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提到瑪德蓮多次,一塊蛋糕,竟成為緬懷往日時光的象徵物。阿言德在《春膳》則說:「烘麵包像作詩,是種憂傷的使命,最根本的條件就是靈魂要有空閒。」而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瑞米迪娥,從身體散發的秘密幽香,攜帶死亡的氣息。
《野薑花雅集》首度推出專題徵稿,「味道」是第一個主題,迴響熱烈。眾人無不打開感官,在氣味的深處探尋。這些具有誘引力量的無形精靈,穿越時空織就一股親暱的氛圍。
嚴格說來,葉莎的〈雨味道〉偏向聲音的演出:「我在窗前打開雨聲/看見濕潤的草地,魯莽的森林和一大片沼澤/暗地移形 ,正在穿越一本舊日記」靜到極致,便為聲的孿生。若要找出一點味道的線索,或可說,那是文字被雨滴圈點的潮濕氣息。
末班車月臺的〈母親〉嚼出一個無聲的畫面:「那年離家/我曾順手摘下了一枚/酸澀的青果。站在風中的母親/一直沒有說話」四季轉換,日子奔逃,做為符號的青果,依舊在時光隧道中酸澀著,連接母親的牽掛和異鄉遊子的想念。
千朔〈秋天的晚餐〉往味蕾送入一組動詞:煮,嗆,剁,攪,灑,摘,吃。唾液隨之喧嘩,大啖遇之巧合、情之偶然:「你鬧著脾氣,燒掉客廳的那盞燈/我們只好摸黑地吃掉彼此/半生不熟的愛情」。詩裡酸甜苦辣皆備,色香味俱全。
滹沱春郭〈苦嗎?〉直指一個壓迫和恐怖的年代,那是一個大饑荒的悲劇:「兒啊,如果你能/就把娘吃掉吧!」胃的餓,回憶的餓,思親的餓,拼了命想活下去的餓……我不敢想像。
江明樹的〈香味逃亡圖〉彷彿花卉遭文學附身,是逃亡也是回歸。我們都清楚,文學的香竄入髮膚即如烙鐵,印記朗朗,我們可辨別轉角的春日,也能指出瓣葉的夢境。陷落的文字,一滴一滴,如時間萃取的香精。
浮塵子的〈答案〉使我忍不住哼起Chyna合唱團多年前的一首同名歌〈答案〉,兩者表現方式不同,對生命的提問一樣反覆再三:「夜鷺拉著夕陽的衣角飛/斑鳩循著黃昏的味道踱步/何以極度誇張的月色/ 總迷惑那些不安的靈魂?」佩索亞在《不安之書》寫道:「我思想,從而創造出自己、回聲和深淵。我深入自己之內,從而繁殖自己。」做為〈答案〉一詩的註解,剛好。
眾所周知,「味道」泛指氣味,滋味,情味,意味。而「溫度」能凸顯味道。無論是書,江湖,苦瓜,評詩,愛情,誤點,花,詩,情人的晚餐,臭豆腐,麻辣政事,思親,生命,時代悲劇,感官與閱讀,潮……這些味道的精確與否都與溫度有關。詩,出手了,品嚐者的舌尖就是最敏銳的食神。一縷香氛沁入鼻,嗅聞者皆為精神潔癖的葛奴乙。
在一般詩稿中,喜獲向明老師與蘇紹連前輩賜稿,兩首好詩:〈天人之患〉和〈北韓喪禮與總統選舉〉形式凝練、內涵雋永,值得後輩效法。江文兟的〈比基尼〉:「不露三點的驚駭/全世界都在搖晃」彷彿把孟克的吶喊加上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震撼力十足。明白的〈闈場六日記〉將基測與情事結合,寫法悠然:「換我被鎖卡,刹間/時光也被鎖住/舉目驚見/春光明媚而來」闈場所見,突圍情懷,小門內外,鎖的癱瘓。穎川裔〈黑馬之死〉反向操作躍然的不安,屏除灼熱期盼的眼神,達達於青綠小徑:「讓那些追求想像中的奔逐、衝撞、氣血放盡/就這麼遠遠地事不關己、無害的發生」使我忽忽想起洛爾加的名句:「綠啊,我多麼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信念的貫穿同樣出現在穎川裔的詩中。
