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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湧 ──《微物之神》讀後
2014/03/15 04:09:55瀏覽719|回應0|推薦17

 

曾有三年時光,我與三十幾戶印度家庭做鄰居,印度女人穿的沙麗具有傾城的美,很難想像那麼壓抑的民族,卻有極度明豔的衣著。尤其在碧森森的林木映襯下,飄逸的沙麗輕盈款擺,宛如柔弱的絲線,交揉成一幅撩動感官的立體圖。

 

《微物之神》從樣式繁複的沙麗拆卸綴珠和金銀繡線,混搭南國的濕熱氣候,以紅玫瑰凋零的步伐踩出一條巷子。巷子裡有熟芒果的香氣、蚊蠅嗡嗡圍繞,當叮叮咚咚的手環和腳鐲合奏樂曲,文字便脫手成影,穿越老房子的歷史,密密麻麻地昨日重現。

 

作者阿蘭達蒂的敘事手法似潑彩,放肆地將心事暈開,其毛邊絨絨、情緒層疊,捨棄一次說盡的暢快,而以味道和色彩剖開腐爛事件,就像一顆西瓜切成幾片,一次取幾分之幾的懸宕。高度詩化的語言讓我緊握鉛筆的手幾乎不想停止地一直畫線,彷彿想如此抵達那十四個小小的應許。

 

她以神秘勾勒的畫面身負重傷,我在視線和書頁摩擦之際,體驗難以言喻的痛楚,心就像被老虎鉗夾住,有一小塊面積淤血,想哭但哭不出來。我墜入深淵,我完全被它擊潰,如果我曾有過所謂的堅強或者鐵齒。

 

她筆下那條最初的河流已血淚斑斑,漂浮著不甘與絕望,似乎從閱讀節奏直接倒灌於我的血管,我邊呼吸邊覺察發光的夜晚,辨識黑暗的泅泳,彷彿在世界某處,稍遠的時間點,有一些爬蟲類復活,叢林瞬間騷動,陷阱散發狩獵的興奮感。但在愛裡航行的靈魂不怕,因為太恐懼而不怕。他們在彼此的氣息裡暫忘周邊的危險---那些「愛的律法,那種規定誰應該被愛,如何被愛,以及得到多少愛的律法」!我不寒而慄!

 

想起以前的印度鄰居莎芮達,鼻翼鑲著一顆寶石,黝黑的皮膚閃耀青春的光澤。是她告訴我,印度女人結婚後戴腳戒,額頭點 Bindi,圓狀的代表已婚,水滴狀和其他形狀代表未婚。 Bindi 是每天起床後才點上,還記得某日,她沒調好濃度,顏料順著額頭緩緩淌下,形成疏淺的紅色流域。

 

莎芮達也告訴我,傳統印度女人不剪短髮,她們留一頭烏黑長髮,用油抹得亮晶晶,往後梳編厚實的髮辮。她每天拜神,早晚點香祈禱,據說非常靈驗。我一進她的房子就被奇怪的味道薰得頭昏,每每要她開窗透氣。

 

那年冬天,她的腳莫名浮腫、不良於行,但她沒有就醫,而由她的丈夫搗碎幾種草藥為她塗抹,在我看來,那種祕方與爛泥巴無異,但她深信古印度流傳下來的智慧。因為腳腫大,腳戒嵌進肉裡,就算疼痛也不能取出,她說她絕不能破壞神聖的儀式。莎芮達不知道站在她身旁的我,是一個生命中無神像也無儀式的人。

 

閱讀阿蘭達蒂這部自傳色彩濃厚的小說,我不得不揣想她對禮教和階級的反抗有多強?面對家族的悲劇和社會的眼光,她能啟動的勇氣有多大?

 

故事從瑞海兒返回印度與失散二十三年的雙胞胎哥哥艾斯沙見面開始,她一步步踏進悲劇發生的場景,回憶彷彿漫長的雨季,剛開始緩慢,繼而成串、成淚、成心口不會化開的舊傷。

 

雙胞胎的母親阿慕為了逃開原生家庭掌控,嫁給一個認識沒幾天的男人,婚後丈夫工作不順,其上司垂涎阿慕,居然提出以阿慕保住飯碗的條件,夫妻倆因而大吵,丈夫開始酗酒、毆打妻小,阿慕憤而離婚,帶著雙胞胎回到故鄉,卻受盡鄰居的鄙視和親人的冷嘲熱諷。

 

在小說裡,「蛾」這個挫敗的隱喻讓我想起《沈默的羔羊》海報上封住茱蒂‧福斯特嘴唇的「蛾」,我感到毛骨悚然!雖然蛾和蝴蝶是近親,但外表差異讓我的歡喜和厭惡無比分明。真可笑,我居然對昆蟲產生種族歧視?!

