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小元元不再在教室門的另一邊哭著要回家，我也離開了學校。心裡有些複雜。心疼阿元，擔心他的強脾氣，怕他毛起來的破壞性。怕他出事學校找我，把手機加上震動功能，擺到牛仔褲口袋裡。就這樣，作好準備，有些擔心的開始我的自由日自由行。

一步步走向車子，心情一點點的輕鬆起來。真有自由自在的感覺。一個人，不用聽到孩子喊媽媽媽媽媽～～～！一個人，不用應聲，不用說話，不用排解糾紛，不用警告勸說，不用為兒子們活，不用為別人而活。

本來還斟酌著上哪兒去呢？老公自告奮勇要回來陪我兩小時。敬謝不敏。送走小孩，想要享受短短的清閒，不想照顧大小孩。還好心裡有個了解我的聲音，為我偷閒計畫的草圖定稿。既然拿定主意要上哪兒去，算算時間，還是快點上路。「快快」就得開快點。開著窗，手握著風的手，心裡滿滿的感動快樂，風知道。

才上高速公路，正要加油加速，看到一輛警車也開上交流道。我在它後面，心裡有些嘀咕，好不容易要飆車，卻只能尾隨警車。再仔細看看警車的後車座好像有人，心想這可能是押解犯人的警車，而非交警。我慢慢加速，由後緩緩換道超過那輛警車，瞄到一個面目凶惡，耳環鼻環在陽光裡閃爍的光頭年輕人，眼懷怨恨的瞪著行經的車輛。匆匆一瞥，感覺到他眼神裡如困獸的敵意。心寒之餘，不免感嘆：他亦人子，也曾是父母的期望寄託。在他生命旅程中，哪個錯誤的轉折讓他落得今日為車內囚？為人父母，怎能不戰戰兢兢盡心勉力的教育子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才打算享受一個人的自由，心思卻又回到父母經上。再確定一下電話收訊良好，學校沒有緊急連絡，前方無阻，快馬加鞭的到安娜堡(Ann Arbor) 密西根大學去。

我們在密西根舉目無親，剛搬到時也沒有朋友。老公上班後，就我一個人鎮日遊蕩著打發時光消磨生命。那時，最愛來安娜堡密西根大學。學區市中心有書店，café，可愛的商店，和來來往往的人群。大概是大學城的關係，這裡的文化包容性很強。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學生教職員居民和過客，讓這個城市簡單又多樣。那時，我常在逛大街走書店後，坐到café的大玻璃窗前，品味著卡布奇諾的香苦，看看書，寫寫心得書信。用腦累了就看著路人，讓思緒隨著眼前過往人潮漂浮，有時回歸到懷念的家鄉親友，有時嚐試著尋找茫茫無計的未來。有時想著這些人好像都有地方要去拜訪，有人有約會在等待。只有我，卡在這裡，看著生命的河流繞過我繼續流過。時間也就在思考或不思考裡浮沉流逝。

今天，走在剛開學的校園裡，看到的許多充滿理想希望的熱情學生。他們活力充沛無拘無束，小事好像都能談笑闊論個半响。他們誇大的言行舉止，豪不遲疑地張告天下，他們才剛開始獨立茁壯的人生，才剛開始邁步的旅程。他們的生命力，讓安靜漫步的我都跟著期望未來。也讓我想起阿元。他才剛進入傳統的教育系統，才開始接觸學校同學這些原本抽象的名詞，才開始學習團體生活和社交。等他也上大學，不知道他會發展出那些興趣，找到那些自己的特色，念那個科系？唉，學習的路是十分有趣，但要在學校這個龐大的組織裡成功的念到大學，他要走的路還很長。

不經心的，又回到熟悉的同一家café。幾年後的今天，坐在差不多的位子，喝著同樣苦澀的卡布奇諾，看著同一幅行人風景窗圖，同樣來去奔忙的學子過客。我突然想起朱自清的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燕子，再來，也不是同一隻燕子；楊柳，再青，也不是同一株楊柳；桃花，再開，也不是同一朵桃花。去的去，來的來，中間的匆匆，讓再回到這裡的我，看著人事景物依舊，心境感動全非，也不僅汗涔涔淚潸潸的掩面嘆息。

在如飛的日子裏，轉眼我竟也邁入中年。我竟也為人母，為三個小生命的未來負責。我竟離開生長的家鄉如此遙遠。我竟用英文比中文還多。我竟深切愛過也傷痛失去過。我竟安然坐在這裡，不在乎別人有地方要去有人要會。我竟遺忘了自己但又在美麗的際遇裡找回自己。我竟更熱愛著生命，熱愛著生活，熱愛著生命匆匆來去之間的點點滴滴。

你聰明的，我們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的。在生命如輕煙如薄霧的存在裡，有徘徊有遲疑，有錯誤有懊悔，有愛有恨，有相遇有別離。這些我經歷過。我是赤裸裸的來到這個世界，也會赤裸裸的走。這個我清楚。我沒有留下功勳創作發明，可能不會留下什麼值得懷念的記憶。這些我確定。但是，我卻仔細收藏著匆匆光陰在生命的沙灘上沖刷留下的痕跡。有如拾貝殼的女孩，我收集著人世的故事，天地的有情，萬物的生息。這些精緻美麗的滄海遺珠，是我在生命沙灘上玩耍時，沿路拾起的我的心動我的感動我的愛。

我愛著很多人，很多人也愛著我。我很快樂，我沒有白白走這一遭！這是我恢復自由的第一天，這是我的認知，我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