浪遊無他,只為返回心靈最脆弱也最強悍的地帶。季閒的〈美崙溪〉以聲音摹寫時空之旅:「都市的水聲說著不同的方言/橋太高 映月顯得渺小/隆隆車聲中我坐在橋頭/卻吹不響 和我一齊流浪的小口琴」聲音淌出的記憶,是泠泠,是水的捷徑。王憲欽的〈小鎮〉彷彿色鉛筆素描,柔柔的筆觸,思緒均勻沸騰:「輕軌慣例開始了小鎮一天思維/這時節羊齒蕨是有些哀愁的」這幅「畫」,適合掛在風霜浸潤的車站。陳偉哲的〈換日線〉充滿速度的美感,不慢不快:「年底行李低低飛過月台/地圖上堆滿換日線/目的地林林總總/插秧於軌道/我靠在最瘦小的時差/蹲身燃燒相思樹/那眼睛突然被你的遠空發現了/火車剛好經過第一百趟」除了速度的捕捉外,空間的遠近也讓這首詩呈現絕佳的立體效果。
卡夫卡的《變形記》闡述一種存在的荒謬,以痛苦汁液餵食的自我,終究看清膨脹的可笑,在眾人的忽略中孤獨死亡。許勝奇〈關於一隻甲蟲的想望〉則懷抱遠觀的嚮往:「如果飛行如蜂蝶,短暫的美麗成為一種習慣/那我們寧可想望一抹飄蕩的浮雲」軀殼會消逝,意志不容崩壞。即使卑微如甲蟲,也能憧憬透明的翅膀,按比例放大,輕輕地搧開,宇宙在雲端出版的書。觀察生物常可獲得啟示,此說果然不假。楊國耀的〈麻雀與屋頂浪板〉是一首動感舞曲,麻雀是歌手,浪板是爵士鼓:「酷暑的熱氣將浪板上的藍 蒸上了天空」又低調的像一只蒸籠,唱熟天氣變化的過程。
詩的可能性大於我們的想像,文字的力量總在離開現場後增強。子逸〈那些寫字的日子〉很能觸動寫字人的心:「有一條河/流了十四年了/我初踏入時/只是淺淺的撿拾/幾顆打水漂的小石」它淡淡的彷彿說著留不住的故事,每一句又恰好擊中戀戀不捨的矜持。卡夫的〈如果春天不再春天〉最耐人尋味的是末兩句:「即便斷句,也要/望盡遙遠」詩的斷句,夢的斷句,理應換氣,卻求綿延。那個「遠」字,是未抵達的,也是此時此刻遭逢的。
記得深雪有一部小說叫做《第八號當鋪》,在浮士德風格的當鋪裡,任何東西都能典當,包括感情與靈魂。然而,千朔的〈月光當鋪〉所收集的流當品皆是幻影:「旋過港灣的一把彎刀/是一道追逐而逝的聲音/沒有人知道它來自何方,為誰而來,又/趕往哪個遠方/只是它一直掛在海的脖子上/尋找它要尋找的人,一直孤單一直流轉一直/一個人,直至它屬於某個名字」月光讓萬物亮出流質的表象,反映攬鏡自照的心思。是月光背叛了黑夜?湧動的海,淹沒將幻未喚的名字。
雪赫的〈僧行天下〉乃無聲勝有聲的心像:「僧坐淨蓮,不垢不塵/汲一夢過去,品味冷暖情緣/一聲漣漪帶來一聲心驚,晴雨隨他去/展袖袈裟合掌,傾聽不生不滅」外在喧囂對應內在寂靜,紅塵心事化成缽中影,鏡花水月,稠密後散佚。亞拉河〈這裡有陽光短詩選〉門的意象極其醒目:「睡覺的時候/門大部分時間是關的,好像是/我們偷來夜晚,把它關起來/而夢見的都是白天——陽光燦爛的銀行」門裡門外,夢裡夢外,人來人去,詩固執的留下足跡。這倒讓我想起黃荷生《門的觸覺》:「門被開啓──被無所謂的偶然/吹來了終要吹去的風;被那些遠赴/交點的線條,被那些肯定地/下降過斜度的梯……」兩者的詩風不同,對音樂性的表達同等用情。
