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一下，你慢慢泡。」

老爸一邊對我說，一邊走出浴室的門，把我留在浴池裡面。

那時候我讀國一，一個晴朗的秋天週日下午，老爸突然心血來潮，跟老媽告假，開車載著我到北投泡溫泉。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原因，不只是因為那次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到北投、第一次泡溫泉，更是因為，除了每年過年前，跟著老爸一家家分送紅燒獅子頭給與他一起同船來台的好友們的「獅子頭宅急便」行程外，我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和老爸單獨出遊。

老爸的工作是台電電廠內的交通車司機，是最基層的勞工。因為必須常駐電廠，在家的時間很少，回家的頻率，跟當時調派電廠的遠近成反比。還記得我小學二、三年級那幾年，他被派到高雄的電廠，大約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小學四年級後的一兩年，他每個禮拜都可以回來一次，是印象中最常在家的一段時間，因為那個時候正在蓋核一廠。

國中的時候，他又回到大約兩到三週才能回家一次的狀態。不識字的老爸，與我最常有的互動，就是要我幫忙填寫這幾週來累積的一堆出車單和加班單，透過鉅細靡遺的出發到達時間地點，我在腦中勾勒出了一幅幅老爸在方向盤上來往穿梭的工作畫面，但開車以外的生活，我卻無從想像。而我自己，學校的事，包括打架暗戀男生什麼的，不敢說也不知從何說起；功課的事，說了老爸也不懂。那時，我的青春期已經開始了一陣子，原本應該是個被帶領和教導的角色，卻因為知識的落差翻轉了教導與被教導的供需，反而堵塞住了原本應該有的父子交流。

於是乎這一路上，照例，父子倆仍舊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聽著收音機裡老爸愛聽的西皮二胡，然後，繞啊繞的，慢慢的，從車外空氣瀰漫到車子裡的硫磺味由淡轉濃，北投，到了。

那時候，淡水線鐵軌上跑的還是柴油火車，現今溫泉鄉這些豪華新穎的溫泉會館國際飯店也都還沒出現，觸目所及都是一間間樸實的溫泉旅舍。老爸把車轉進一間日式木造的溫泉湯屋，向櫃檯要了一間獨立的房間，一副熟門熟戶的樣子。打開房門，擺設簡單但不失乾淨，漆成橄欖綠色的門框和窗框，鋪得平整的白淨床單，梳妝台上放著綠色的毛巾，和三四個小紙盒裝著的白色香皂，角落一張咖啡色的皮製扶手單椅，椅面剛好對著門口，像是正在歡迎著每個進來的湯客。

在浴室放了溫泉水，老爸要我進來，要我把衣服脫了，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才想起好像是第一次在老爸面前脫光衣服。

就像沒看過彼此裸體一般，我和老爸之間，沒有秘密，也全都是秘密。

浴室牆上的四方白色磁磚大多已經發黃，那天天氣其實不冷，浴室裡的霧氣不大，我慢慢地蹲到池子中，白白滑滑的泉湯，沒多久就讓我逐漸放鬆。我看著衣裝整齊的老爸，發現他完全沒有要脫衣服跟我一起泡的意思。

「我出去一下，你慢慢泡。」

老爸一邊對我說，一邊走出浴室的門，把我留在浴池裡面。

我呆坐在浴池裡，溫泉水還在徐徐注入池裡，保持著溫度。沒多久，露在水面上的部份開始不停的冒汗；再沒多久，十隻手指起了白色的皺摺。我開始胡思亂想，想著萬一老爸沒回來，我自己得怎麼回家，櫃檯跟我要錢怎麼辦，肚子餓了怎麼辦......當然，最佔據心緒的，就是一直在心裡問著：「老爸，你到底在幹嘛？」

這半個小時好像一世紀那麼長吧，忽然，我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我急忙起身抓了毛巾趕忙擦乾衝出浴室，老爸終於回來了。他端著一個小茶盤，上面有一個小瓷壺和兩個小杯子，我看著他把壺裡的透明液體斟了一些到兩個小杯子裡。

「還冰涼涼的，來試試看！」

就像不久前老爸才教我抽煙一樣，他似乎從沒有在管我有沒有成年這件事。我喝了一口，又冰涼又辣的刺激感馬上從舌尖傳到全身，我雙眼緊閉、喉頭緊縮，要吞下也不是吐出來也不是。實在忍不住了，嚥下喉頭，這液體又由涼轉熱，好像從我的食道到胃，整個熨過了一次。然後，鼻腔開始散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揮發氣味，那是一種沒有小孩子會認為是香味的香氣。

「這個叫清酒。好喝嗎？」

我搖搖頭，除非我是天生酒鬼，要不然要一個14歲的小鬼喝第一口清酒就覺得好喝應該是不太可能。那時候我當然不懂那麼多，勉強把杯子裡的清酒灌進喉嚨後，就示意老爸我夠了，包括溫泉和清酒，我都夠了。

「不要跟老媽講喔！」退房後，上車準備回家時，老爸突然說了這一句。

三十多年了，老爸說這句話時平靜、若有似無的語氣和表情，還清清楚楚的在我的腦海裡。除了這個下午是我們父子倆唯一的共同秘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一直想著老爸的那句「不要跟老媽講」，到底指的是我們一起喝酒的這件事，還是老爸消失了半小時的那件事。

然後，直到今天，每次喝到清酒，一嘗到那個熱熱辣辣的味道，那個下午的回憶、和埋在心裡30幾年的疑惑，就又會被回放一次。

我想著，如果「秘密」有味道，大概就是這個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