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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21 00:06:16瀏覽4560|回應1|推薦21 | |
有個基本概念貫穿《我是許涼涼》一書:「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階級的律法了,但我當時以為愛情是可以打破這牢固階層使之崩潰決堤的唯一可能。但,其實什麼都是早被階級化規定好的。這世界,早就規定好了,哪些人會被愛,而哪些人不會被愛。」讀這段時,我瞬間想起《微物之神》的核心文字 :「他們都打破了規則,都闖入禁區,都擅改了那些規定誰應該被愛、如何被愛,以及得到多少愛的律法……」(http://blog.udn.com/Hsingling/11733980)。 或許,作者李維菁是從《微物之神》獲得靈感,以那段令人難忘的文字經緯她的第一部小說,不同的是,《微物之神》具體地指出印度的階級差異所造成的家族悲劇,整本書充滿高度詩化的語言,環繞於幾個意象裡,氛圍絕美。而《我是許涼涼》講的是在愛慾的時空裡,一個卡在中間,成就不高不低,情緒極端敏感,脆弱無比卻偽裝堅強的女子私密的愛情觀。感覺李維菁站在鏡子前,並非說給特定對象聽,而是自言自語,也像自我療癒。她的語言碎碎的,像裂開的鏡子,每一片都化成痛苦的吶喊。她叫得那麼大聲,態度那麼強悍,彷彿破掉的玻璃全飛來割心,流淚不流血。 在那麼多傷心的文字中,我不小心漏接幾片急速拋來的玻璃,沾了淚水的尖端,遂刺入我的情緒,我怔怔地望著那些「暗器」,一時拔也拔不掉,索性留著,痛有時是生命的基本配備。 這個許涼涼,已經到達人生不應該沖昏頭的年紀,卻還相信只有外星人才付得起的感情濃度,所以她容易絕望,也不得不絕望。她的「以為」散發偶像劇的質地,釉光盈滿周遭:「我以為,我們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就可以面對這世界以及全世界的惡意。我以為我們兩人並肩,就可以面對全世界的攻擊。」請把柔和的音樂關掉,看清楚,他不是超人也不是蝙蝠俠。所謂愛情,可能僅僅是當事者能與現實妥協到什麼程度?即使在妥協之中,內心還能飛翔幾隻希望之鴿?! 在〈我是許涼涼〉這篇,我喜歡中途插隊的雷和西西的故事。西西多雷十八歲,先天就是營養不良的愛情故事,現實從來不會忘記摧折這種夢幻組合,世人也不會放過嘲笑他們的機會。然而重點是,當事者怎麼想?如果一時天雷勾動地火,無法成為天長地久的輪廓,當初的義無反顧算什麼? 西西曾是個聰穎浪漫的女子,時間殘酷證明了藝術的繆思也會變得雞皮鶴髮。雷以她為恥,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年老的妻子,被遺棄的西西無處可去,她只活在一個合法身分後面。如果時間能倒流,她會不會離開第一任丈夫?會不會與雷確認危險的情意? 「我寧願記得一些小小時間片刻,一些我想起來還會微笑的小小小小事,彷彿那些細微不足道的小小小小事情當時發出的光澤與令人心顫的微笑震動,至今還留在我眼睛裡頭,還存在我皮膚細胞隙縫。那些嗡嗡作響蜂鳴般的磁力的剎那。」李維菁如此寫。「沒有人是智者。」她如此說。 許涼涼與年輕戀人分手時的肢體衝突很搶戲!彷彿兩股激烈的情感,穿越書頁,逼真地在眼前相撲。我忽然想起《童女之舞》的一小段情節,鍾沅一聲不響地離開晶姐,晶姐打電話給童素心,泣不成聲地說:「妳告訴她,三十幾歲的女人沒有多少時間好去愛一個人……」。許涼涼的心情也是這樣吧?三十八歲的她與二十六歲的男友相處,一定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恐懼著,那份平日無形無影的恐懼,在男友提分手時,強度瞬間破表,逼內心豢養的野獸伸出手腳,演出全武行。 