情之動人,不在於結果,而是靈魂曾經確認什麼。陳若詰的〈一行詩〉有一股甜蜜的恫嚇,譬如,抽鴉片:「我吸著她在黑色的房間的呼吸聲」,譬如,聲母:「她的睡姿和ㄅ一樣, 我們整晚不停對話……」透過色彩、聲音、以及姿勢,產生戲劇張力,與策蘭在〈花冠〉的強烈意象相似:「我們互相看著/我們交換黑暗的詞語/我們相愛像罌粟和回憶/我們睡去像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北島譯)。閱讀靈歌的〈心海〉,我彷彿是電影《全面啟動》的盜夢者,貝殼是辨識的圖騰物,海豚變身為電梯,我乘著它光滑的背,層層下降至詩最寧靜的海域:「潛入最深層/一起沈淪/絕對的黑,絕望的冷」不知是我闖入了別人的夢?抑或詩破解了密碼?我凝視反光的魚鱗,思索著。
貓遊〈秋天快開始了嗎?〉在夏秋邊界緩緩移動,是荒原之前的倒數,五四三二……影子紛紛轉身之際,詩,灑落一地:「黃昏慢慢從遠方來/走在背影許多的路上/秋天快開始了嗎?/行李的重量/令人懷念了」詩句停步,如同林則良的心思:「他停下來抽煙,他不想/趕過整個世界的落葉」儼然是蒼涼的前傳。暮云的〈燈塔 〉頗有存在感:「拉下窗簾/整個晚上,不曾改變的/是你的焦距一直/一直在找這個世界/有沒有可屬自己的位置」明明滅滅的海面,有些事物以陰影的形式存在,有些卻以燦爛宣告消失,浪花捲起喟嘆,海鷗啣走冷冽,露出微笑的岩岸。而琴歌的〈奇蹟)宛若形而上的掌中戲:「當我舞動十指/四季更迭著/花開花落/花事了」也像如來佛的掌心,十萬八千里不過是從一條生命線過渡到感情線,四季不過是食指到小指的距離。在謙卑的引領下,微微震顫,便是幸福的全部手語。
江明樹在〈地圖主義〉提到:「宇宙呼喚詩人心中的神祗,以及詩人的精神獨白」,「時間會是最後的裁判」。且從此處回首本期所有詩作,概括來說即是「我執」。「我執」並非不好,事實上,寫詩正需要「想不開」,寫詩常常耽溺於某個時間點不忍離去,寫詩更常自掘密道,越挖越深,直到忘卻出口。我們都是這樣的人,不是嗎?否則怎會交會於此,以詩豐富彼此的生活?
掘至荒涼的邊陲,只為彰顯核心的美。無疑地,我們手中各握有一份探索地圖,也許,我們更需要的是深度看世界的企圖。布魯諾‧舒茲有個迷人的說法:「字的生命就是如此──它們繃緊身子,尋找一千種排列組合,就像傳說中那被切成碎塊的蛇,每一塊都在黑暗中尋找彼此。」又說:「在詩人那兒,字想起了它們本質的意義,像花一樣綻放,自由又隨興地根據自己的法則發展,奪回了它們的完整性。」(林蔚昀譯)
我幸運的遇見詩巢小徑,二話不說,奮力掘下去。在密密麻麻的通道中,領略一種真實,也嚐到夢的鮮味;吸收一些經驗,也暢飲濃郁的湯頭。我是荷鋤的讀者,在時差這端,掘見詩的光亮。
Tanya 2013/09/13寫於美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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