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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31 09:58:20瀏覽8303|回應0|推薦17 | |
搜尋「生態詩」定義,幾乎全指向「建立自然與人類的平衡關係,對抗人為的恣意破壞,所產生的環境保護意識。」而詩如何滲透心靈、如何感染人類領悟自然的重要性?我想還是必須從生活取景,從熟悉的地域出發,越細微處越撼動人心。布雷克最為人知的詩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手中握無限/剎那即永恆」就是在細微的事物中看見遼闊的時空,也讓人思索己身與環境的微妙關係。 「樹葉子生態詩」由江明樹、葉莎、許勝奇(浮塵子)共同創作,一人寫九首詩,三人的詩作穿插編排,分三期刊登,試圖以整體印象喚起讀者對土地、生活環境、以及生態的關懷。 第一首由江明樹的〈以海之名〉為嚮導,進入夢的墳塚、抵抗、孤島……短促的句子帶出遼闊的海平面,一百八十度的視野底下,海洋生態卻已遭到嚴重破壞,不僅因核廢料、工廠廢水、油的汙染,濫捕魚類造成許多魚種面臨絕種,也是一個刻不容緩的大問題。「小丑戲弄海洋的戲碼持續上演/海底的廢墟唱起昨日今日與明日的輓歌」詩裡很清楚地指控人類的愚昧行為,也為眼前的景況感到憂心忡忡。全詩層次分明,以時間呈現昔日海洋之美(序曲),緊接著今日海洋面目全非(變奏),而將來的海洋是什麼命運呢(毀滅)?值得島嶼的人們深思! 巡視沿岸風光之後,便往內陸的方向漫遊,一片森林赫然映入眼簾。許勝奇的〈樹木情懷〉一詩,使我想起前陣子閱讀他所編著的《旗尾山四季風情話》(春夏篇,秋冬篇)兩冊,裡面記載植物、昆蟲、山水……使我驚覺一座山、一塊土地的維持,並非人類自以為是的獨尊思想和力量,而是整個自然界的平衡機制。於是,我們可見此詩中有鳥、有蟲、有風、有土、有時間的喟嘆、也有免不了的批判。此詩的第一段寫得非常美: 如果可以 我願意選擇在山林間與你一同呼吸 單葉或羽狀複葉,在吞吐之間 在清明與混濁之間,在我們之間綿長 又細緻的相融,空出左心房大冠鷲盤旋 右肺葉枝枒橫生,於迷濛的月色下與黃嘴角鴞 靈犀相通,那時會有莫氏樹蛙在腹腔 彷彿樹木正在做瑜珈,人也經由芬多精進入平衡的呼吸狀態,與葉片一起舒展身體,與周遭的生物融合,與天地連線,這種「物我合一」的境界,是此詩最動人的部分。 森林裡的月熊瀕臨絕種,葉莎藉詩讓牠立體,以情讓牠從黑暗中走來。在這裡,台灣黑熊(月熊)成為另一種動物圖鑑,葉莎並非描述真實所見,而是想像牠的樣貌,喚起一份同理心,因此,「驚見」、「探索」、「撫摸」在此詩只是加強呼籲的誇飾法,企圖加深讀者對月熊處境的體會。第二段的筆鋒帶著希望:「若一株櫟樹在窗外拔地而起/搖動荒野成一片綠/妳必然在詩中努力脫困/帶著腹中胎兒 ,等待冬日誕生的奇蹟/或與垂掛的柔荑花序/一起睏乏且安靜」以母熊的角度切入,明朗化動物延續生命的本能和使命。 許勝奇曾說過,他花十年觀察一座山,我想他最能體會「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三階段啟示。