〈普通的生活〉與〈我是許涼涼〉是相反的情況,男大女二十歲,中間同樣也安插了一個別人的故事,一個老頭和一個女學生相戀,他們「愛得細微豐沛與熱切。」我很喜歡這句話,它使我想起莒哈絲的《情人》──遙遠的越南碼頭上,曾經吹拂一陣預感的風。值得深思玩味的是,莒哈絲認為自己總是被人拋棄,因此,阿蘭‧維爾貢德萊在莒哈絲的傳記指出:「由這種痛苦而誕生的作品,如同對理想的幻象,將充滿甜蜜的感覺、亞洲和盧瓦河流域金色的陽光所產生的美、世人對聖母的讚歌,依戀可感覺到的甜蜜的東西,如花香和花園、平靜的海灘等。在這些東西旁邊,生存的不幸和激情會大大增加。」 李維菁寫出的故事也有相似的氣味,「總是被遺棄」像一道咒語,這些既綺麗又悲傷的故事無力掙脫,只能在其中浮沉。 不知為什麼?男生與小很多歲的女生交往,輿論壓力比較小,而年長的戀人,該經歷的都經歷了,剩下的就是寵愛,這對年輕女生來說,是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在〈普通的生活〉裡,有許多細膩的觀察,也有一些面對無可奈何的愛情狀態而生出的幽默感。比如,女生問年長戀人年紀到底是不是關鍵因素?李維菁以少女拔劍逼問白髮老人的畫面帶出關係中的主導位置,主導者當然不是少女,而是歷經風霜的老人,老人只需幾句話就能撫平少女的憤怒。少女挑釁後,莫名地笑了起來,最後一段對話很妙: 「我根本說不出話來。 妳會笑就好。J 說。 我迅速滑進他的臂彎,臉埋在他的身側,聞著他身體的味道。 老人身上都會有味道,可是他一點也沒有,他身上什麼氣味也沒有,沒有汗味、體味,沒有氣味到莊嚴的地步。 我咬了他一口,他縮了一下。 你會痛就好。我說。」 這個年長的戀人把戀情囚禁於小房間裡,不想公諸於世的愛,失去陽光下的臉龐,顯得陰暗、自私而孤獨。兩人的齟齬、爭吵、誤解……層出不窮,看不見未來的女孩其實只期待一種普通的生活:「我多麼希望我們過普通的生活,牽普通的手,吃普通的飯,挑雙普通的鞋,然後走普通的路。」讀了多讓人心酸啊! 李維菁突然塞入小舅舅的故事,用意應該是對照 J 過去那段無人知曉的日子。全章充滿對逝水年華的傷感,對感情明滅不定的恐慌,對軟弱的襲擊,忽濃忽淡的筆法通通指向與 J 的交往,生老病死也是愛情的一部份:「我常常覺得我跟小舅舅都是老的,而你是年輕的,多數人是年輕的。年輕很好。老人軟弱,沒有辦法看別人的衰敗老去死亡仍能談笑自如,無法對自己對他人造成的傷害無動於衷。年輕就不同了,年輕人會成熟地說,傷害、病死,那就是人生。」 早於老死,是痛徹心扉的分手。J 消失之後,女孩的精神層面猝死,她所信仰的、所眷戀的都破碎不堪,然而,有一股知性頑強地活過來,站在時間與舊愛同謀的廢墟中,豪邁地說:「J、我,還有那成千上萬的你與我,都是宇宙星砂塵埃碎片,這些灰燼在碰撞之際,也曾經分享過那樣相同的虛妄與迷離,相同的感受,靈犀撞擊發生閃電一般的震撼與火光,那樣哀愁壯麗。執著成那樣濃烈的,已經不能說是曾經了。那不可能是回憶。那不可能是他方,那是此時此刻。J 以為在他方的,其實是此時此刻。」 不可能是回憶。於是栩栩如生的戀人絮語仍在嘴唇開花。手牽手的溫度依然被保護得好好的:手的大小,掌紋的密度,交握的默契如此完美。路上沒有別人,怎可能容納別人?兩人的腳步彷彿印璽,一路蓋下諾言。你的眼神和我的眼神只有一道飛翔的航線,彼此,就是永恆的捷徑。 那是此時此刻。一切正在進行:甜蜜的,痛苦的,快樂的,悲傷的,中規中矩的,離經叛道的。言語持續有效,盟約持續兌現,海浪不停地翻湧,慾望飽滿如風。 沒有告別,只有相遇;沒有污穢,只有純潔。 小說的第一句是這麼寫的:「我是許涼涼,今年三十八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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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