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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18 13:47:50瀏覽12552|回應4|推薦17 | |
旗魚汛季結束後,我請求海湧伯讓我獨自開船出海一趟。 船上三叉漁鏢、一簍簍鏢繩,甚至整座鏢魚台都已卸下擺在碼頭;整整三個月幾近瘋狂的追逐與鏢獵後,鏢魚船已經解除武裝。說不出這趟出海到底為了什麼?可能只是想以閒散的心,沒有目標的在昔日戰場上巡遊一番。 也許,是想做個真正的結束吧;把三個月來繃緊的神經徹底解除武裝。 對這不合理的請求,海湧伯似乎理解,他別過頭揮揮手說:「去吧。」 出了港後,放鬆油門,船速降到最慢;天空浮雲,悠遠幾聲鳥鳴,船隻如在曠野漫步;引擎聲穩定沉著,漸漸與心跳節奏合而為一。 像一串不經意滲入的音符,耳根深處隱約響起引擎撕扯欲裂的吼聲;船首彷彿撞浪,水花激昂;整艘船若一隻劍尖刺向水裡奔游的旗魚;海湧伯勇武憤慨的臉;旗魚垂死的怨恨 … 一幕幕活生生血淋淋的追逐與吶喊,輾轉在我眼簾上倒轉重播。 我必須忘掉這些,必須將三個月來死命瞪看海面的眼光調整適當的高度和焦距。 轉頭看向遠山,發現海岸山脈比漁季剛開始時枯黃許多。 一隻鰹鳥迎面飛來。我即時偏壓舵柄,船隻盤旋轉頭,隨著鰹鳥自在駛去。鰹鳥閃動翼翅越飛越遠,終於在微藍天際化為一點蒼茫。 航過奇萊鼻,水色轉暗。兩個不同水色的海流在此匯合,並沿著岬角向外延伸,鋪出海面一條色澤分明的潮界線。直覺告訴我,就是這裡了。退開離合器,船隻自由漂流。 左舷外,一條鬼頭刀拍起浪花忽忽躍起水面;牠在空中扭腰挺身,然後像一把飛刀斬落海面。一聲脆響,如打破鏡面般擾動了心情。感覺手心出汗。深重的喘了口氣,我安慰自己:「那不是旗魚,那不是旗魚,漁季已經結束了。」 我必需忘掉旗魚,忘掉那幾乎已鑄成模子深深烙印在腦子裡的旗魚。 一轉頭,船尾海面浮現一根灰黑影子,像一根漂流枯枝,又幾分像是切出海面的旗魚尾鰭 … 海面竟波出水痕,似乎緩緩漂移著漸漸靠近船隻。 不斷向自己解釋,那只是一根枝椏露出海面的漂流木、只是幻覺、只是漁季殘留在眼膜上的幻影。 果然消失了。 那根露出海面的灰黑影子,果然一陣漂移後消失了。立刻,我又感到不安;漂流木不會無端下潛消失。 手心又出汗了。漁季結束,船隻解除武裝如一圈空白句號的這時,任何靠近船邊的獵物都已失去意義。 揉揉眼睛別過頭去;當做幻覺,當作不存在。 誰知道,才回過頭,船尖左前又浮現一根灰黑影子。 誰在作弄嗎? 趕緊垂頭閉眼,用力吆喝一聲:「全部滾開!」不管枯枝、旗魚,還是幻影,離開我的視線,離開我的船隻。 船身受浪搖晃,舷邊傳來細碎水聲。闇暗眼膜上,漸漸浮出一片搖晃的海,浪濤相疊逐漸高聳,風聲於是淒厲;那根灰黑影子,浮著浮著,像根荊棘碾著眼珠子;海湧伯嘶聲吶喊發現旗魚、船員踏步甲板跺跺奔跑、引擎擂鳴、船身傾側弧轉、倏地衝出 … 漁季的這些畫面,無論睜眼、閉眼,都成為是無可阻絕的折磨。 睜開眼。啊,就在舷邊。 不只尾鰭整片露出,整條魚背褐鮮鮮油亮亮真真實實浮在船邊。這是一條美麗壯碩的旗魚。不必再瞞慰自己,一股上湧的氣噎在喉底喊不出聲,全身筋肌於是抓緊。 想大聲喊嚷,想起身奔跑;如漁季裡發現獵物一般;只是不曉得,接下來還能做什麼。 旗魚悠閒自在,尖嘴朝向船前,似在等候什麼。 喔,不,船尖湧來一陣水紋,另一條一樣壯碩的旗魚翩翩游來。兩條旗魚似在相逢寒暄,盤旋游繞,彼此挨偎著款款游在船邊。 三個月漁季裡,幾乎天天出海,每一個波峰浪底我們仔細搜尋,不曾見過如此大方自在的旗魚;即使站上鏢魚台盤旋追魚,牠也是箭一樣,左閃右擺,身影飛快;不曾見過如此清楚,這般靠近,彷彿伸手可以觸及的獵物。 這兩條旗魚毫無戒心,尤其牠們的眼神,和漁季裡看到的或記憶中的完全不同。難道這兩條旗魚也知道,漁季結束了。 不敢妄動,我僵坐著,眼珠子溜轉;一面看住舷邊旗魚,一面偷偷搜尋甲板前後;船上究竟還有什麼能充當武器、還有什麼可以來壓抑我已經衝在腦門臨近沸騰的血液。 兩條旗魚尖嘴如劍,胸鰭平舉若翼,似在嬉戲挑逗,相互追逐;一下離開又一下靠近;兩根尾鰭如一對彎刀,水面挺舉,左右游擺切剖水面,搧起波旋水紋。牠們就在我的眼眶裡游動,而我不曉得能夠作什麼。只是擔心,這樣的美麗在我的遲疑下,將如曇花一現,隨時就要消失。 眼光終於停在舵柄上。它大約六尺長,一頭圓棒、一頭粗硬,狀似棒鎚。也許,也許可以舉著舵柄猛擊這兩條旗魚中的一條;只要牠游得夠近、浮得夠淺,只要牠乖乖以為漁季已經結束了。 