在一座山裡,除了動物之外,還有許多懂得變臉和變裝的小昆蟲,它們卑微地活著,屏息凝視的詩人卻賦予它們崇高的藝術地位。我是怕蟲的,但許勝奇筆下的昆蟲卻非常人性化,讓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伸出手對它們說:「Nice to meet you!」 比方說金花蟲,許勝奇寫:「金花蟲沿著盒果藤的狹翼,以跗節在光影的刻度/踱步。輕輕的嚙咬在藤葉上,依稀的溫柔/在頸間、在背上。」而潛葉蟲,他如此形容:「潛葉蟲以康丁斯基的筆觸在烏柑仔/的單葉上勾勒江山」彷彿前者是雕刻家,後者是畫家,讓我一下子對這兩種昆蟲刮目相看,好想去草葉間填寫報名表,請它們收我這個愚笨的學生。 另外,還有台灣大蝗,詩人說它有「抹不去唐吉訶德式的哀傷」,而芫菁則是「不斷吃著自己的影子」,螽斯儼然是吟遊歌手:「蘸著濃濃的寒露,勾著星星的手彈著弦樂走唱天涯/每一片掌葉都在拍手,紅了掌心直到霜降,而足跡像風」。精彩的比喻讓昆蟲的形象歷歷在目。重點卻在末句,詩人與它們處於同一個時空,驚覺自己不比他們瀟灑和自由:「和你們一樣/都有了足跡,只是一腳在荒野,一腳在紅塵」。生而為人,稍稍領悟到的真理,或許就是來自於大地。 昆蟲練習凌波微步的地方多半於草葉上,於是,一種偶然的植物顯影了,葉莎挑選台灣萍蓬草入詩,一開始便以牡丹、菊、蓮對比出它的虛無,而它的殘缺(葉片有一個V型缺刻)也許是一股頑強的力量?葉莎如此描寫:「一座橋找不到對岸/一顆石不曾發言/一個水池缺了半圓/我說,瀕危是一種力量/浮水葉,裂開虛勝利的笑」把它的外在拿捏得恰到好處。 接著來到江明樹的〈烏龜與海蜘蛛〉以及〈天空之夜霧〉。接續海的主題,他更進一步指控食安問題,銜接新聞事件,把海的悲愁,海邊生物的存在與否,綜合討論了一番。且看〈烏龜與海蜘蛛〉第三段: 美麗灣的美麗海岸,巨大的建築物遮蓋了視野 說穿了,自我存在的條理之中 開罪了海底聰明的讀者,癱瘓的詩人神仙魚 海鷗在廣大虛無高空中翱翔 芥川龍之介的河童不斷的嘓!嘓!嘓!…… 從台東美麗灣渡假村爭議事件著手,為海洋生態環境發聲,繼而運用兩個流麗脫俗的比喻:「開罪了海底聰明的讀者,癱瘓的詩人神仙魚」讓人眼睛一亮!讀者對應詩人,聰明的讀者和癱瘓的詩人形成一股強烈的張力,神仙魚又名天使魚,是一種對環境品質嚴格要求的生物,養殖時需要調節溫度和淨化水質。以神仙魚比喻詩人,言下之意正是呼籲詩人們莫坐以待斃,要當先鋒,要為良心而振筆,一起捍衛豐饒的土地,讓它生生不息。 詩人博覽群書、思路四通八達,該段末句跳出河童,乃因芥川龍之介以河童象徵烏托邦,藉以嘲諷現實世界的人們。而河童面似虎、身有鱗,也巧妙地傳達詩人欲將海洋生物和人類放在天平兩端的企圖, 〈天空之夜霧〉是江明樹九首生態詩中表現得最穩定也較能看出嫻熟詩藝的一首,全詩如下: 鳥聲飛過,狗狗偶而吠幾聲 森林深處有潮水聲 秋意更濃了,一束束薄霧 告別世界只剩下冷酷的棺槨 熹光微微的翠綠叢林,外面樹影綽綽 死前的幻覺,等待雋刻的墓誌銘 靜默的台灣肖楠筆直參天蔥籠蓊鬱 明月一輪,卻有憂鬱的陰影 蒲公英飛翔的鄉愁最鄉愁 在月光山下,月球漫步的忘情搖擺 女郎環繞周邊狂舞繞圈圈 嫣紅姹紫,葳甤青青,鏡掩熒熒 棄絕感官的敏銳,混搭的顧影自憐 大染缸鍍色,消失的原汁原味 