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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5 03:12:35瀏覽1231|回應0|推薦23 | |
☉記憶的長度 納博科夫的回憶錄《說吧,記憶》前後橫跨37年,從1903年8月到1940年5月,以詩意筆法穿插敘述。在地理位置上,從聖彼得堡(Sankt-Peterburg)延伸至聖納澤爾(Saint-Nazaire),時空交錯,命運起伏極為戲劇化。 記憶的留存和散軼,都在腦海裡孤獨運作,真實與謬誤其實都已成往事,僅餘煙波渺渺,偶爾在退後的風景裡揮拂衣袖。 而存在的重要性或存在的非重要性,在時間的進程中會顯現不同比例的結果,寫回憶錄的當下,納博科夫的想法充滿敦厚之光:「搖藍在深淵之上搖啊搖。常識告訴我們:存在不過是一道光縫,稍縱即逝,前後俱是黑暗的永恆。」 回憶錄之於作者,回憶錄之於讀者,是截然不同的價值。他研究的是從童年到衰老,自我的形成和剝離,頻頻追尋隱藏的細節;讀者索引的是文本和文本之間可供描繪的作家身影和心像。 閱讀納博科夫掀扯記憶的罕有性和斷裂性,拼貼跳接的舞步,凝結翩然的神態,正如一隻難遇的天蛾和孔雀蝴蝶,在我眼中構築一部以文字撐開的美麗幻影。 我彷彿聽見,他在雷夢湖畔獨行的密語:「我想,自傳的真正目的,就是在生命中追尋這種不期然顯現的主題。」 與心靈的單向對話,層疊的記憶召喚著他。富貴與貧困,紮根與遷徙,自由與綑綁,希望與絕望,名聲與虛幻。 這是二十世紀初,最淒涼也最綺麗的生命。 ☉記憶的顏色 我喜歡納博科夫童年時期對於色彩的聯想: 英文字母 a 是枯木的顏色。 法文的 a 則像光亮的烏木。 而g 像硫化橡膠,r 像黑黑的髒破布被撕裂的聲音。 有趣的是,n 是麥片,l 是麵條,o 是象牙框的手鏡,這些都是白色的。 法語的 on,像是小玻璃杯的酒幾乎溢出。 屬於藍色的有:鋼鐵般的 x,雷暴雲的 z,越橘莓的 k。 聲音和形狀有微妙的交互作用, 於是他看到的 q 是深褐色,k 比較淺, 而 s 不像 c 的淺藍,而是碧海藍天摻一些珠光閃閃。 雙母音沒什麼特殊的色彩,例如: sh 和 III 同尼羅河的湍流一樣古老,像毛絨絨的灰。 綠色的群組有赤楊葉的 f,青蘋果 p,以及開心果 t, w 則是墨綠加上紫羅蘭的紫。 黃色群組包括各種 e 和 i,以及奶油黃的 d,金黃的 y, u 則是橄欖光澤的黃銅色。 褐色的一群網羅橡皮般的 g,再淡一點的 j,黃褐鞋帶的 h。 至於紅色 b,是畫家慣用的燃燒的赭紅, m 是一塊摺疊的粉紅法蘭絨布,v 是薔薇石英。 真有趣!我忍不住想為他的聯想力和敏銳度喝采!即使有些字母的顏色我並不贊同,譬如:我覺得英文字母 a 是天黑黑,g 是黃白相間的眼鏡蛇,s 是搞自閉的灰,u 是一枚冗長的不新鮮的咖啡色之吻……但又何妨?小小孩的想像,比一株玫瑰更值得呵護,比一篇詩,更宜於用歲月朗讀。 那些繽紛記憶就像某個閱讀的午後,透過魔幻玻璃窗,注視各種顏色在眼前呈現未來的鄉愁。他在裡面,化為各種色彩,透過它們訴說一生,音節長長短短,色彩寒寒暖暖,遠遠近近的遺失與捕獲。 ☉記憶的魔法 納博科夫回想在亞得里亞海的阿巴濟亞:「岩石有些小小的凹洞,微溫的海水滿溢,我在小小的藍寶石水窪上編造咒語,用富有魔力的語調喃喃自語。」 