 

在印度,種姓制度主導社會體系,此牢不可破的觀念體現於生活各層面。阿慕的悲劇與種姓制度有關,與跨越階級的戀情有關,與親人的背叛也有關。而雙胞胎的童年也與這些因素連體,如鬼魅跟隨他們往後的人生。

 

整本小說以層層環扣的手法,牽引讀者進入黑暗之心,模式如同此段落:

 

那是一艘船,一艘小小的木船。

艾斯沙坐在上面的那艘船,瑞海兒發現的那艘船。

阿慕用來渡河的那艘船---在夜間渡河去愛那位她的孩子在白天所愛的男人。

一艘老得生了根的船。幾乎生了根。

一株古老的灰色船樹,開著船花,結著船果。在下面,一小片船形的枯草,一個倉皇的,匆忙的船世界。

 

反覆、綿密、一句淹沒一句、一段吞食一段,熱帶的激情與絕望。

 

仔細觀察,阿蘭達蒂受馬奎斯的影響很深,不管是情節裡的魔幻寫實橋段還是人物塑造,都有《百年孤寂》的殘影,但這無損於《微物之神》的價值,她的文字更貼切的傳達女性難以言喻的情感皺摺。「如果擁抱她,他就不能吻她;如果吻她,他就不能擁抱她;如果看她,他就不能觸摸她。」阿慕的夢,預言了她和維魯沙的未來。她可以哭嗎?可不可以為自己的命運哭泣?「使阿慕感到害怕的不是在路的盡頭等待她的事物,而是路本身的性質。沒有里程碑標明它的過程,沒有樹生長在兩旁,沒有斑駁的樹蔭遮蔽它,沒有霧在它上面翻湧,沒有鳥兒在它上面盤旋,沒有蜿蜒曲折或U形急轉彎使它暫時看不清楚盡頭。這使阿慕感到極端恐懼,因為她不是那種希望別人將未來告訴她的女人。她太害怕未來了,因此,如果上天願意成全她的一個小小的心願,那心願或許只是『不要知道』。」

 

昔日的淒楚不適合挖深,但作者拿著鐵鍬拼命掘,一坏土、一株植物、一隻昆蟲……挖!挖!挖!「事情可能在一日之內改變。」污穢攤在陽光下,惡臭薰死純真的愛,暴力碾碎雙胞胎的童年,性侵和悲劇讓艾斯沙不再開口說話,也間接摧毀異卵雙胞胎瑞海兒的安全感,「一個人的空虛只是另一人安靜的翻版」,雙胞胎的感應、渴求、互相療癒,形成太早,也抵達太遲。「安靜一旦降臨,便停留在艾斯沙身上,在那兒擴散。它從他的頭伸展開來,用它潮濕的手臂擁抱他;它搖動他,帶他進入一種古老的、胎兒心跳的節奏;它讓他偷偷摸摸的長出吸根的觸毛,沿著頭顱的內部逐漸移動,吸他記憶的小山和小溪谷,驅逐舊的語句,將它們自他的舌間撣走;它剝除他用來描述思想的話語,使得這些思想變成赤裸、麻木、說不出口。

 

究竟雙胞胎目睹什麼?他們目睹的是種姓制度下被凌虐的「賤民」無助無辜的死去!因為愚蠢的人類「想要毀滅自己既無法征服也無法神化的事物。」愛,也是嗎?因為愛太純粹,所以撕碎它?!因為在愛裡的靈魂閃閃發光,所以剷除他?!

 

十四個夜晚,阿慕和維魯沙;十四個應許,阿慕和維魯沙。

 

最後一章寫得多麼淒美!阿慕划著小船渡河與維魯沙相會,秘密地成就他們纏繞的命運。「倘使他知道自己即將進入一條隧道裡,而且他唯一的出口就是自己的滅亡,那麼,他會轉身離去嗎?」維魯沙不會,「他將他的恐懼摺成一朵完美無瑕的玫瑰,然後伸出握著那朵玫瑰的手。她自他手中拿下玫瑰,將它插在頭髮上。

 

於是,生存的代價爬到一個他們負擔不起的高度。

 

「明天?」「明天。」如此渺小的應許,只為每夜一小時的會面。

 

永恆的分分秒秒。他在她的水上航行

 

他們沒有明天......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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