看似熟稔,卻也陌生的土地 走調的炫奇驚豔,從廢墟中站立 貌合神離的手銬起來,思念 思念,窗外的風聲,靜靜的夜 目擊地點,虛幻人間的溫情悸動 取走食物,精神與肉體的舞蹈 風中顫抖,白白胖胖一條舟 霧來了,白霧帶著濃霧航行 氣象報告的冷寒自白令海峽 下轉東京到福爾摩莎,夢遊 再南下夢遊的旅行地圖,美學的線索梭巡 南方之南的生機勃勃,相對白暟暟雪地冰天 套索攬權,殘雪夜霧的餘情迷茫 普契尼的今宵夜未眠 成語有一句「先聲奪人」,然此詩首段之「聲」卻非用來壓制,彷彿是杜蘭朵公主下令不讓人入睡,必須徹夜查出王子的姓名,如果無法查出,全城百姓只有死路一條。全詩便在〈公主徹夜未眠〉這首詠嘆調裡迴盪主旨。 從第一段的空氣感抒情開始,薄霧迫近,混沌產生,意指愚昧的人類破壞大自然的秩序,而人類賴以為生的土地若亡,人類必死,於是第二段出現「棺槨」這個強烈的意象,瀕危的台灣肖楠始終沉默,月亮卻代替它穿戴陰影。 如果連擁有強韌生命力的蒲公英都懷著鄉愁,那麼在這塊土地上成長的我們,為何仍眼不見為淨?不肯面對創傷累累的面積?基於此等痛心,第三段和第四段描述走味和走鐘的生活環境,以諷刺打著文明口號卻罔顧自然平衡的劊子手。 末段呼應首段,大霧將至,寒冷逐漸靠近,不同於北方被冰雪覆蓋,南方應處於生機勃勃的狀態,假使人類繼續以鴕鳥方式生活,假設我們不仔細聆聽大地的哀號,短視近利的人類終將輸掉一切,自掘墳墓,而普契尼的樂音仍在霧中航行。 在江明樹形而上的思考後,繼之是葉莎的〈水墨式死亡──高鐵鳥類禁航〉。此詩以水墨畫特點(近處寫實,遠處抽象,色彩單調,意境豐富)入詩,低調中隱藏抗議聲浪,非常耐讀: 卵石和流水之間 水墨畫以山水為主,黑白兩種主色流淌於第一段之間,看得出裡面有鳥、有植物,大自然贈與的芬芳瀰漫周遭。「一二點」輕巧地呈現國畫筆法,也勾勒出鳥類閒適地舉止。但是,高鐵通車後,鳥類的飛行航道遭此一龐然大物入侵,它有「白色內羽片橘色外羽」(高鐵外觀顏色),比任何一種鳥類都巨大。因此,鳥類撞擊高鐵列車的慘狀頻頻發生,末段的寫法甚佳,最後停在「一大片黑,三兩點紅」,把死亡數量和血跡斑斑同步點明,彩色潑墨畫於焉而生,人類因追求速度造成鳥類的悲劇,值得大家省思與懺悔。 不只高鐵,嚴重的水源污染也會導致鳥類和人類的垂危,許勝奇的〈一隻翠鳥之死〉談的正是此一現象。詩一開頭便說:「摺了一千隻紙鶴也無法喚醒一塘水」折紙鶴代表一種祝福,一千隻紙鶴代表願望成真,如果這樣還不能喚醒一塘水,可見污染之深、罪惡之重啊! 首段中間「一隻翠鳥佇立在岸邊的一根木柱上,隨即/垂直俯衝,像支藍色的箭,拉起整個水塘/的憂鬱,連同一隻哀傷的魚」以翠鳥的動作直視污染的水塘,這幾句詩充滿憂傷的速度感,進而橫掃整村居民的心情。第二段傾向散文式說明,詩味沖淡了些。所幸,第三段詩味回返,翠鳥之藍與化學廢料污染之藍成為鮮明的對比,而一隻翠鳥的死亡:「羽毛很藍很藍/藍的像一塊掉落的天空」這兩句寫得很好,讀了真是觸目驚心!因動物犧牲所換來的警惕,是否能喚醒些微環保的觀念? 依山傍水的生物還有樹蛙,喜愛潮濕環境的樹蛙有一雙晶瑩的眼眸,映照潔淨的水域,如果環境持續惡劣下去,不敢想像牠的眼神會有多黯淡?葉莎在〈春天。樹蛙〉末段寫:「若行經春天的水域/記得躡足輕聲/一場隱密的交歡/正在響亮進行」宣告繁殖的季節已到,聲音與景色交融,畫面十分春天。 