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85年夏天,我剛從外島退伍。對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專兵而言,外島基層連隊是另外一個世界。程度好的兵,在新訓時從國防部選、軍總部選、軍團選、師選後幾乎就挑光了,程度中下的也分別被防衛司令部、旅、營挑走,留到基層連隊的,可以說幾乎剩下了渣渣。老弱殘病、自裁過的、逃兵逃了N次的,構築成了一個弱肉強食的邊疆地帶。當時,本島的部隊尚且還有老兵新兵制,更別提那個化外世界了。退伍後回到家的第一個晚上,睡夢中竟然還倒帶第一天下部隊時被老兵狠操684下伏地挺身的回憶。
退伍後的第一個工作,是新聞雜誌型節目專題的執行製作,從腳本、採訪到剪輯配音上字一手包。還記得我這個剛從叢林逃出的小白兔,餘悸猶存,帶著一絲恐懼,和不知道哪裡來的使命感,第二個專題,就是以「好男不當兵」為題,所做的軍中冤案專題報導 。那時,尹清楓案還鬧得沸沸揚揚,我決定從尹案切入,帶到了民國84年,剛發生不久的陸戰隊一兵謝坤倉在明德班被打死,和海軍二兵黃國章落水失蹤後屍體在大陸尋獲的案件。
為了節省人力和壓縮時間,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歷經了此生至今最沈重的一次12小時環島採訪旅行。豔陽高照的一大早,我和一組攝影班,從松山機場搭飛機到高雄,先採訪謝坤倉的家人、幫忙謝家申請國賠的立委、到鳳山案發地圍牆外偷拍謝被毆打一邊逃跑的田埂路,然後,再趕搭高雄到花蓮的飛機,去採訪黃國章的媽媽。
那時,黃媽媽還是一個剛失去兒子不久,哀傷和義憤交織的媽媽。剛到他家時,她還在做著裁縫維持家計,一邊放下手邊的工作,一邊跟我們說,做裁縫是她唯一能做的、可以自由控制工作時間,讓她能不時地上台北陳情抗議的工作。那時的她,剛剛成立「軍中人權促進會」,沒有辦公室、沒有幫手,就只有她一個人,孤身向龐大黑暗的國軍,做著狗吠火車般的努力。
機器架定,她拿著放大的、慘不忍睹的、兒子穿著軍服、屍體浮腫的放大照片,娓娓訴說身為一個心碎媽媽的憤慨和無奈。整個採訪過程超過了一小時,但她只掉了一滴淚,那是當她提到兒子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離港前打電話向他求救,他不以為意,還以為是兒子受不了嚴格訓練的軟弱之詞,沒有立刻反應搭救的、身為媽媽的悔恨。
其實,她和我們都知道,就算當時知道兒子的確是身歷險境,她也救不回來,但還是悔恨。因為,怪自己,似乎比怪一頭龐大的怪獸、或是不知所蹤的兇手,來得容易。
於是,這唯一的一滴淚,悔恨地,掉了下來。
採訪結束已是傍晚,我帶著極度的震撼回到台北。一回到家,看到剛煮好晚餐的媽媽,突然覺得我們是那麼的幸運。我還能平安的回到家,我媽媽也能安心單純地過著一般家庭主婦的生活,真的是上天的恩賜。
我花了比其他專題多了快一倍的時間才剪輯完這個專題,還記得整個專題的最後一句話:「這些死因不明、含冤莫白台灣子弟的父母家人,明知不可為,還是想討回公道,就像對著一團不會散去的濃厚黑霧揮拳一樣,拳拳揮空,徒勞無功……」
節目播出後,有了一些小小的迴響。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大約一個禮拜後,我收到了一疊厚厚的信,是江國慶(民國85年空軍一兵因涉嫌姦殺女童案被酷刑逼供、不當審判遭槍決,後來江家獲得平反,並已於民國100年獲1.3億國賠)的爸爸,看到了節目,希望我做這個專題的續集,挖掘報導他兒子剛發生不久的冤案。另一個就是三年後的民國88年的桃園空軍基地彈藥竊案,三名無辜士官兵因受不了刑求之苦,被迫做出假自白,黃媽媽為拯救這些遭誣陷的軍人四處陳情, 最終還給這三名士官兵清白,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由民間團體發起而偵破的軍中冤案。
18年後,我在電視上再度看到了黃媽媽,雖然歲月在她臉上刻劃出了不少痕跡,但,我仍清晰的記得,那雙堅毅中帶著溫柔的眼神,和我當初透過攝影機觀景窗所看到的眼神,並無二致。
她還在對著那團黑霧揮拳。但,這次不一樣了,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些希望,多了一道光。
從孤身1人,到25萬人,一起為她所點亮的,18年來的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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