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體質如詩的小說。三十個夢，三十首詩，主題相同，延伸出壯闊的星雲。

作者艾倫‧萊特曼以物理學背景孵出奇夢，即使它們看似荒謬，卻也因詩意的根鬚而傾向藝術。

第一個夢描述「時間即圓」的概念。我確信這是噩夢無誤。時間猶如影印機，一再印出相同的遭遇，如果有人賞了他人一巴掌，巴掌聲便永續響應，閃也閃不掉。太陽底下再也沒有新鮮事，人如滾輪中的黃金鼠，奔赴重覆的命運。

前陣子我看電影《真愛每一天》，男主角擁有回到過去修改遭遇的能力，只要一更動，後面的情節悉數轉變，連小孩都會換一張臉，讓人錯愕！本書第二個夢講的就是「被時間放逐」的狀態，那些來自未來的人，明明知道下一步是什麼，卻無法任意校正，痛苦油然而生。

第三個夢，「時間有三維」，同一個人可以擁有三種選擇，三種不同的經歷。乍看之下很棒，久而久之可能會錯亂，活在自己都不相信的世界裡。

如果有兩種時間，誠如第四個夢所言，「一是機械的，一是身體的」，我當然會挑自在游動彷彿鯨豚般的身體。然而，命定就不美嗎？偶然就浪漫嗎？倒也不是。人只能挑一種時間去活，是一分一秒像格式化的仙草，還是一尾尾活魚在陽光下躍出水面，與心有關。

「地心說」所構築的第五個夢很幽默。若住得越高就越慢衰老，人人都要想盡辦法住到雲端去，那麼，傑克的魔豆應該大受歡迎，說不定會斷貨。

我們常說時間能證明一切，這就和第六個夢主旨「時間是絕對的」不謀而合。絕大部分的人都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統治著，原來，人是如此脆弱，脆弱到需要時間去主宰。

第七個夢的世界只有「此時此刻」，與「活在當下」似有出入。「此時此刻」所強調的是斷片，不牽絲，與過去和未來無涉。「活在當下」則勸人珍惜眼前，時間仍是過去，現在，未來所組成的長河。

第八個夢帶出一個虛空的世界，生活毫無重點。時間彷彿淤塞又彷彿輕微暢通，無事發生等於找不到存在感，人人都是廢材達人。

倘或世界末日來臨，「生命僅剩一天」，你要做什麼？這個老掉牙的問題，在作者筆下呈現自由平等的氛圍。第九個夢裡，眾人有許多藝術性的衝動，其中一項讀詩，讓我眼睛一亮。或許詩的特殊性，正適合在末日被深深記住。

我從未想過「時間是黏的」，黏答答的事物總讓人不舒服，偏偏第十個夢就卡在水蛭，口香糖，雙面膠共構的時間裡，不得自由。多年前曾看過電影《今天暫時停止》，男主角重複在同一天醒來，過同樣的日子，只有一些不妥的細節被他阻止或修潤，直到那天的情節被打造得接近理想，時間才往前邁進。但第十個夢的世界全然孤獨，待在裡面的人無力跳出悲劇，他們的表情宛如孟克的名作「吶喊」，逐漸凝結於果凍中。

正常來說，廢墟難再繁華。有沒有可能像妙麗使用「復復修」咒語，將碎裂物品復原？有的。第十一個夢服膺「秩序」，葉落成雁陣，煙霧自備濾紙，還原清新指數。髒亂的昨日一到今日，立刻回歸整齊。世界不再需要清潔工，家庭主婦也樂得輕鬆。紊亂，邋遢，垃圾……相關詞語，也該從詞典中消失。

怕改變，怕老的人都希望時間靜止吧？第十二個夢提供「時間中心論」，每個人都像漂亮的蝴蝶標本，被永恆簇擁。時間靜止不動，所有該移動的人事物，彷彿遭點穴，世界呈現怪誕的面目。我寧可在時間流動中老去，認得出某一條皺紋是寫詩的思路，指得出某一個斑點在陽光下活過的證據。

走入第十三個夢彷彿走入美術館，欣賞約翰‧辛格‧薩金特的畫展。在「意象」為主的世界，每一聲讚嘆都被顏彩吃掉，沒有動作，沒有下一步，沒有時間。事物是用來展覽的，彰顯美的同時，人人都不確定自己是誰。

記性太好不見得是好事，沒有記性呢？難道就很幸福嗎？電影《被偷走的那五年》演一位女子因車禍喪失前五年的記憶，時間停留在結婚初期，她和老公甜甜蜜蜜，毫無爭吵和猜忌，當她逐步詢問那五年發生的事情，才發現她背叛過老公，兩人最後以離婚收場，在她心裡，有沒有一絲「不要知道比較好」的懦弱想法呢？第十四個夢講的就是「沒有記憶」的世界，人人都需要一本生命簿，隨時查閱，以補足記憶的空白。如此每一回都是第一次，每一遭都很新奇，生命失去層次感，這般世界應該沒有偉大的文學作品。