關於水,近日讀到一則新聞:「久未降雨,位於高雄市旗山、燕巢兩區交界的中寮山上的半天池已乾枯見底。」原因在於民國85年間國道3號中寮隧道開鑿後,當地的地下水層遭破壞,每到乾旱時,就會有缺水現象。細讀江明樹的〈貓珠達人〉,似乎以舊景諷刺今景:「半天池的滑稽/神靈活現//滑溜溜的貓珠/眼珠特別顯亮在暗夜中」。噴湧不斷的水源早已不再,大地失去靈活的貓珠,無法與神秘的宇宙對視。 消失無疑是一種殘酷的舉動,江明樹的〈殘酷的六月六〉加深了這則咒語。六是個奇妙的數字,六六大順是吉祥語,六月六日卻是斷腸之日,一念之差,境遇迥然不同。在這首詩裡,迎面而來的不是風,而是昆蟲的屍體、海洋的危機、與生存的絕望:「真相與假相混淆,海洋的波浪危機四伏/我們虔信四分象限,但得在邊緣的邊緣處求生/島嶼面對天空的慾望,鄙夷向彎度的岬角嘲笑」在飛蟻、蟬鳴、變色龍、海島、虎頭蜂、以及野薑花所構成的畫面中,人是最渺小的存在,卻是最自大的蠢物。 溼地位於陸生生態系統和水生生態系統的過渡地帶,有許多水生植物以及禽鳥,擁有強大的生態淨化作用,因而被稱為「地球之腎」。許勝奇的〈十二月的溼地〉便以這顆「腎」為背景,記錄過境的鳥類,兼論溼地面臨的變遷,以及物種的危機。 「雙腳涉在起伏不定的潮汐,連同不平靜的心海/翻攪積累塵世的汙泥,吞食真相,吐出虛偽的殘渣。」這是現實,這是險境,這是溼地現階段的命運。 「那些遠方的舉動總需要被拉近來看/但臆測往往多於事實,面對即將來臨的黑夜/挨著身子靠緊一點,交換彼此的夢」這是無奈,這是鳥日子,這是翼下的夢。 以鳥的眼睛看曾經繁華的溼地,抒情之外,猶有深深的惋惜!昔日粼粼水光的「停機坪」,如今慢慢縮減範圍,地球的生態將出現缺角,喜於「開發」的人類渾然不知闖禍了,可悲!可嘆! 與人類相比,某些昆蟲的淡定更像哲學家,它們為了安全生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努力進化成與周圍環境相似的顏色,以躲避天敵。葉莎的〈擬生態〉把這種存活的妙計寫得很貼切: 當第七頁的端紅蝶在葉片上打盹 以鱗翅目昆蟲為描述對象,宛如打開一本輕盈的書,蝶與蛾是靜默的書頁,有一雙更清澈的眼睛在不遠處望著一切,閱讀無法言傳的神秘。 曾經與暴龍一起欣賞日出日落的山毛櫸,在牠們滅絕後,帶著白堊紀的記憶活著,見證天長地久不是童話。一枚小小的露珠映照幾千萬年前的石灰岩,一棵長壽的植物替代死去的伙伴書寫歷史。而葉莎的〈山毛櫸〉就像旁註,一次偶然地訪問,獲得紛紛落下的果實:「我終於聽見妳的枝葉細語/愛吃的糖炒栗子原來是親戚」讓人會心一笑! 吳明益在《浮光》一書中寫:「一個好的生態攝影師得潛水時長出魚鱗,走在山徑時長出羊蹄,爬到樹上如悚然準備飛行的鳳頭蒼蠅,俯身在草叢像眼鏡蛇把肚腹貼在地上,他才可能接近珍古德所說的,接近被拍攝對象的心情看待世界的角度一點點。」我想,寫生態詩也是一樣吧!如果不設身處地去思考,如何知道一片葉子、一顆露珠的涵義?如何獲悉消失後又被發現的驚喜?失而復得的戲劇性,被許勝奇探測到了,他在〈田代氏鼠尾草〉末段寫著: 妳是再度墮落紅塵的綠精靈。