魔法總能將我的目光牢牢釘住,像翅膀被固定的蝴蝶標本。 十五歲時狂熱寫詩的納博科夫,在大自然所引發的震顫中感受:「平靜無風,一顆雨滴好生奢侈地寄生在一片心形葉片之上,閃閃發光,只是一滴的重量,就使得葉片尖端滴水,看來就像一顆水銀球突然沿著中央的葉脈,表演滑奏……對我來說,這似乎不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而是從時間的縫隙產生的……用一組詩行模擬方才的驚奇、震懾。在那一刻,我覺得那片葉子就是我的心。」 他說:「所有的詩歌都和位置有關。」「要成為詩人必須有同時思考好幾件事的能力。」 他的哲學家朋友認為:「科學家看見空間中的一點發生的一切,而詩人則感覺到在時間中一點上發生的一切。」 某日,於街頭巧遇校長,納博科夫在此展現注意細節的能力:「他手中快枯萎的花、隨風飄拂的領帶,多肉的渦形鼻孔上有黑頭粉刺……」校長與他照面後,滿面紅光,轉過身離去,而納博科夫自此也捻起了詩緒。 他還適巧的幽寫詩者一默,提出以晦澀的語言寫詩,等於形成一堵厚牆。而拼湊的句子,堆砌的一切,只能呈現原有物的部份,甚至湊不全一片有意義的風景,那能不能算是一首真正的詩呢?他向宇宙投問。 我想,寫詩者應該留意這點,以避免詩心僵化的現象。 在他寫詩的經驗裡,音樂也佔有關鍵的地位。聆聽夜鶯歌唱,看落日熾熱的火紅綑綁樹幹:「女低音唱出的最後一個音在幕色中一直跟著我,跟了好一會兒。音聲歇止之時,我的第一首詩已經差不多了。」 日後,當他流亡至英國,在踢足球時也常常陷入旁若無人的思考:「與其說我在守門,不如說我在守著一個秘密。我雙臂交叉,靠在左邊的門柱上。這時可以閉上眼睛,真是享受。我傾聽自己的心跳聲,感覺到看不見的細雨撲打在我臉上,比賽的聲音從遠方斷斷續續地傳來。我想到身為異鄉人的我在此充當英國足球隊員,用一種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寫詩,寫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獨木舟夢幻般的漂流,一顆開花的樹下,花瓣輕輕墜落,花之倒影,人之倒影,時間之倒影。花自飄零水自流,人在川上,川在時間上,詩人的詞語,中途與誰相遇?共同建構了一段神奇難忘的際遇。 ☉記憶的向度 閱讀過程中,側身縱入納博科夫的昨日象限。他的記憶如此瑣碎,閃耀著細節,充滿紙張、空間、摩擦的氣味。譬如:某一回走樓梯的感受、小時候與母親的相處、母親為他讀的英國神話故事、浴室的設備、年輕的詩篇、奇異的城堡、一瓣菊花落在桌上的乾燥聲響、繪畫老師那枝細長的鉛筆……每一項都捲著足以成詩的起點,也標示記憶停頓的號碼:「我的回憶洋溢著一種安全感、幸福和夏日的溫暖。往日是那麼的具體、實在,相形之下,現今反倒像幽靈一樣。鏡子裡的亮光像要滿出來似的。」 真切地追憶往昔的一個碎片的行為,似乎是他一生中最感興趣的事。他認為這是遺傳作祟,例如:他繼承父親的蝴蝶標本,卻發現一個動人的細節,蝴蝶的翅膀已經彈開,因為被取下得過早、過於急切了。蝴蝶重疊父親和他的身影,彷彿拍翅的動作,默默地反應於基因中。 他回憶家庭教師,有坐壞他的稀有蝴蝶的,有缺乏幽默感的,有晚上溜出去幽會的,有放映幻燈片的,有模仿各種聲音朗讀的……。