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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粉麵
2008/08/22 17:47:03瀏覽5734|回應2|推薦31

 第二輪下網;半夜一點;船長脫掉濕淋淋的連身油衫,點了根菸說:「煮煮來喫。」
 第一輪網,漁獲不差,五條破雨傘旗魚,六條鬼頭刀,還夾帶幾條油帶、巴鰹等雜魚。五月無乾土,六月火燒埔,這五、六月漁事淡季還能有此收穫,船長臉上雖然一貫如常的表情,但感覺得到他異樣的心情。
 阿勇仔蹲在後甲板暈黃燈光下,操刀處理那五條旗魚。所有的漁獲都整條賣,不曉得為什麼,只有這破雨傘旗魚,拍賣時習慣去頭、去鰭、去肚,像是見不得市面。
 夜半這一餐算是宵夜,算是漁事空檔,也算是辛苦收穫後的犒賞。討海人說:「一頓么么,兩頓相堵(一餐餓著,兩餐一起)。」漁事作業,漁艙先餵飽了,才輪到漁人用餐。阿勇仔將旗魚下艙冰藏後,漁艙裡丟上來四條才收成的油帶,吩咐我下個麵條,簡單煮一鍋帶魚麵來吃。
 收、放網,乃至事後的補網都需要經驗及技術,許多事我作不來;船上三個人裡頭,我討海資歷最淺,只好自動攬些像煮食、洗刷等雜務來作。白帶魚沒有鱗片,也不用剝皮,容易處理;只要拉掉魚鰓,魚身子粗粗砍作幾段,就能下鍋煮食。

 剛上船學討海那年,我在甲板上處理將要下鍋的魚,可不像現在這麼粗獷。
 記得有一次,阿勇仔丟上來要我料理的是一條鬼頭刀;我謹慎的將魚体壓在甲板,細刀細工刮鱗,然後側身剖肚,再掏拉出魚腔內所有雜碎內臟,再用清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淨腔內血漬 … 應該是耗了不少時間。阿勇仔實在看不過去,嘴裡「嘖、嘖」兩聲,擠過來將我碰一邊去,隨手就奪下我手裡的刀。
 「看著。」他說。
 師傅教徒弟的架勢,他抓過來另一條鬼頭刀示範,左手握住魚尾,右手持刀,先是魚頸子斜斜一刀,喀喳斷骨;左手腕一甩、一抖;魚體翻面如在翻書;另一邊頸子又來喀喳一刀;刀尾順勢一抹,魚頭便斷了;刀尖一劃、一扯,連鰓帶肚,都在這一刀裡給劃了出來 … 然後「唰、唰、唰」,幾乎刀刀有聲 … 魚尾一提,右手放了刀,食指和拇指捏住魚皮一角,像要扯破一件衣裙,用力一扯、一拉,「煞、煞」兩聲,剝皮如在褪衣,粗魯、強暴的剝去魚皮。
 沒幾下,沒幾秒鐘,那條鬼頭刀便赤裸裸的躺在甲板上了。
 喔,這樣。我點點頭,捱過去,打算接手。
 「等,」阿勇仔說。他一手甲板上撥回黏膩膩的肚內雜碎,又「嘖、嘖」兩聲,一下取了肝,又取了肚腸,也取了些也不曉得是哪部位的內臟,他說:「這,嘖、嘖,丟了可惜。」
 隨手又用刀尖將那斷在一邊的頭顱給撥過來。一下豎擺,一下橫躺,剁刀如劈柴,一顆鬼頭刀頭顱沒兩三下便被他剁成血淋淋、黏黐黐一堆小方塊。
 討海人勤儉,也算是珍惜獵物,一條魚恐怕只剩下鰓,及少數分不清是哪裡的內臟,及煮過後確實吞不下去的骨刺,其他,彷彿沒什麼是不能吃的。
 
 學會了,所以這幾條油帶,有樣學樣,一分鐘不到便簡單處理妥當,統統倒進鍋裡游泳。
 魚夠鮮;想想,幾分鐘前還水裡游著吶;所以船上煮魚通常也不加什麼料,幾瓢鹽巴,簡單一鍋;嘖、嘖;那湯汁不用說,當然滴滴鮮甜。
 一人一碗公,圍住昏黃燈暈下的一鍋嬝嬝熱氣,捧起碗,第一口當然就熱熱的喝了口湯汁。啊,嘴裡雖忙著,但很難不出個聲讚嘆一下,材料好並不是手藝細,這滋味恐怕天上或海裡才有。啊,那麵條也是,每一根、每一條,都被鍋裡的鮮魚感染了、滲透了,都活過來像是在鮮美的湯汁裡游泳。
 唏哩呼吸麵、吞湯,沒太多話講。勞動後的飲食總是別有滋味。一碗公迅速扒完,很快的,各自又添了第二碗。
 饑渴已止,這下有了空檔,老船長忽忽稍停了一下吃食動作,側著臉,讓一些光照進碗裡,頭稍稍後仰,也許老花,讓眼睛離開碗緣一點距離,然後注意看著碗裡,筷子像在挑什麼似的,碗裡撥弄了幾下。我和阿勇仔也都暫停動作,看船長碗裡到底挑得出什麼瑕疵。筷子划槳樣碗裡攪了一陣子,最後,船長慢慢說:「哪有人喫麵配米粉。」
 「米粉?」不懂得船長說什麼米粉。
 阿勇仔插嘴:「有喔、有喔,我就曾經喫飯配麵。」阿勇仔也暫停吃食,筷子在碗公裡攪和。
 「你喫麵配話好啦。」船長說。
 我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碗底,輕輕麵條撥開後,果然,聚在湯底的是一根根米粉條。
 「奇怪?」我心裡想:「這鍋麵我動手煮的,除了麵條、魚和鹽巴,哪來的米粉?」
 我眼睛瞟向阿勇仔;心想,一定是他作弄;趁我不注意,偷偷撒了一把米粉進去。
 阿勇仔倒是老神在在,一樣唏哩呼吞麵、喝湯,看不出任何心虛。
 我又想,這種作弄也沒太多道理。船上伙食我一手打理,不記得船上食物櫃裡有任何米粉;何況,大海茫茫漁事勞碌,阿勇仔哪可能如此閒情逸緻,預先藏了一把米粉,又存心來開這種沒必要的玩笑。
 第二網立刻就要收了,沒時間多問什麼,多想什麼。三個人將一鍋米粉麵吃到見了底。管他,再多的懷疑也已經都吞下肚子裡去了,什麼證據也沒留下。
 