妳的名 徘徊在我們記憶的門扉,而我們腳步竟躊躇 躊躇在妳滿溢的芬芳、我悲傷的眸 一如突然在街頭轉角的巷弄中撞見曾經青澀的愛 當紫斑蝶在幽谷翩然起舞,陽光晶瑩妳葉上的露珠 請容我們以福爾摩莎之名,許妳 與這片山林荒野天荒地老 鳥類可能是自然界的星座專家,星星是牠們的嚮導,指引南遷北返的方向。當安全訊號傳來,鳥兒便展開對稱的翅膀,朝未知的時間之流飛翔。如果有幾根羽毛掉落,也只是時間剪下的指甲。若你恰巧撿到,像江明樹的〈奇妙的翅膀〉 所說的那樣:「雲層倦勤的思想慵懶/生命交流的淹沒浪潮/時間輕盈流轉/歲月逐漸洗滌哀愁/鳥音落下的瑰麗的靈魂」頓悟與否、惆悵與否,宇宙不在意,鳥兒不在意,轉個圈,滑過天際,一首詩便停在最禪的雲朵上。 人始終無法擺脫群體生活,也難以不涉入社會議題。許勝奇所寫的〈挖一個坑埋葬自己的靈魂吧!橫豎都要死〉心情很沉重,語氣也比較急促,原因在於事件發生地點就在與他息息相關的區域,友人被痛毆,社會持續不公不義,身為詩人何能隱忍而不發聲?於是他抗議:「天。黑的很快,趕快點燈/躲在家裡聽自己的心唱歌/肚子餓了就啃自己的手足/在鏡子中回望空洞的眼神/摸摸兩邊的肋骨還在,頭還在/腦震盪的天空,腦震盪的土地」此段寫得非常傳神!把事件的「精髓」點出,以反諷手法描述,讓人讀了無不憤慨,繼而產生同理心,去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 或許一座山就是詩人全部的感情,一座山就是生命最穩固的依靠。人若像山一樣沉潛,像山一樣主修哲學,我們生存的土地會不會受到更好的對待?請讀一讀許勝奇的〈旗尾山〉末段:「關於我的存在只是一種生存,我要以獨特的方式生存/我腳下的子民啊!我可以看到你們死亡的眼睛/我可以聽到你們淒厲的呼喊,我可以感受到你們本質的虛無/我的存在就如同你們的存在,我的生命就如同你們的生命/我是一座懂得思考的山。」連山都懂得思考,人呢? 關於山,有一位值得記得的人物,那就是林克孝。林克孝生前曾說:「我為了沙韻傳奇走入這山區,卻被山、水、人與物重塑與改造了。」江明樹的〈俠者林克孝-----找路人的痕跡〉便是以他的故事為基底,說明生命的理想情境還是素樸的山林:「纖細的思維鼓舞人心靈魂/潤澤泰雅族人的尊嚴/ 浪滔沙的含金量/戴一頂有拂塵的帽子」比起喧嘩的城市,一棵樹、一片草帶來的能量更大,人所需要的啟示,在大自然裡都能找得到。 凡人有時需要凌波仙子下凡,以翩翩的姿態搧開水面的塵埃,葉莎的〈葉行者--水雉〉如此形容:「那在浮葉植物上行走的/不是俠客,也不是月色/而是優雅的葉行者」。曼妙的身影卻因台灣棲地消失而逐漸稀少,人類破壞環境的速度真的快如噴射機啊! 另一個瀕臨絕種的植物原是月光仙子的髮簪,落入凡間成為斟滿月光的水玉杯。許勝奇的〈臺灣水玉杯〉寫得相當靈動,加深許多想像空間:「十三歲的年紀卻與土地一樣的古老/臺灣水鹿悠閒地踐踏過妳的身軀/一枚大砲曾經擊中了妳,昂首向天/的玉杯,月光斟滿了輕易地透明/烘托著渾沌的世間,微小且嬴弱/注視著日月星辰的輪轉。」詩人的筆觸充滿濃郁的感情,彷彿每一株植物都是他的親友,即使經歷各種劫難,他仍等待溫暖的照面,一飲而盡別後的淚光。 眾所皆知,法布爾以膜翅目、鞘翅目、直翅目的研究聞名於世,江明樹將人性與昆蟲結合,寫出很不一樣的〈昆蟲詩人法布爾〉:「新生的昆蟲找尋/心折於完整細膩的剖析/在法布爾流行時代/一窩風的人把他抬到生態至尊地位/他是雷神,他是旗手,他是傳教士/犯驕傲的人回到最出淳樸之心/時間的長河/俠者法布爾」。 