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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23 11:28:37瀏覽2395|回應4|推薦9 | |
趕著來圍爐似的,除夕那晚寒流來襲,風雨綿綿裡儘管處處聽得「新春如意」、「新年快樂」,但難得幾天年假,竟不得不如此縮在屋裡過節。 年初五,風雨稍歇,天邊靛藍山色掀帘乍露。關了幾天,趁寒雨勢弱,邀一邀,一群朋友來到海岸高地散步透氣。 黑潮旁過的海灣墨藍深遠,灣底僅見一艘漁船漂泊。年節時候又連日風雨,討海人有大好理由休息到元宵十五以後才來整理漁具。海上那艘是阿財的豐盛六號,年初五他已出航作業,全港底他是認真出了名的少年漁郎。 海崖居高鳥瞰,灣岸迤邐,浪濤滾繡出岸緣一灣白邊蕾絲;這情景讓我們紛紛伸腰張臂,用力深呼吸,如冬眠初醒。 幾年討海,一看見海,眼神便會像易溶粉末般自動漫進水裡,不由自主地開始搜索海面;職業敏感吧;也說不出到底想發現什麼,也許就魚隻躍水,或鰭尖劃切水面,甚或只是魚隻游動擾出的水紋,這些,都會讓我心底興起一股莫名的激動。 並不純然漁人獵性,許多次發現一群小魚或一群水母游過,也會讓我心裡歡喜良久。大概是明白海上的所有遭遇都屬難能可貴的因緣際會,也覺得大海藉由各種魚來展現她婀娜豐腴的體態。 「那鐵定是魚!」 多年討海經驗讓我十分篤定,當我看見崖下水面隱隱浮露一大塊褐赭色斑紋,我心頭一揪,喊了一聲,眼光緊緊跟隨。 那斑塊漂移,一下沉伏,若隱若現,又一下鮮明浮露;周邊還掀起水紋漣漪;波折若靈巧的指頭不住撩撥,我心底熱潮已然洶湧。 鐵定是一條魚,而且,是一條大魚! 阿財的豐盛六號橫在那斑塊附近,宛如一把量尺,而那條大魚,足足兩倍阿財的船身。 朋友們聽我一聲驚呼,看我傻愣死瞪著崖下海面,紛紛好奇靠攏過來,順著我的指尖,他們終於也都看見了崖下海面懾住我心神的這條大魚。 他們歡呼、尖叫,像年節鞭砲嚷嚷著說:「魚欸,魚欸,大海裡游著好大的一條魚!」 我眼睛不敢須臾離開,好像幻影,恐怕一眨眼牠就要消失不見了。念頭在腦子裡盤轉。朋友面前,只有我是討海人,首先,我得儘快權威專業的喊出這條魚的名字。 心裡想:會不會是一頭鬚鯨?體型是符合鬚鯨尺寸,但是沒看到露出的背脊或尾鰭,也不曾看見上來換氣噴煙 … 應該不是。牠游動緩慢,有時修長又有時變得像片風箏般的大塊體型,會不會是蝠魟? 過去曾鏢獵到一條將近一噸重的蝠魟 … 眼下這條,恐怕超過五、六噸以上。 奇怪的是,阿財那艘船仍泊在海上,沒任何動作;咫尺天涯,瞎了眼才看不見自己送上門來的這條大魚。 「肯定沒錯!」這時,扣在我腦子裡的牠,十分確定,是一條俗名豆腐鯊,被漁人稱為「簽中頭彩」的鯨鯊。我扯聲對朋友們高喊:「肯定沒錯,是一條豆腐鯊!」 當「豆腐鯊」的意念形成,加上朋友們讚嘆欽羡的眼神,立刻就讓意念鞏固成不可動搖的意志。甚至,我就看到了牠剷口樣的大嘴,看見了牠身上的花點白斑。 我對朋友們解說:豆腐鯊被討海人看做是海上可遇不可求的橫財,像眼前這般大的豆腐鯊,價值可能超過與牠等長的漁船 … 這分明作弄人,多年海上作業也不曾走運遇見過一條豆腐鯊,如今遇見了,竟然是在岸上遭遇。 我盤算著:從港口開船衝到腳下這片海域,至少得一個鐘頭,這條豆腐鯊會等著漁鏢嗎?阿財的船近在咫尺,他可能繼續白目瞎眼嗎?對付這樣的大魚至少得四、五個漁人一起,過年過節的,臨時找得到足夠人手嗎? 一陣雨霧忽然裊裊籠罩海崖高地,小雨稀稀疏疏開始飄落,原本意外發現大魚的激動心情驟生徬徨。 這如何是好? 朋友們竟然也都感染了遇見大魚的激昂情緒,他們鼓吹著說:「去!去!