其中,觀賞幻燈片的經驗,連結至日後他在顯微鏡底下的研究觀察,兩者同樣使他發現精緻無聲的美:「在投影用的玻璃幻燈片中,那縮小的風景可以激發想像力,而在顯微鏡下,昆蟲的器官放大了,以供科學家冷靜研究。在這個世界的空間裡,被縮小的大東西和被放大的小東西,在想像與知識之間,似乎有一個微妙的交會處。從本質來看,這就是藝術。」 我讀到他為了捕捉稀有蝴蝶的專注和熱情,也邊讀邊笑他漏捉之後,像網球選手漏接一個好球般的哀嘆!誠如他所言:「發現者一旦看見就再也無法漠視。」 在他的流亡歲月裡,最堅韌的倖存者是一個旅行箱。在車廂的半明半暗中,他觀看事物和事物的陰影:「陰影的片斷小心翼翼地來回移動,但什麼地方也不抵達。」這份冰冷,在他照顧兒子的時候悄悄地變化。他不知不覺地顯露父親慈愛溫柔的一面,回憶兒子的玩具、父子一同看火車的時光、記得寒冬取暖的方式、笑看太陽把兒子的背部打了一輪像太妃糖的色澤。 我非常喜歡下面這段話:「我承認,我不相信時間。我喜歡把使用過的魔毯折疊起來,讓毯子的花樣相疊。讓遊客絆倒吧。永恆的無上至樂就是自己可任選一處風景,待在那裡。我的選擇就是被罕見的蝴蝶和牠們賴以為生的植物包圍。這是一種狂喜。但在這狂喜的後面還有別的。很難解釋那是什麼,就像一個瞬間的真空吧,我所鍾愛的一切盡納其中。那種感覺也像與太陽和石頭合而為一。一種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讓我心頭一凜。我該感謝誰呢?也許是時時照拂人類命運的精靈,也許是會逗幸運兒開心的溫柔鬼魂。」 ☉記憶的愛戀 納博科夫的情感,承襲母親的法則:「用整個靈魂去愛,剩下的就交給命運。」 愛一個人,從自我溫柔的核心畫一個半徑,畫到遙遠的宇宙終端。他說這是一個壞習慣,但他對它無能為力。「在有限的存在之中,面對感覺和思想的無限,不免遭到墮落、荒謬和恐怖的威脅。所有的空間和時間都在我的情感以及我那世俗的愛之中作用,為我去除世俗的邊緣,幫助我對抗那種種恐怖的感覺。」 記憶以各種形式留存於心。他寫初戀:「那枯葉已與我的記憶混合,加上她皮鞋的皮革與手套。她衣著的細部(也許是蘇格蘭帽上的緞帶,也許是褲襪上的圖案)讓我想起一顆玻璃彈珠裡的七彩螺旋。我似乎還緊抓著那束虹光,不知道該放哪兒才好。她轉著手裡的鐵環,繞著我跑,愈跑愈快。公園柵欄低低的,是一個個半圓形互相交錯形成的圖案,在碎石路上投下細細、長長的影子。她的身影也沒入那影子中,最後不見了。」 他也反覆回顧與戀人塔瑪拉的遭遇:「塔瑪拉寄給我的信還是會奇蹟般地來到南克里米亞,可是又有什麼用?收信人早已亡命天涯。那些信件就像在異域被放生的蝴蝶那樣迷惑,置身於陌生的植物之間,在錯誤的海拔高度上虛弱無力地鼓動翅翼。」 巧合的,一隻赤蛺蝶恰與他們的羅曼史同齡。 啊!年輕的樺樹。半道彩虹。紫灰色的煙霧。泥炭田。茉莉花的香氣。普希金。茨維塔耶娃。文學朗讀會。深深戀過的塔瑪拉。 闔上納博科夫的回憶錄,腦海出現一台打字機,敲打著詩人廖偉棠沾滿雨霧的詩句: ‧說吧,記憶‧ “下雨時我們為何感到如此快樂?”
2009/10/22一讀 2014/06/04重讀 讀後心得也略微修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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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