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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04 14:18:34瀏覽5765|回應3|推薦21 | |
「我的岸在哪裡?」 大洋裡航行,當十天半個月見不著陸地,我的腦子裡便會浮現類似這既簡單又平常時候不大會去想到的問題。舷邊偶爾飛過一隻蝴蝶、一隻海鳥,或者,海面躍起一條游魚、一頭海豚,我也常會問他們;也問自己:「你的岸在哪裡?」 聽說:有一頭大洋性海豚(離岸生活在大洋裡的海豚家族),被船隻捕獲,帶上岸,放入水池子裡準備豢養和接受訓練;一放入池子,海豚掙脫束縛,如魚得水,衝開速度;直直的,沒有稍稍減速、迴轉或煞車,這隻海豚挺直地一頭撞在池壁,當場斃命。工作人員嚇呆了,無法解釋這頭海豚為什麼這麼作。 那輕得不能再輕的塵埃、那攀了些微風便能飛起的芒絮,他們的岸可是隨著風的心情;或者,他們長了眼睛、有了意念,可以選擇靠岸的姿勢或泊哪個岸。 不自由毋寧死。我們懷疑,這隻海豚用他的意念和意志作了選擇。 遠航時常常抬頭仰望,看著天空飄忽而過的一片雲、看著桅桿上不停飄動的旗幟,忽忽錯覺,我的岸可能在我的頭頂上方。 我的岸漂浮無形,我的岸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當航行經過好望角時,遇見洶湧大浪,船隻劇烈搖晃甲板幾乎站不住腳;船長說,是因為通過天下第一岬常見的海況;我順著鼻岬方位望去,茫茫浪靄裡跟本看不見岸影;好望角躲在遠遠的角落裡興風作浪。 於是,錯覺非洲大陸是一片船頂上空漂蕩而過的雲朵。 偶爾遇見旁過的船隻,也曾懷疑,我的岸是否只是另一片漂泊的甲板。 眼睛是個很容易習慣的器官,看過穩定的一座山崙、一棟棟駢肩的房舍、一整排站崗的老樹;流動的人潮、車輛和人們所操作的各種運轉 … 眼睛記憶了這些,以為這就是全世界了。我們的岸,已經透過記憶,無處躲藏的被穩穩踩在腳底下。 習慣了所以看不見。 身體也是,疲憊時我們渴望一席床舖為岸,孤獨的心常幻想一落斷崖為靠;岸,可只是為了憩息、為了依靠、為了滿足渴望與想像。 花蕊開了又謝,日頭和月娘總是秘密交接,晴天和陰雨密謀天機,不相稱的衣裳和姿態,說出的話語往往違背了心意 … 我們的岸在哪裡? 那隻海豚,生活在大洋裡,他的意識裡一輩子只有海水沒有岸。大洋裡,盡情的衝、隨興的跳,他的世界裡沒有磨擦,沒有撞擊。 為什麼撞壁,因為有岸;為什麼擱淺,因為有岸。 海水鹹鹹的、苦苦的,又彷彿無邊無垠,常被拿來譬喻如人生苦海。回頭是岸,但我的岸時時磨擦、常常擱淺。遠離,讓我的岸剩下想像,不能度量。 終於看到岸了。 橫亙、沉默、茫然裡十分穩定的一道黑線浮露在右舷天際;不注意的話還以為只是天邊一道沉雲而已。 是我的岸嗎? 因為隔離日久而有許多想像:那條線的後頭容納山崙嗎?可有人煙?可有開了又謝的花朵? 渴望的岸、想像的岸,忽然落在眼底的怎麼只是一條黑線。 不曉得水手們的心裡地圖上存不存在這一道岸,不曉得船隻的航線願不願意交集這一線岸。 完全沒有依靠,對這線陌生的岸,船隻不長眼睛似的顧自前行;啊,只是經過。 趕快拿起望遠鏡遠眺。 這個不經意出現的岸,不過一朵即起即謝的浪花,彷彿海市蜃樓,幾分鐘內拉開角度後就要在天邊隱去。 望遠鏡裡隱約看到幾棵樹,沿岸幾棟房舍,白色浪花無聲地擁抱岸緣。 這個岸真實嗎?或只是浪漫的想像、虛無的憧憬。 太久沒看到岸了,以為天下只剩下船舷是岸;以為岸是流動的,隨著舷邊水波。 這條流動的岸在望遠鏡裡短暫錯身;兩個岸,兩個空間,兩個世界,不同的視野、不同的光陰,不同的日月潮汐,短短數分鐘裡也許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無聲交集;然後,永遠錯過。 一段日子後,這些航海時經過的岸影,時常不經意的浮現在腦子裡。 記憶裡的這些岸,蒼茫裡帶著微曦,如此靜默恆久的停駐在我的腦海裡。曾經試著在地圖上尋找他們,總還是矇矇矓矓並不十分確定這些岸真實存在。 是岸嗎,是島嗎,或只是我航海時夢的岸影。 無論如何,最後,船尖一定得指住一道岸線;沒有永不降落的飛翔,沒有永不泊靠的航線;再怎麼堅持離去,我的心還是得找個窩回來憩息。 天邊那道原本平緩如一截載浮載沉漂流木般的黑線,航行越近,愈見寬闊、粗壯;然後漸漸抖顫。 漸漸抖起一波波起伏在浪濤上的浪濤:抖出一波山稜線和疊上去的另一道山稜線;抖出稜線上頭貓毛樣的梢椏翦影;抖出枝梗上綻放的光曦;抖出這趟漫漫海洋世界裡終於唯一的一片實影。 不敢眨眼,恐怕只是幻影、只是夢的短暫,恐怕一眨眼又將如煙消散。 我的眼裡不曉得什麼時候已抖著淚水。 直到岸影漸漸在心頭落定為海面再也淹不過的一塊磐黑巨石,落成如是的立體和穩固,這麼伏著、趴著,盤踞成我心頭再也不願意錯過的岸。 這就是岸了;我將要泊靠的岸。 飄渺的航程,終得靠岸。 多少漂泊、多少想像、多少渴望,換來如今就是閉起眼也不會輕易消失的真實。一直踩著的岸不容易看見,遠離後,岸變得虛浮無邊,一波波過渡、一濤濤淬礪,再靠近時,岸已經不是原來的岸。 那隔離的海逐漸開門,碎踩浪花的艉浪拖出海面一根飛馳的白箭,船身就是箭頭;距離逐步遞減,我的心已長了翅膀飛在艏前領航。 領水人登船。 來自船橋的每一聲指令,聽在我的耳裡都是:「靠岸、靠岸,就要靠岸。」 防波堤伸長兩臂,急切的將擁攬船隻入港;我曾經剝離的岸將要靠攏。 若問我為什麼航行,我會毫不猶豫的回答: 「為了靠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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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