屬於水邊的驚喜,當然不能漏掉黑面琵鷺,卡通化的大嘴和優雅的氣質,整體看來彷彿是一枚枚從大提琴樂譜中飛出的音符。葉莎的〈素描黑面琵鷺〉也傳達了牠們和諧共處的氛圍:「有時發出低沉的鳴叫/像鼓聲傳遞愛與和平/喜歡互相依偎/細心梳理彼此的雨滴」。 如果能量與物質無法順利傳遞循環,生態系統就會失去平衡,因此食物鏈的構成極為重要。基於生物求生的本能,自然而然地會產生自我保護的方法,江明樹的〈擬態與保護色〉便是探討這個本能,並延伸而出生命的奧秘:「昆虫走過悲情的劇本,一個複數的集合/大自然的騷動始於一件微小的蝴蝶效應/螃蟹蘭並不螃蟹,啄木鳥啄磨無盡歲月/ 哀戚的仙丹血紅示現一種奧義」。 或許,一味藥引就能提醒人類大自然無私的餽贈,葉莎選擇可以入中藥的〈半枝蓮〉企圖醫治漠視草本的鋼鐵之心:「因為太安靜,時常被遺忘/她決定在春天擴張版圖/沿著寂寞的林緣/長到更寂寞的荒田」。 最讓人驚愕、警醒的莫過於許勝奇的〈西元2110年〉,詩人心痛至極的情緒隱藏於理智的語氣中,提前告訴我們未來(2110年)人類學研究,將以2020年的畸形兒回溯環境所造就的一切慘狀。全詩如下: 浩劫後,三頭六臂是很簡單的 某醫院因一個新生兒的誕生感到驚慌 根據檔案照片的比對,一個沒有進化 西元2020前年時新生兒的形象 鈾235、鈽239,神聖的、偉大的文明之神 日以繼夜的品嚐這生命之源 自然山林多麼的野性 到處都有新物種被發現,很驚奇的 盛夏,每一棵樹綻放蕈般的迷霧 七彩的眼睛充滿新世代的視野 胸膛長出的手腳,舞姿輕易的曼妙 堅挺的乳房有麗蠅嗡嗡作響 梅杜莎的髮在伸展台分岔的蛇信 所有的眾生都成佛了 因著鈾235、鈽239而被渡 我們更重視慶生,因著死亡更容易 從來就沒有噩夢,在上一個世紀前 土地就不再流淚了,貓和狗早就分不清楚 人類依然高貴,因著後院那座核子反應爐 女人的子宮可以容納一頭獸 男人的陽具長在頭頂上,用思想自慰的高潮 DNA與原子一起撞擊分裂 我們的貪婪、短視根據研究半衰期2萬年 都麼偉大的世代,沒有驚愕、畸形、恐怖、災害 一切都歸零 經過熱烈討論與激辯 院方決定將甫出生的新生兒 西元2020年時新生兒的形象 浸泡在福馬林的試管 供人們瞻仰那個世代人類的醜陋 這首詩是這一系列的詩作中最有企圖心也最特別的一首!第一段的地點在醫院的產房,原本應該歡欣地接納新生命的誕生,卻迎接了一個「小怪物」,科學家們聚在一起研究,發現竟與2020年以前的嬰兒形象相仿。首句「浩劫後,三頭六臂是很簡單的」下得俐落漂亮!這「簡單的」一切多令人傷痛,歸根究柢就是人為,就是不知珍惜,就是一群無知無感的人鑄成的大錯! 第二段便帶出這首詩的主旨:反核。「鈾235、鈽239,神聖的、偉大的文明之神」多麼諷刺的一句啊!這些放射性物質受到高度關注了嗎?核分裂能量的倍數倍計算過了嗎?我們是否安全這件事曾被考量過嗎? 沒有。因此第二段最後兩句寫得真好:「所有的眾生都成佛了/因著鈾235、鈽239而被渡」讀了真想哭,原來人命根本不值錢。 第三段寫出高階的騙局,寫出人類的萬年孤寂,在絕望的環境裡,「土地就不再流淚了」任由謊言蹂躪,我們畸形,我們可怖,我們特殊,我們活該!這是全宇宙最淒涼的景觀。 