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小說,氣味始終一致,每次總猜想,新作品會不會不一樣呢?翻開後,發現氛圍依舊,心裡卻擁抱踏實的喜悅。這種症頭就像每天吃一顆蘋果,或者每隔一段時間吃地瓜排毒一樣,是可重複的習慣,而且不煩。
讀村上春樹的小說,有一種時光凝結的懸疑感,真想拿一根針刺破果凍狀的外觀,探看其中的血肉。《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與他昔日的作品相似,充滿深沉的線條,如鉛筆素描,密密麻麻的黑,層疊顯影的黑。揮霍不盡的孤獨形塑他的小說基調,教人不知該拿什麼去兌換,才能將孤獨的石頭無條件移開。
這部小說異常安靜,就像一座無人的游泳池,只有影子在其中競泳,揚起的水花都是冰的,一滴滴描繪出蝴蝶的輪廓。村上春樹的筆法清疏冷靜,彷彿怕塗破畫紙般謹慎,每一筆皆緩慢而節制,連呼吸都像計算過的。
故事很簡單,就是多崎作被親密的友誼驅逐出境,一夕之間,失去四位好友,這個打擊曾啟動他尋死的念頭。雖然當時沒真的去死,但被好友拋棄的荒涼感卻跟隨他長大,巨幅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的心。多崎作選擇不好不壞的活著,日子接近無色彩,與人保持一定的距離,隔開社會的擾攘。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或多或少都被剔除過。有時是一個小圈子,有時是一份感情。經歷了那種椎心之痛,克服了被排擠的悲哀,才明白所有的關係幾乎都是「此時此刻」,而非我們幻想的「時時刻刻」。
我們當時以熱情交會的友朋,可能因誤解而分道揚鑣;我們一心一意對待的戀人,也可能無預警地離開。這一連串的折磨,是為了修剪年少的懵懂,以獲得一張進入成人嚴酷世界的合格通行證。
人與人之間的運作法則就是如此,有時沒得商量,就被決定某些狀態。你以為還能修復,還能眷戀,沒想到一轉頭,河水便沖斷溝通的橋梁。主動的那方,絕對想不到被動的那方有何心路歷程,說得坦白些,他們也不在乎吧!如果能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傷害便無法成立。人際關係的殘忍,可以毀掉一直以來對周遭的信任,錯過的曾經,美好如初的想法,停留於傷痕上,像一道諷刺的諭令,提早結束糖果般的甜度與香氣。那些細節的差異,希望的高低,栩栩的呈現於人生畫布。
多崎作被名字裡面有赤、青、黑、白的好友從生活中刪除,連後來認識的學弟灰田,也徹底發揮中間色的特質,調和多崎作關於黑妞和白妞的夢境後,竟消失無蹤。在瑣碎與喃喃自語的情節裡,多崎作一點一點的被療癒,整部小說就像一個等待救贖的病患,對著不存在的醫師吐露心結。
多虧女友沙羅,多崎作的死結才能一吋吋的鬆開,逃避十幾年之後,多崎作內心的疑雲逐漸散去,可惜地,真相也無能重塑快樂,時間是回不去的門扉,曾待在裡頭的純淨,再也不能洗掉畫布上的闃黑。
我想起多年後的某日,妳們回頭說思念,我拼命忍住一整座海洋的眼淚,凝視屋簷的冰柱一根根掉下,決絕的姿態多像當年小清新的少女,尖亮得讓我靜默。而你,我此生最想迴避的主題,竟如輪盤數字總和666的魔鬼機率,押注讓我錯愕的籌碼,霸道自私的從記憶的墳墓爬出,只為證明在我心中早已死去的你並非絕情。
世人皆愛圓滿,卻總在缺口碰觸自我。這一切的一切於發生的當下已打好草圖,所有的懺悔與回望都是多餘。然而,仍應感謝挫折的餽贈,它讓人省察,也讓人破解虛妄的密碼。
我們都是容易墜落的煙塵,稍一不小心就跌入深淵,化為碎裂的水聲。只有抱持著明知抵達不了,卻仍堅持追尋的勇氣,才能在風景後退的速度中,穩住幾縷不敗的光線,繪出靈魂的強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