卻對鏡中映影感到陌生，臉上的嶙峋皺紋捻平，硬粗鬍渣轉為如嫩芽細草，眼睛變烱亮而更加畏光，趕再戴上形影不分的墨鏡，情不自禁的推敲，喃喃説道理、餵航行日誌：「當局部的空間，頻仍遭受超鉅G力的強扭重曲，時間勢必彎折，時間或停止，或倒退。所以，K的生理現象逆行，更所以，自然羽化的司令得以復甦。」言畢急去報告，供她參考推論，司令反而一派泰然，噫道：「這更添一例，宇宙沒有神秘，只還沒被解秘。」

當重力降回10G，司令喚K一齊出到艦外巡修，她一副等待不及，直要鑽入太空防護裝具。K一瞧，登時儍了眼，看她已剃光頭，丁點青苖新冒，剪淨指甲，精神抖擻，穿件淺黃色薄衫，𥚃頭黑色的x罩不但明顯，也雄偉壯觀。

司令命道：「小伙，把你的墨鏡拔掉。」K明知她指的是換戴頭盔，可是眼前狀況新奇。

K搖搖頭，頂撞回説：「司令，我可沒要您把x罩脫掉。」她聞言走近過來，在距K兩米處站住。

「你從沒見過女人，現在仔細看好了，開始。」司令訓道，雙臂捥背稍息。

K的頑心被活逮，僅能尷尬的胡説：「這個，人體被造成有用的功能，和好看的功能，但是，這個，好像不是快樂的功能。」果真站定盯視她的全身，足足有三刻鐘。

司令這時才講：「你時值壯盛，積極仿效人格和偽裝，並且真誠地矯飾，我能接受也了解。」始終不慍不喜。

打從K少年時代，形同父親的第三任的艦長出到艦外維修，卻失足太空一去未返，K即單人駛來，能不出艦外絕對不出。這次外遣迥然不同，「書呆子，快跟我來！」司令喊道，她一溜烟已去到艦首補強，兩下子又躍至副翼焊接，三晌後飛來指點K的龜速的裝修光電板，旋風似的又跳到艦尾大掃除。K耳機傳來她豪氣呵道：「黑洞吞噬了光缐，把既往一併刪除。」K直為她第二回的生命喝釆，新希望重引燃，尤其無畏不懼。

「這卧艙原就屬於我的，我回住，你自便。」司令直指道出，所言即成聖諭。

K的社交溝通，全從電腦自學，比對曾經讀過：「説謊的女人，想像力豐富，同理心充分。」K也好邏輯智辯，乃爭取的説：「您叫我自便，那我也要使用這寢室，我選靠書堆的一邊。」遂把群書都搬離大牀，言下之意牀對半分她。

司令隨道：「挺好，我來加裝抗重力設施。」臉上仍無表情，使K接辯沒轍。

接下來幾夜，K心下盤思：「翻轉失去的地平線，本來的虎姑婆，出落成小姑娘，但只消一踏出香格里拉，就會被打回原形。」胸口如遭重錘，不甘願地睡去。

再過了數宿，K與司令談及，宇宙誕生43億年，新近的250年不啻是驚鴻一瞥，她即興道：「兩三代，無差別，零影響。」該宿司令首度讓K牽著手入眠。

荏苒又過一年半載，中夜時分，冷凍庫區忽然傳出嘈雜的噪音，司令推醒呼嚕中的K，唆使道：「小伙，你去處理。」K半醒問説：「處理什麼？不是該輪妳起來冲泡嬰兒奶瓶？」司令氣道：「不是啦，我新做的鐳射槍，放在床底，你取出備用，如果冰庫裡的真殭屍查有惡意，你就補一槍。」K這下回魂了，第一位艦長因為工安意外，腦袋爆漿身亡，被司令收納到冰庫，K一邊納悶的說：「好厲害的黑洞，連那樣的也能復活，欸，來爻個笑杯，我們會不也遲早變回阿米巴原蟲？」一邊穿鞋取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