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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白色垃圾的故事
2023/01/18 03:42:49瀏覽1300|回應0|推薦19



一個白色垃圾的故事



吉姆的年紀看起來不小了,跑到我們單位來當助理,讓我感到有些驚訝。他不但是我見過年紀最大的助理,而且在他來上班的第一個星期,碧潔就笑著對我說:「吉姆老是纏著我,要我替他介紹女朋友呢!」

有一天,我到公司的餐廳吃午餐,正巧看見已經坐在一桌進餐的吉姆,便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並且和他同桌吃飯。飯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些藥丸,就著水吞下去。他對我笑笑說:「每天都要吃止痛藥,這是在越戰時,受傷的後遺症。」

「看樣子,這一兩年,」他接著說:「再不冒著極大的風險去做脊椎的手術不行了。」

我這才知道他曾經打過越戰而且受過傷。我忍不住問他是怎麼受傷的?

於是他告訴了我有關他的人生故事,和他從軍以及去打越戰的原由。

他先正眼看著我,問道:「白色垃圾(white trash)這個名詞你聽過吧?」我回答說,我知道它的意思(作者註:是指貧賤白人的,具有歧視性的用詞)。

他點點頭說,我就是白色垃圾。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雖然他是白種人,但成長在一個非常貧窮的家庭。到了十幾歲,都還窮得只有一條外褲,常常得在晚上將外褲洗乾淨,晾了起來,希望到第二天它會乾,可以穿著出門。他的這些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心想:美國不是世界最富強的國家嗎?沒想到竟還有貧窮到只有一條長褲的人家!

因為貧窮,他說,為了生存,他從小就做出一些順手牽羊和闖空門的勾當,進進出出拘留所許多次。在他十八歲那一年,有一次偷竊被捕。警方給他兩種選擇:坐牢,或者入伍當兵。

當時越戰正是方興未艾。吉姆說,他不想去越南。

警方告訴他說,不會把他送到越南去。吉姆想了想,只要不用去越南打仗,當兵進部隊,就可以有吃的,有住的,還有薪水可領,這可要比去坐牢好多了,不是嗎?而且在出獄後,他仍然會是沒有工作,三餐難以溫飽的一個白色垃圾,不是嗎?所以,在東思西想後,吉姆也就簽了名,自願從軍。

起初他是被送到德國,輕鬆的過了半年。然後有一天,他的長官對他說,他即將被遣送至越南。

他聽了大驚失色,抗議道:他在簽名自願入伍時,是獲得了口頭承諾,不送他到越南的。

他的長官回答說,他簽約自願從軍時,政府並沒有把他派送到越南啊。他是被送到德國這兒,過著半年輕鬆舒適的軍旅生活,不是嗎?

雖然吉姆繼續抗議,但他的長官最後嚴肅的對他說:抗議,是沒有用的。因為,既然吉姆沒法拿出政府機構開出的,白紙黑字的證明,陳述他從軍期間不必去越南戰場的承諾,這擺明了就是「口說無憑」。何況目前越南的戰況,正是需要兵員之時,情形可說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去越南上戰場了。事後他想,一個小小的警察局,怎麼可能有權限給出不用去越南戰場這種承諾呢?一個小兵去不去越南戰場,這應該是國防部或軍方才能做的決定啊,不是嗎?但,現在才想到這些,一切都太遲了。

就這樣,他被送到了越南的一個砲兵單位。

有一天,他的單位受到激烈的攻擊,砲彈在他們附近四處炸開。他的幾位戰友被當場炸死了,而他離得稍遠,身體被震飛,然後跌落在散置四周的砲彈殼上,昏死過去。

傍晚,他終於醒過來了。他全身劇痛。看到戰友血肉橫飛,身首異處的死在旁邊,年輕的他驚恐萬狀,忍著劇痛,不顧一切的爬起身來,拔腿就跑。

在夜色昏暗,驚慌失措中,他跑錯了方向,竟是往越共陣地的方向衝去,結果便因此而衝入了自己陣地邊緣的防禦鐵絲網上。因為衝得過於猛烈,他被鐵絲網的倒鉤刺入了皮肉,全身竟因此而被掛在鐵絲網上。經這一騷動,不但驚動了美軍,同時也驚動了不遠處的越共,於是雙方又開始激烈的駁火。

全身掛在鐵絲網上的吉姆,看到雙方的槍火都往他的方向射擊,他是那麼的無助。在情急驚恐之下,他奮不顧一切,猛力將身體往下跳和往下扯,只想立即逃離火網。鐵絲網上的倒刺,將他全身撕裂得體無完膚。皮膚和血肉成了條狀,仿彿是件破碎的衣服。他衝了一段短距離,就昏死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美軍開始清理戰場,將戰死的士兵裝入裹屍袋。血肉模糊而且仍然昏迷不醒的吉姆,被誤以為已經戰死,也被置入了裹屍袋裡。

一個一個的裹屍袋被抬上了大卡車,準備運去掩埋。

吉姆被抬上大卡車時,有一位清點陣亡戰士的士官,正好看到吉姆露出來的腳趾,輕輕的顫抖了一下,於是立即下令,將他的裹屍袋移下卡車。

他,就是這樣撿回一命的。

他的身體被震飛然後跌落砲彈殼上的衝擊,使他的脊椎受損移位。他退伍回到美國,身心都已受到極大的傷害。輔導單位建議他到社區學院修習寫作的課程,希望他能盡情地寫出他心中的感受,做為心理治療的一種方式。

於是他到了達拉斯的社區學院修習寫作的課程。他寫下他在越南的經驗。有好萊塢的製片公司有意買他所寫的故事。製片公司要他修改內容,以符合英雄式的,有美國特色的電影模式。但他有自己的堅持,他說,他只能寫出他親身感受到的和親眼所看見到的事跡,他不能違背自己的良知,去修改和編撰故事。這事就此不了了之。他說,有名的越戰名片,例如「獵鹿人 (Deer Hunter)」和 Platoon 等等,都是後來才出現的。

我靜靜的聽著,個子瘦小的吉姆平靜的說完他的故事,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但我的心中這時卻湧起了很複雜的感覺,不知是為他的遭遇感到難以想像的震驚,是同情他歷經如此悲慘的身心摧殘而痛苦,是為他的人生皆是磨難而憂傷,或是為個人面對世界時的弱小和無法改變而感到無奈?總之,是許多滋味混合在一起的複雜感覺,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是什麼滋味。

人,生而不平等;人生際遇也各不相同。

脊椎受損的吉姆說,動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這些年來,他每天以吃止痛藥過日子,可是脊椎的狀況一天一天惡化。「這一兩年,我看是非動手術不可了。」他說:「那會是生死攸關的,生或死的大賭博。」

我望著吉姆,想到碧潔說吉姆纏著她介紹女友之事。我不禁喟歎起來。一個一輩子顛沛流離,忍受身心痛苦煎熬的人,想望的,還是那一份女性的溫柔啊!




一個白色垃圾的故事https://ksnewswin.com/wp-content/uploads/2023/01/20230118001.pdf

             (2023-01-18 刊於更生日報副刊)   

【附記】

這篇文章刊出時,距離文稿寄出的日期,約五個月。
              

Cavatina [From The Deer Hunter]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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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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