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擁有一間豪宅。

那兒有我先生給我的最動人的承諾：「讓妳成為一位真正的女主人」從此就告別了大家庭的生活，努力往二人世界邁進。這房子雖是座落在郊區，卻有百坪之大，十幾年前剛興起這種大坪數的大樓，我們也瘋狂著迷。從買房到室內設計，全都事必躬親，每天都去看新房子的進展，彷彿迎接新生兒一樣的慎重與喜悅。還記得搬進去住的第一天，我根本無法平靜下來，難以置信可以入住這等高級住宅區，有著美夢成真的虛幻感。

住在這兒的鄰居非富即貴，清一色是老闆級數，連頗談得來的對面鄰居，向來就樸素低調的一位家庭主婦，先生也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而另一個鄰居因為一筆為數可觀的土地交易，曾引起歹徒覬覦還被放話要綁架，更不要說在電視上出現的政商名流，有時一不小心就在大廳不期而遇。從張口結舌到理所當然，我儼然已適應不驚，但是社交場合還是避不了。我們夫妻倆充其量不過是運氣較好的上班族，對於鄰居們的世界顯然還是格格不入，尤其是藝術珍藏品，我是能欣賞但完全不知其價值，逢此我就像個啞巴似的，只能點頭猛如搗蒜般的附和，完全不知其所云。

有回一個鄰居花了近百萬做了一片以琉璃製成的玄關牆面，特地邀我前去品鑑，嚇得我猛找藉口推辭。久而久之，大概都知道我的斤兩了，於是這些貴婦名媛就不再來找，我雖落得輕鬆，也相對的落寞。社區常有晚會，會邀請飯店來辦外燴，還有樂隊、摸彩等名堂，我會找好友們來湊熱鬧，她們每每看到鄰居們的行頭，莫不勸我多少穿戴些名牌，而我也總是比比自己身上的運動服，頗自豪的瀟灑回應：「Nike(耐吉）也是名牌啊！」逗得她們都笑開懷，懶得管我了。

兩年不到的光景，我就發現每個月萬把塊的管理費很驚人，再加上附近學區的名聲不太好，鄰居們紛紛雇用司機，專程將孩子送至名校就讀。我們考量到預算及來回奔波、路途遙遠，孩子恐怕難以得到充足的睡眠，幾番天人交戰後，決定賣掉房子。

什麼是豪宅呢？說白了，就是有行無市，我的解讀就是有行情但是沒市場，這真的是千真萬確的事，接連換了幾家仲介公司，仍是乏人問津。眼看兒子明年就要入小學了，學校還不知在哪裡，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然而最受打擊的，還是來看房子的人的態度與反應，常有嫌貨才是買貨人的心理作用，一看到我心愛的房子，就大肆批評，不是嫌材質不夠好，就是言明這些設計對他們一點用途都沒有，要我出錢將整個裝潢打掉，他們才有可能買我的房子。每多一個買家來看，我的心就多了一個破洞，不解自己的眼光怎麼那麼與眾不同？竟然沒人喜歡我的房子？有個讓人印象深刻的雍容華貴的女士，忘了上次已來看過，又打電話來說要看，我才開門，她一見我掉頭就走，還丟了一句話：「我記起來了，我不喜歡妳的房子，不用再看了！」

仲介約滿後，我就不再續約了，痛定思痛之後，決定自己賣。回憶當初我買這豪宅的心情，無非就是買個夢想，一個像是在偶像劇裡的場景一樣，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尊榮感。然而我每天在外忙了一整天，接了小孩，再回到廚房料理晚餐，通常已經是狼狽不堪了，面對來看房子的人當然無法和顏悅色。再者，來參觀的時候更常是我們用晚餐的尷尬時刻，雖說那價值不菲的水晶吊燈，映照在那高級紅木鑲著罕見玉石的餐桌上，毫不費力的就能襯托出用餐的豪華氣派，但孩子們在桌上嬉戲吃食，所見之處皆是杯盤狼藉，湯水橫流，只怕美夢瞬間就醒了。

豪宅註定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這樣才能打動人們的心。於是我請人把家裡整個修飾一番，恢復成像樣品屋一樣的精美無暇，我則把自己打扮成精明能幹的售屋小姐，竭盡所能來為看房的人清楚介紹。而孩子們是不能出現的，那會讓客人記起生活的真實，在客人來之前先生早已把他們帶去公園玩耍，如此一來，夢境再現，生機終於展露。

當客人們隨著我高跟鞋的腳步，採在那高級無縫的石英地板上時，發出的清脆聲更顯得客廳的寬廣闊氣；朝著我纖纖玉指的方向，仰頭看那嵌入LED燈、仿北斗七星夜空的天花板，營造出的神祕氛圍更透露出臥室的浪漫與前衛；再正襟危坐到我那高級名牌沙發裡，眼睛就再也離不開那一百五十吋大的投影機所播映的美麗地球影片。這房子終於調對頻率了，一首歡迎新主人的旋律霸氣的揚起了........

到現在，銀行的朋友仍然誇讚我賣出的價格很漂亮，我也很欣慰能順利脫手，若不是親身體驗房市過，很難知悉買房容易，賣房難的窘境。對於買我房子的人，更不時有感恩與割愛的複雜情緒交替著。後來聽說房子又被轉手賣掉了，鄰居說已分不清楚到底轉了幾手了，看來，房子也像人一樣，做夢的日子難持續，務實還是長久之計。

有時循著來時的路，就能找到出路，看似矛盾，也像是走回頭路，但卻成功了，這就是人生。（童空心 文 ＆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