佔有旗魚的念頭一旦點著,如野火在我腦子裡蔓燒無法中止。腦子飛快轉著,一次次排演攻擊步驟 --- 悄悄潛到舷邊,舵柄高舉;必須又快又猛,最好在牠還未知覺發生什麼事之前,敲破牠的腦殼;這麼大的魚,一次不夠,必須一擊再擊,讓牠連逃跑的念頭也來不及產生 … 忽然,有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牠們來得太唐突,太不合常理。記得有個晚上,騎車在海湧伯家附近,看見一隻飛鼠橫過馬路,我用車燈照住牠,並在一棵路樹樹桿上抓住牠。我高興的將飛鼠提到海湧伯家,不料海湧伯一手奪下飛鼠,隨手將牠放了;還唸了句:「溪邊魚,路邊鳥。」意思是,不合常理出現的禽獸不可捕捉。這時,腦子裡閃爍起這個漁季每一條被拖上甲板的旗魚眼神。這兩條旗魚可能是來誘惑我,也可能是前來為漁季受難的同伴復仇。心底幽幽昇起一股就此罷手放棄的念頭。 但是,這不祥與不安,只是短暫片刻。很快的,我又回到猛烈敲擊旗魚頭顱的臆想裡。已經點燃的火焰,無法說結束就結束;這可能是三個月累積留下,而我這趟出海想要平息結束的情緒。老天捉弄,浪欲止而風不息,幸或不幸,這狀況下偏偏又遇見旗魚。 想起海湧伯曾經很不以為然的跟我說:「海上不要躊躇,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當時,他手持鐵棍正把一條拉在舷邊的鮫鯊擊碎腦殼。假如此刻海湧伯在船上,他會猶豫嗎?假如這時船上有一根漁鏢,我可會躊躇? 告訴自己,不要再多想了,要或不要,做個決定。結束這條旗魚性命,或是掉頭遺憾的結束這個漁季。 動手悄悄拔出舵柄;伏著身子潛到舷邊;舵柄緩緩、高高的舉起。 只要再游過來一點,只要再那麼一點,就要結束這條旗魚,風光的結束這個漁季。兩條旗魚像針梭,在水波裡的舵柄倒影中來回穿織;越靠越近;牠們似乎沒有警覺到守在船邊的殺氣。汗水一滴滴掉落水面,我看到倒影裡顫動的自己,看見一個兩眼閃著火焰陌生的自己。 第一下一定要正中要害,第二下就要牠頭顱裂開,第三下,讓牠翻身露出白腹。海湧伯會怎樣說我?如果他知道我舉著舵柄要來敲打一條壯碩大魚;如果他知道,如此輕易的將要得到一條三個月來我們賣命追尋的旗魚;海湧伯將怎麼說我;只要擊中其中一條,並順利將牠拉上甲板,這將會是漁季最轟動的一則傳奇。即使失手了,也沒有人會相信這樣的遭遇。 海湧伯大概會打著我的腦勺說:「鏢旗魚鏢到起痟。」 盤洄了兩下,旗魚乖乖游近了。游得夠近了。挑選較大那尾。相準牠尖嘴根部、眼珠子上方,深深提住一口氣,猛力揮下長棒。 水花四濺;木棍擊起水花,旗魚翻身掙逃激起水花;海面一片混亂。 倉促間沒有知覺是否擊中旗魚。 旋即,掄起舵柄再揮出第二擊。眼前一片模糊。不顧一切,再揮出第三棒 … 恢復意識時,知道全身都濺溼了,知道揮力過猛,一個踉蹌i差點跌下水裡;知道舵柄滑手飛去。 第三下後,已清楚意識到 --- 失去舵柄,船隻將失去控制方向的能力。 飛快的,顧不得獵物是否已經腦殼破裂,兩三下扯掉身上所有衣褲。這時,唯一的念頭就是跳下海去,盡快把舵柄撿回來。 舵柄浮起,大約舷側五公尺外。立刻下水還有機會撿回。 兩片彎刀隨著虎虎浮起,兩條旗魚好端端的浮在舵柄兩側。旗魚尖嘴向我,像是護守舵柄的兩名武裝衛兵。 我猶豫了,想不顧一切下水搶救舵柄,但腦中霎時響起「誘惑」和「復仇」。腦子裡又浮現漁季裡垂死旗魚的眼神。不禁打了個哆嗦,海風一吹,赤裸的皮膚波起疙瘩。 兩條旗魚堅守舵柄兩側,護送著舵柄越漂越遠。牠們的眼神不再悠閒,恢復漁季裡常見的陰狡。只好,眼睜睜看著舵柄和旗魚在海面上消失無蹤。 船隻失去方向,隨海流往外漂蕩。岸邊山頭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船上有無線話機可以呼救,但我呆坐在駕駛艙裡,手上握著話機遲遲不敢呼叫。心裡想,將如何跟海湧伯解釋遺失舵柄的經過;可能從來也不曾有過船隻遺失舵柄 … 明明是被這兩條旗魚誘惑、繳械及解除武裝,但是,如何來解釋這樣的過程。 我可能需要編個故事來遮掩這場尷尬。 沒料到、也不會有人相信,漁季在這情況下,這樣的結束了。 《討海人》1996 晨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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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