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書店遇見《春衫猶濕》，當時因為喜歡蘇東坡的詞：「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見書名改「是」為「濕」，覺得意境甚美，便把書帶回家。沒想到閱讀之後，竟感動深深！作者那載滿思念與文青氛圍的書信，不知不覺地影響了我，連日後選擇中文系就讀，似乎也和《春衫猶濕》有關。

即使多年後的現在，我不必翻書也能記得書中常出現的一個畫面：傘下的宇宙。而這個象徵性的情境，也紮根於作者的心中，始終未曾移走。 

關於「傘下」，讓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如下：

「我又懷念起華岡的冬雨了，傘下，我們談論著多情的浪漫。我還是認為冷較有情調，你呢？」

「晚上有雨，難免又想起華岡的雨季。你是否記得傘下的宇宙，那緊偎的感覺？」

「雨天是為了使相愛的人擁抱的更緊一些。我喜歡身邊有你的雨天。 」 

「雨，真是製造回憶的高手，你說是不？雨中送別，多麼刻骨銘心呀！ 」 

其實，我並不愛撐傘。讀到作者描述傘下的心情，一幅水溶溶的浪漫，永遠裱框，懸掛在我的閱讀記憶裡。

相隔兩地是戀人的煉獄也是戀人的天堂。是煉獄，因為思念難熬，夜不成眠；是天堂，因為書信如蜜，甜得連蜜蜂都要妒忌。

我很喜歡寫信的氛圍，從一開始選信封信紙，到用什麼顏色的墨水，直寫還是橫寫，以及折疊信紙的方式，都像是把自己的某部分一字一句給出去，如此私密也如此公開，飛向主宰悲喜的那個人。

而作者深諳此道，寫不完的思念，在每一張信箋築巢：

「沒有你，就像一首未押韻的詩，既空洞又寂寞。請相信我對你的感情。秦觀不是說過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你說，至少在寫信時，會全心全意去想一個人。這不適用於我，因為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

請接受我的千吻。 」 

「想念乃如手指，在夜的肌膚上，我默默寫著你美麗的姓名以及令我羞怯的話語。」 

「我想我已經變成你的俘虜了，而且我非常樂於如此。 」 

「昨夜無眠，想念之狂烈是你所想像不到的。好在早晨起來，信差已經握著你的愛情在門口敲個不停。看到你的信，昨夜遺留下來的不適，全部撲著翅膀飛走了。」

「別忘了，有一個人在臺北傾聽你北上的足音，等候你的笑容。他站在華岡的高處，迎風南望，等著你來完成這一幀尚待落款的風景。」

「不想你是絕不可能的。只為想你，就守在朝南的一扇窗，握一卷詩，也不讀它，只是讓時間輕易地流逝。 」 

「想你是愈來愈厲害了，這痛苦像毒蟲一樣，啃噬著我想念的心。唉，就讓一枕夢把我渡到你身邊吧！ 」

「你的信是最佳補品，若信不來，太瘦太餓的我必定死去。 」

「我在你唇上讀到一首唯美的新詩，一首比唐詩或十四行更美的詩。記不記得？在藝術館頂，群山見證，我們是二首交纏又交纏的情詩。 」

「我的相思又瘦又長，纏綿著婉約的戀情。我在想，我們是否同時感受到甜蜜而落寞呢？ 」

如此燦爛的文字在書中比比皆是，戀人最不缺的就是思念的火種，燎原的情愛，紋出一部耐讀的典籍。

除了互訴情衷外，書裡還有許多關於文學、電影、音樂、繪畫、舞蹈……的看法，我十分嚮往當年作者的大學生活，他的思想觸角伸得很遠，不僅修滿戀愛學分，連自身的氣質也烘焙得極為營養。

去年，拜臉書所賜，得以「遇見」作者，我很慶幸知道他一如往昔：讀書、寫作、出書、看電影、堅守教育崗位……依然是《春衫猶濕》那抹清瘦的風景，依然對世界充滿好奇與熱情。閱讀著他分享學生的活動、文學的觀點，生活一隅、以及社會觀察，我真的覺得一個人能文青一輩子，是一種寧靜而奢侈的幸福。

可以這麼說，《春衫猶濕》曾是我的文青索引地圖，我在作者構築的戀人宇宙，以想像繡出一幀作家的浪漫形象。而現在，浪漫不足以概括他的經歷和思想，我早把對一位作家的想像，轉成一股發自內心的崇敬。

最近，作者修訂《春衫猶濕》部分內容，增添男女主角各自婚嫁後重逢的心境，並將書名改為《情書永遠不老──獻給所有的戀人》，於二零一四年六月重新發行。

知道這個消息時，內心有點小激動，畢竟它曾是深深影響我的一本書，我曾在作者優美如詩的文字中歡欣與哀愁，也曾在自己的際遇裡雀躍與傷感。

趁著暑假回台，購入新版，再度走進傘下的宇宙，再度叩訪這對戀人的悲歡離合。

對照新舊版本，有些內容小幅度修潤，乍看之下毫無突兀，細讀便知新嵌入的段落洩漏一點點不同的時代口吻，但這也只是雞蛋裡挑骨頭罷了。整體而言，這部書信體小說很細膩地呈現戀人之間微妙的交集與不得已的錯身，時間從一九七七年二月五日到一九八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這是男方的信），女方寫的信則是從一九七七年二月十日至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七日。

由時間的落差觀察，男主角從一九八一年起，就不曾回女主角從東京寫的信，女主角唱獨角戲近兩年，最後終於明白，是該放手了。也就是說，這部「小說」並沒有醒目的情節，透過書信卻能知悉兩人的情感曲線，高高低低，相聚與別離。舊版的故事暫停於此，時間打了個未竟的蝴蝶結。

新版增補〈續篇〉三則：〈想你念你──日本二十載〉、〈戀戀情深──臺北八小時〉、〈彩霞滿天──此去三十年〉。時間對戀人或者對曾經的戀人來說，既是殺手也是復健師。相隔兩地、久未見面、讓戀情告吹，它是殺手無誤；久別重逢、眷戀深切，它是情感的復燃劑無誤。而戀人都是貪心的，覺得時間永遠不夠；曾經的戀人更貪心，總想借貸時間，大量超支也無所謂。

〈想你念你──日本二十載〉細節之詳盡，從相約、車程、情緒轉折、重逢、互訴思念、讀詩、遊歷、告別……寫得異常真實！其中有一段話值得玩味：「睿智的人說，愛是九成的責任，而另外一成則是說不出的、迷人的東西。此語深得我心！至於我們的愛，非比尋常，它使我們更愛家人，不但不會影響到家庭幸福，並且沒有責任的牽絆，有的只是迷人的成分。」我不做道德批判，事實上愛情跟道德也無關，我只是在這一段文字劃線，笑了笑，世間情啊！

〈戀戀情深──臺北八小時〉講述戀人匆匆會面，在昔日約會的淡水，一起複習年輕時浪擲的時光。我揣想，舊情人之所以好，是因為他參與了新歡所不可能加入的青春精華片段。而人越年長越懷念年少，因此，對有些人來說，舊情人的地位似乎屹立不搖。

〈彩霞滿天──此去三十年〉時間停在二零零六年。我不禁哼起陳昇的成名曲〈擁擠的樂園〉：「一輩子能夠遭遇多少個春天，多情的人他們怎會瞭解一生愛過就一回，沸騰的都市，盲目的愛情……」

而如今，時間篩濾一切，陽光從樹葉縫隙飛出蝴蝶。

過去預感現在，現在迴蕩過去。我在書頁間，與一對真摯（真／智）的戀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