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身世

我與內子的第一次約會，就聽她說起她不同尋常的身世。內子從小是被領養的，她的生母在生下她不久後過世，她的生父無力撫養，於是經軍中朋友介紹，將襁褓中的內子過繼給了她的養父母。當時內子的養父已年近五十，是位駐守高雄鳥松鄉下一座陸軍彈藥庫的軍人，之前他的養父母已收養過一個大他七歲的哥哥，於是內子便在養父母家中長大成人。

內子的養父母是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老兵及眷屬，人很老實本分，對內子很好；但他們也有老一輩養兒防老的觀念，深怕內子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而對他們不好，所以絕口不提領養一事。但聰慧的內子從小就聽過鄰居的閒言閒語，也從十歲生日那天前來家中送她鋼筆的陌生人看出端倪[1]。所以當她小學畢業領取身分證時，養父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向她坦白此事，她反而冷靜地對養父母說她早已知道自己是收養的，同時養育之恩大過生育之情，她只會對他們盡孝，這才打消養父母的疑慮。

內子從小懂事，非必要絕不讓養父母在自己身上花錢，就連過年過節也不要求購買新衣新鞋。到了大年初一，每家小孩都換上新衣，她還是穿著舊衣見人，心裡雖後悔難過，表面仍強顏歡笑。因此之故，她對節慶日包括生日從不重視，只求過好每一天。

內子居住眷村所在的彈藥庫相當隱密，離主要馬路有段相當距離，出入十分不便。軍區大門隨時有警衛站崗，進出人等都得停下來檢查，外人不得隨意進入。在那樣封閉的環境下，內子的童年倒是過得自在，與同伴爬樹摘果、下溪摸蝦，山野間任她徜徉。她記得唯一一次的危機，是彈藥庫傳出可能爆炸的消息，全村眷屬連夜翻越山頭逃命，一路走到了屏東。

（四）求學

小學畢業參加初中升學考試，內子是村上唯一一位考上第一志願省立鳳山中學的女生。於是她開始每天騎自行車單程約一小時上下學的日子。碰上刮風下雨的天氣，她怎麼騎到學校及回家的，如今自己也都覺得不可思議。由於眷村的同齡朋友沒有念省鳳的，平日都不念書，內子放了學也還跟著同伴一起玩；晚上則怕一人在家，跑去鄰居家看養母打麻將（當時她的養父已退役，在高雄做事；他的哥哥也早就離家上學），結果初二那年就因不及格科目過多而留級。

像內子這種鄉下地方的學生，資源原本就不足，加上父母沒受過多少教育，什麼忙也幫不上，課業要不落後也難。內子記得初一英語第一堂上課，老師就問大家英文字母是否都學過了，結果全班除了她都舉了手，於是老師就跳過英文字母直接上第一課，搞得內子多年來分不清英文大寫小寫與印刷體書寫體，直到十五年後出國重拾英語才弄清楚。

對內子來說留了一級可能也不算壞事（她戲說是為了等我），但她真正心生警惕是升上初三之後。她想到要是來年考不上好的高中、繼續升學的話，就有可能被迫去當地鳳梨工廠當個小女工，幫忙家計。由於初中暑假她曾經去鳳梨工廠打過工，對熟透鳳梨的味道聞之欲嘔，而心生恐懼。於是初三那年她訂下讀書計畫，每晚拉著就讀縣中的鄰居同伴一起複習功課，準備高中聯考。如是這般，她把三年落下的功課在一年內補齊，順利考上了第一志願高雄女中。

高中聯考當天，內子還上了地方新聞。原因是她沒有家人陪考，自己帶了個便當就上考場，考試時便當則放在樹下。結果中午考完，便當已爬滿螞蟻，不能吃了。內子不但沒有中飯吃，還因天氣過熱，中暑嘔吐，被記者瞧見，於是上了考場花邊新聞。

考上了高雄女中，內子的上學之路更遠了：她每天早上要搭彈藥庫裡採買的軍車先到鳳山，然後再搭客運到高雄市；回程也是先到鳳山，再轉往仁武方向的客運，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段路才回得了家。內子的上學之路雖然辛苦，但她還是堅持下來，三年後順利從高雄女中畢業。

畢業前一年，內子初三時的恐懼之情又浮現了：她曉得自己要是考不上大學，就會像同村的其他姐姐一樣，留在彈藥庫裡做個幾年文職，然後就在庫裡找個軍官嫁了，一輩子都待在村內。於是她又給自己制定了讀書計畫，同時找了位同學一起，高三每周日都到校複習功課，就這樣內子把高中三年的功課在一年內複習了一遍。

內子的養父從他有限的經驗得出，世上只有護士及老師這兩種職業是鐵飯碗，於是要求內子朝這兩種職業做升學規畫。內子高二先是按成績分到了理組班，就準備將來當護士；但她後來意識到自己受不了髒東西，看到別人嘔吐自己也會吐，更見不得血，加上生物實驗時從顯微鏡下總看不到東西，於是高三時又轉去文組，準備當老師。

在填聯考志願表時，內子跳過了台大，直接從師大填起；一方面師大是公費，可為家裡省錢，再來師大畢業生可直接分發任教。不過內子的導師不接受她的志願表，要她按去年的錄取志願高低重新填寫，並使出激將法：「你以為填了台大你就考得上？」無奈之下，內子只好把台大文學院的幾個科系填在師大前面。

放榜前夕內子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上了台大中文系；她說那是她最怕考上的科系，因為從小沒好好念過什麼課外書的她，怎麼能與家學淵源、從小飽讀詩書的同學相比？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第二天報紙榜單出來，她果然考上了台大中文系。當天村上為她這個唯一考上台大的學生放鞭炮慶祝，有位每日來村裡賣菜的菜販得知內子考上的是中文系，就問：「啊我們都會說中文，那中文系還要學什麼？」

老實說，內子能一舉考上台大，除了天賦聰明外，她擅長整理與答題技巧佔了很大因素。像她的國文、歷史、地理與三民主義都拿高分，就得力於此。除了國文作文外，當年這些科目還以問答題為主，如何在短時間內整理出有條理的答案，是個考驗。內子說，就算是不完全會的題目，她也盡量將答題空間寫滿，把知道的都寫進去。再來她的數學也還不錯，只有英文較差；而那年大專聯考的數學與英文題目都偏易，也讓她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