第十五個夢主打「時間錯流」，充滿機遇，隨時可更動計畫，有些人甚至能預知將來。說實在地，我不喜歡預知，我喜歡自己闖，即使結果不如期望，也不會被剝奪過程的種種冒險和刺激。

現代世界就像第十六個夢充滿速度感，「動的狀態」能節省時間，因為時間就是金錢，於是各地拼命挖捷運線，掌握速度就掌握商機。各式建築物都要裝上輪子，人在建築物裡也要不斷移動，自轉，公轉，亂亂轉，比陀螺還累。

「如果時光能倒流」在第十七個夢完成，死者重生，雞皮鶴髮者返回青春，每個人都倒退著活，彷彿骨牌效應，一片片倒向最初。

第十八個夢裡，人「只活一日」。如果一生壓縮於一日，每種際遇都只有一次，一生被刨絲，被切割成許多片段，由於倉促，生活談不上深度，一日膚淺過，一生一瞬留。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是憑感覺，第十九個夢就是一個「跟著感覺走」的夢。所謂快慢，因人而異，所謂長短，因人而異。感覺，直覺，本來是美好的能力，若濫用它，強迫人接受，或以此而定論某些人事物，美好的能力可能會變成討人厭的嘴臉。

第二十個夢提供一個挺恐怖的世界，因「時間無涯」，人人「不朽」，任何事情都有足夠的時間去做，但可能永遠做不完，也成就不了什麼豐功偉業。老的，年輕的通通活著，親朋好友的名單比海岸線還長，這種人情壓力，輿論壓力，永遠不會減緩。結果，死亡成為人的志業，唯有死亡才真正存在。

攤開人生，頗似發酵的麵糰，如果不切成數等份，不測量時間，人生不過是一坨模糊的東西。在第二十一個夢裡，「時間無從量度」，考試無法按時交卷，工廠無法按時出貨，沒有遲到早退這件事，也沒有白頭偕老的概念。

第二十二個夢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世界，每一場相遇都是離別，每一趟旅程都朝向空無。「現在」就是終點線，假設外面下雨，世界將被雨滴圈點而結束，假設外面是豔陽天，世界即將與陽光吻別。

可不可以停留在某個時間點？窩著，待著，像一只貝殼。第二十三個夢揭示「時間是座標的一維」，人可以沿著座標，選擇自己喜歡的未來動向，直接跑到最想要的時間。可諷刺的是，到了那時候，最好奇的卻是原本該發生卻被跳過的遭遇。

或者，「時間不連續」如同第二十四個夢充滿暫停鍵，時間停頓，開始，停頓，開始，像個玩笑，像一首始終唱不完的歌曲，戲弄整個世界。

忽然，無法量度的時間被一個「洪鐘」計算出來了，第二十五個夢描繪出這精確而令人恐慌的魔術，提醒人們消逝的分秒，凸顯被不斷削減的生命，連安靜也被鐘響吞滅。

「時差」是旅人必經的過程，若城與城時區不同，翻山越嶺時區也不同，離鄉的遊子再也回不去出生地，時間斬斷了與過去的連結。這就是第二十六個夢的內容。

「時間堅硬如骨骼」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型態，過去與未來皆為化石，讓人恐懼莫名。然而第二十七個夢如許揭開，未來是固定的，準確的，我們成為自己的旁觀者，沒有商量的餘地，所有活潑的思想，在漫長的時間之河，凍成陌生的薄冰。

第二十八個夢非常波赫士，在「鏡像」裡，時間折射千萬道光，人感到被重複，空間也是。在眾多影像中，真相是哪一道？「自我」是哪一個？正確位置在哪兒？

假使「過去不存在」，人會不會比較快樂？第二十九個夢任性編織著，回眸即能修改過去的歷史，一陣風便能抹掉曾經的憂愁。這樣的人生可有厚度？可有與人分享的故事？這樣的人心可曾真實過？

時間如鳥，此一比喻很美。飛翔的時間擁有一根根如詩的羽毛，渺小的人類怎能妄想捕捉靈動的鳥？怎能隨心所欲地窒息時間？這是最接近哲學的隱喻，這是第三十個夢。

我非常喜歡這本書，每隔一段時間總會重讀。不僅因作者文筆精湛，也因譯者是童元方的緣故。我常揣想，童元方的心思應是一面清澈的湖，不管世界飄雨，降雪，起風，揚塵……她寫出與譯出的句子，都是詩漾開的靈魂。

我享受讀夢，任理智與感情交錯，時間輕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