於是第四段便標本了。將人類毀滅環境的證據、最可怕的報應浸泡,醜惡充滿時間,悔恨不足以彌補,人類最偉大的「造物」! 生態詩系列(二十七首)至此告一段落,細讀三位詩人的作品,綜觀整體的表現,可以瞭解他們用心的軌跡以及他們對生態環境的重視程度。 在取材上,以許勝奇的角度較為可觀,從事田野調查多年的許勝奇,不僅有實地勘查的經驗,且自然知識豐富,詩的觸角探得較深遠。此系列的主題共有:樹、昆蟲、鳥、溼地、植物、因土地而發生的社會事件、未來的新生兒、以及山。以九首詩的長度來看,已有一個他欲探討的雛型產生。 江明樹則從海、烏龜、海蜘蛛、自然夢境、昆蟲、鳥、植物、貓、致昆蟲學家、致林克孝、擬態等面向著手,哲學觀與生態觀兼容並蓄,然而,在九首的篇幅中,難以全面撐起恢宏的思想,難免有斷裂、欲言又止、無法深入探勘幅員的遺憾。 葉莎題材小而美:熊、鳥、植物、昆蟲、樹蛙,都是容易引起共鳴的角色。正因如此,也顯見她對生態方面的關注程度並沒有前兩位深廣,所探討的議題相對來說簡單了些。 在寫法上,許勝奇擅長遠景描繪,每一個角色本身和周邊的細節均納入詩中,詩人彷彿置身於內,他就是一隻蟲、一隻鳥、甚至是一座山,與筆下的大自然一同呼吸,命運相偕起伏,讀來格外感動。 江明樹博聞強記,此一特點也彰顯於詩。讀其詩,包羅萬象,文、哲、科學交互印證,對於知識愛好者而言,喜孜孜地遇見延伸閱讀的索引,對於一般讀者而言,詩中出現過多訊息,則容易失去連線,甚至無所適從。 葉莎擅長zoom-in,聚焦書寫之景物,運用極輕極簡潔的語言去講述一件事,話不多說,像一種明朗的摘要,懂得抓重點,是一個很聰明的觀察者。 在詩風上,許勝奇偏重抒情但不濫情,即使說理也帶著深意。詩句較為散文化,彷彿一位導覽員,向宇宙的過客訴說自然的美好與迫近的險境。 江明樹的詩較為多變,隱藏在各種知識學說底下,儼然有一顆天真浪漫的心。在多重指涉的風格裡,難免有一種無法聚焦的可能性,如果能控制滿溢的思想,每首詩聚焦在特定範圍內,詩藝肯定更加奪目璀璨。 葉莎的詩風很明確,即以平易近人的語言寫大眾能懂的詩。然而,在生態系列中,此一特色卻凸顯深度不足的困境。原因可能在於對生態不熟悉,因此詩作僅能點到為止,無法橫擴和下挖。每一首詩都像一張靜止的照片,也較難看出整體生態觀。話雖如此,葉莎的詩藝仍是三人之中最穩定的。 生態這個主題本就難寫,它牽涉的層面廣,書寫的同時,隱隱然有一份企圖帶動某種效應的期盼,因此,三人事先沒有規畫書寫範圍,或者討論時間不夠,便會出現題材重複和議題之間無法銜接呼應的現象,這是二十七首詩讀下來比較明顯察覺到的部分。 當然,系列詩的「實驗」過程,不僅能增加詩人彼此的瞭解程度,更能切磋詩藝,等於是在日常寫詩的軌道中另闢蹊徑,嘗試不同的創作法,接受額外的挑戰。關於此點,應對三位詩人的「實驗成果」予以高度肯定,期待日後有更多同仁自組團體,進行各種類型的創作。 (刊登於《野薑花詩刊》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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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