去把船開出來,我們在這裡等著看你表演。」 「好吧。」油門踏到底,車子飛馳到船長家。 巧不巧,船長和三個老討海人坐一桌,手上正在忙碌;簡直天意,人手足夠;嘩啦啦洗牌聲中,他們歪著脖子,一邊聽我有聲有色地描述如何看見豆腐鯊。 疊了牌,船長一臉狐疑插話問了句:「哪有可能這款事情?」 上家討海的說:「確定是豆腐鯊?」 下家也補了句:「過年時,不要開玩笑喔。」 船長適時打出一張「發財」,把握機會,我第三遍加重語調敘述這條豆腐鯊:「真大隻啊 … 兩艘船不夠長 …」 「走!」牌桌上四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決斷地推倒了面前方塊,霍然起身。簡直天意,這等氣勢足足可用。 船長領頭出征似地邁到門口,忽然他回過頭,用狼一樣的眼神盯了我一眼,狠狠質問:「你確定?」 「應該是啦 …」不曉得為何,被船長這忽然的回馬一嗆,我竟然心生猶豫。 這時,我看見船長臉上一閃而過的苛刻神情。 「走,先去高地看看。」並不是直接到漁港開船,船長決定轉個彎,心裡似乎有底。 「好嘛,好嘛,不相信就先去看看;到時來不及不要後悔。」我心裡嘀咕。 時速一百,兩輛車追到高地。 那真是壯觀,一排十幾個人,臨崖眺望海面。 雨點漸漸粗獷,滴滴落落分別敲在我們臉龐不同的表情上。阿財的船隻仍泊在海上不動。大魚不見了蹤影。船長轉過如狼的眼神再瞪了我一眼。 「出來吧,拜託,新正年頭,配合一下,拜託再出來一次。」至少證明我討過海不同於一般山頂人(漁人稱岸上人)的眼力。 雨點打在臉上,時間滴滴答答打在心裡。約莫三分鐘左右,啊!那不是嗎,北側一點,海面紅影一瞥,閃出了我心頭所有的驕妄和狂野。我用平生最得意的腔調、最豪邁的手勢,指住海面那橐晦紅:「在那!在那!豆腐鯊就在那!」 那真是壯觀,臨崖一排十幾個人,都在我的吆喝指揮下,同時轉頭,看向我信心十足挺挺指住的海面焦點斑塊。 朋友們再度高聲喝采,為這位讓他們引以為傲的討海朋友。 誰曉得,船長和三個老討海人,只看了那大魚魚影一眼,搖搖頭,不說一句,轉身就走。 我隨後追上:「怎樣,怎樣,出海還趕得及吧?」 船長和三位老討海人,一直到上了車還在搖頭,也好像聽見在嘆氣;他們臉上笑笑,但看得出來,因為新年十分勉強。 我才知覺到,事有蹊蹺;這才發現,船長眼裡的不屑與不耐。 船長將眼光從我臉上移開,眼神柔轉下來,看向我背後的朋友們說了句:「新年快樂!」 引擎發動,車子緩緩前進,車窗裡丟出一句:「白目,又不是沒討過海,苦蚵仔看做豆腐鯊。」 恰好一顆雨點打中我的鼻樑,竟就一直涼到心底。 怎麼會,竟然讓豆腐鯊迷了心竅,忘了這節氣,苦蚵仔已成群來到這海域。苦蚵仔每條約七、八公分長,開春後,牠們群集靠岸,習性慌張經常密擠湧滾,密密麻麻堆疊挨蹭,仿如一條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的大魚。 難怪船長生氣,海上也不少年經驗了,又不是不知道、沒看過,竟然白目到將一群苦蚵魚,膨風吹噓成豆腐鯊。還帶頭起哄。 雨越下越大,大魚情緒如燎原大火倏地被潑水澆熄。 朋友們知道氣氛不對都噤聲不語。 怎麼辦,總不能一直沉默尷尬下去。 遠處忽然響起一串綿綿疊疊的鞭砲聲 … 只好順勢作氣轉頭向朋友們喊了聲:「新年快樂!」 摘自《漂流監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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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