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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17 14:49:58瀏覽2803|回應2|推薦11 | |
一路走來,起伏轉折,回頭看時無比鮮明,「海洋」與「海洋生物」,是這輩子與我生命交錯頗深的兩個機緣。機緣和合累積,2008這年,受邀為海洋生物博物館駐館作家。大海莫測善變,多麼榮幸,這一年來我得到機會以過去不曾有過的方式,再一次接觸「海洋」與「海洋生物」。 許多年來,我的容器不停湧入多樣貌、多脈衝的海流,無論波盪或平靜,確是一再考驗我的容量。 這一年駐館,頻仍進出位於恆春半島上的海生館。一路風景來去,半面是海,風底不時啣著鹹意,陽光常常曝著海藍。過去二十多年所接觸的海,無論漁撈、生態觀察、環境調查或隨船報導等等,大體是搭船浮海的視野;自沿海而遠洋,越走越廣,幾年來算是航越了不少海域。 當我閉起眼,腦子裡的海始終流轉、不息蕩漾。我的艏尖總是不住俯仰,艉浪孜孜耕犁,航行幾乎是一場又一場耐心的摸索與等待。薄薄一層水面柔漾地區別上下,之間相隔諱隱的幾近於表象與本質,互涉相關卻不必然一脈互動。 航過的每艘船都曾歷練波濤,船痕深刻,但跡象不一定等同內裡,深沉也並不一定看見更多,這些時常讓我恍然覺得,這些過往,不過是舷邊一趟趟不停湧晃流去的水波白沫,二十年來流水般一樣的喟嘆。 曾經的海十分荒莽,累聚一船的單調寂寥,不一定就換得一朵花開的歡喜。原始、狂野、險峻,幾乎無從歸納也無從遵循;判斷依據的可能不過浮面一朵浪花;但安靜往往埋藏洶湧,熱鬧裡卻蘊含空寂,那浩瀚的靜默或揚動,常讓我胸腔飽滿淚水,以為這輩子生命所有的動靜、明暗、冷熱和黑白,所有的守候或進取,都將絲絲敏感的相繫於她無盡的起落和息止。 我的航行於是無邊無際,再大的船、再認真的航行也航不盡她每個角落,也看不透她懷底繁複縝密的紋絡。過去的海,只能隨機而遇,船體所能撫觸的僅只於她或滑或縐的體膚,再怎麼勤快主動,機緣完全被動。 海生館這裡的海,這麼圍裹著的、控制著的,水波始終平靜水紋隨時清晰。這裡的海幾乎全數融在眼裡,無需守候,不必耐心等待,輕易便能透視水面下的琳瑯滿目。 誰說海洋無可預約? 多年漁撈生涯,那上鉤的、纏網的、鏢中的魚,舷邊一場又一場拉拔,最終時刻,我總要將身體、眼神傾出舷外,渴望見到水面下那未曾謀面但已拉拔許久的對手。有時候,牠們靜靜地浮出海面,有時牠們到最終一刻都還奮力的掙騰水花、濺灑血水。 那片柔軟神奇的海面,一趟趟沉浮、拉拔以後,感覺最後都是將自己完全交給另一個空間來處理。那越界後的形樣、顏色、氣息、表情,都已經過掙扎、刪改,再也不是原來的形影。 不再捕撈以後,轉為海面觀察,無論鯨豚、魚影,即使那大舉破浪躍波仿如沸騰了的海面,或那噴灑氣柱懸浮海面氣勢龐碩的巨鯨,海面總像是無比柔軟且閃爍著光的一疋皺紗,浮水的牠們,懂得巧妙運用這疋布紗並揉進刺眼光線的角度來遮遮掩掩,露給船隻看的,只會是剎那,也只會是局部裡的少許。 牠們擅長埋著眼,隱藏神氣,讓他者覬覦的眼完全被動。 年輕時有次走在海邊,那是個難得風平浪靜的日子,難得海洋允許陸地的腳跡若此近觸浪緣。忽然,身邊一團水花驚訝乍起,我轉頭恰好看住一條大小或距離都讓我驚奇的大魚,近如咫尺地就在岸緣我的身邊破浪躍起。 魚體流線,瑩黑藍斑映著水光的背如一襲武士的披肩,胸鰭從容平舉若翼,灰白底腹悠然拉起海面一輪浪弧,以及緊緊拖在尾後那一團掌聲似的水花。啊,圓睜睜眼珠子含光帶水多麼純淨,這是一條浮游於大洋的壯碩鮪魚。 然而各自腳跡游蹤,為何靠岸?又何以此時片刻如此機緣? 這一躍其實短促如火花眨眼,然相觸的機緣,卻是我心裡頭持續了一輩子與海、與魚的因緣。生命無可免經常枯燥乏味,幸好這些閃現的火花片刻常來點綴。 如今,我站在展示館大洋池前頭,清冷水光裡的那幾條鮪魚,那曾經躍入我心頭盪起綿久漣漪同模同款的幾條鮪魚,幾分鐘週期,牠們便以透明的、赤裸的、鉅細靡遺的姿影,款款游過我的面前一趟。 儘管隔著厚實的玻璃牆,我們的視線也不比數年前那樣的遭遇,那樣的自然和激動,心裡也明白,牠容身的這片池子只是人造模擬的海,甚至是囚禁的海。然而這裡提供的交集,不再是偶發的因緣際會,不再只是可遇不可求的火花片刻。 命運也許風雲詭譎,無可捉摸,但有些機緣,確實是可以被安排的。當年下海工作,算是生活環境、情勢使然,更多是因緣際會。那如何也看不透的海面,那再如何探索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一趟趟出返航,心底其實清楚,一輩子將持續探索、守候的,就是這片水水鹹鹹的領域。 心底這片海需要更多機緣,無論自然的或被安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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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