 好幾年以後,不再捕魚,轉作鯨豚調查。
 來來去去,那年夏天船上熱鬧,好幾位學生物的學生來參與調查活動。我發現,這些「生物人」,不僅對鯨豚有興趣,無論海上、岸上,只要是會動的,他們都十分好奇。
 海上,有時船長或我遠距離發現海豚,船隻轉頭朝那方位航行了一陣,學生們往往還抬頭顛腳,如千里眼似的舉起手掌遮在額前,疑惑喊著:「哪裡?哪裡?」後來,有位學生問:「你們眼睛怎麼都這麼好?」船長隨口回答說:「我們都吃米粉麵,顧眼睛。」
 學生們自然聽不懂船長的話,我倒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船長還記得米粉麵那件事。
 
 那趟調查航次返港泊船後,恰逢漁市拍賣,大家一起過去漁市看魚。
 大魚、小魚,橫橫豎豎擺了一地潮腥。拍賣的隊伍一過去,得標的漁販,像是怕新鮮的漁獲溜掉似的,立刻就來處理漁貨。小魚裝箱搬走,大魚當場宰殺。腸肚子等黏膩的內臟,陪著血水,流了一地腥臊。
 轉頭,看見一位大家叫他阿本的學生,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從背包裡掏出一只標本瓶和一根鑷子,蹲在一堆臭腥腥的內臟邊。他從內臟堆裡,裁縫師撿線頭一樣,細細拉出一根又一根的條狀物,然後小心翼翼的放進他的標本瓶裡。
 我好奇過去問他在作什麼。
 他抬起頭,一臉喜滋滋的說:「寄、生、蟲。」還把瓶子拿高;裡頭已經裝了十數條。有些個像珍菇,有些像米苔目,有幾顆收縮成像顆米色鈕扣。他輕輕晃著瓶子展示給我看。
 感覺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哪裡見過。
 別小看這些蟲細細孺孺的,牠們身體極富彈性,伸展時,線狀身子拉得頎長,端頂戴帽子似的一點是牠的頭部;模樣像極了珍菇。身子若縮一半時,變得粗壯,像麵條或米苔目。縮緊時,線身全不見了,蜷縮成扁平一顆。無論伸長或蜷縮,這些蟲,儘管離開海水、離開宿主都一段時間了,仍然活生生的,讓人感覺不太愉快的不停蠕動著。
 阿本說:「我們研究寄生蟲的,都不吃針菇、麵條、麵線或米苔目 …」他一邊說,一邊轉向另一堆比較小的內臟。那是鰓和肝和脾和胃腸子,混雜成一堆的內臟。就胃腸子那段,上頭長了幾叢像綿繩開花吐著綿絮的疙瘩。注意看才看清楚,上頭每一根綿絮都活生生的緩緩蠕動。
 阿本鑷住其中一叢裡的其中一條,輕輕一拉,那根綿絮被拉得又直又細;彷彿聽見「吥」細細一聲;那條小寄生蟲,被阿本從叢聚裡拔了出來,抗議似的在他的鑷子上扭著、昂著。
 阿本將鑷子舉到我的眼前說:「看,像不像麵線。」
 我心裡想:「倒是比較像米粉。」
 
 忽忽就想起了多年前那晚,海上那鍋熱呼呼的米粉麵。


◎本文收錄於《海天浮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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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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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米
MY GOD
2011/07/28 22:20

我傻了

想不到竟然是寄生蟲

如果是我恐怕以後吃麵前會仔細檢查一翻吧!

不過如果當初你們知道那是寄生蟲

那你們還會繼續吃或把它們挑掉呢??

我想依漁人節儉的個性

或許會繼續吃吧?!((反正之前已經吃過了


dowyat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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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2 23:35

哈,我現在吃米粉時,總是會想起這篇文章~

哈哈,很噴飯~ ^ ^

廖鴻基(HungGee) 於 2008-08-23 07:14 回覆:

我現在吃米粉  一樣大口大口的吃

倒是吃麵時比較小心

總會看看碗底有沒有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