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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韻仙骨(二) / 曾紀鑫
2016/12/03 08:58:02瀏覽338|回應0|推薦4

且說陸羽逃出寺院,舉目無親,且年齡尚小,其貌不揚,說話結巴,身無長物,何以為生?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在一座十裡涼亭歇息時,遇到了一個戲耍班子。班主見他聰明伶俐,無依無靠,就收留了他,讓他表演木偶滑稽戲。陸羽生性詼諧,滑稽多智;其貌不揚,正好可以扮演令人捧腹的角色;說話口吃,反而增加喜劇效果。如此一來,陸羽“歪打正著”,一下子就成了劇班的名角,頗有幾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味道。他不僅表演,還編寫“台詞腳本”,作“謔談”三篇達數千言,並撰有一卷戲學專著《教習坊》。因戲子之卑與戲班的輾轉流浪,這些著述當然不可能留傳後世。

這樣的過了三年演藝生活,也就是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命運之神向他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原河南尹李齊物被貶為竟陵太守,為迎接上任新官,竟陵縣令特召陸羽所在的戲班前來演出助興。李齊物慧眼獨具,看罷陸羽的演出,不禁大為賞識,專門接見。李太守愛撫地拉過他的手,拍著他的背,一番交談後,更是為陸羽的身世及求學求藝的事跡所感動,覺得他不該久陷戲班,應重返學業。臨別時,李太守“親授詩集”,並鄭重地把他介紹到火門山隱士鄒墅夫子那兒去求學。

陸羽在火門山除了系統地誦讀經書外,還經常到附近龍尾山的野生茶林裡采摘茶葉,為鄒夫子煮茗烹茶。禪茶一味,清心明目、提神醒腦的茶葉自從佛教傳入中國就與它結下了不解之緣。一般和尚都能通曉茶事,主持積公就更不待言。陸羽在龍蓋寺經過積公的調教,對茶事已有相當的基礎。但那時,他是被動的接受茶事,還帶有一定的抵觸情緒。而在火門山就不同了,他是出自內心深處地愛上了茶,並開始有意識的對茶進行考察與研討。鄒夫子見陸羽愛茶懂茶,特地請人在火門山北坡鑿了一眼深泉,井水清澈澄明、甘冽醇厚。正是在這裡,陸羽初步認識到了茶葉與泉水之間的親和與互補關系。

三年學業期滿,陸羽儼然成了一名飽學儒士,他告別鄒夫子走下火門山,到了另一位受株連而貶到竟陵的禮部員外郎崔國輔那兒游處,做做清客,當當幕僚,日子過得甚為清閑而散淡。

時間一長,陸羽心頭,總要不時地湧過一股深深的失落與惶惑,他覺得生活裡還缺少一點什麼。缺點什麼呢?缺少質量,缺少意義,缺少一種有聲有色的滋味。他決心從眼前雍容生活的繭殼中掙脫而出,去追尋生命的另一種別致的風采。

唐天寶十三年(754年),二十二歲的陸羽第一次告別故鄉竟陵,向西蜀進發。他心中潛隱著的一棵種子在火門山萌芽後已漸漸長大——從對茶事的被動接觸到依戀執著,現已變成了一種自覺的行為。陸羽西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考察茶葉、研究山水,並探討茶葉與山水間的有機關系。

唐代飲茶成風,據《封氏聞見記》所載,中原地區自鄒、齊、滄、隸以至京師,無不賣茶、飲茶。當其時,佛教盛行,特別是“坐禪”,要求晚間不食不睡,茶既能解渴,又能驅趕睡神,僧人們自是得益非淺,一時成為佛門良友;唐代科舉會試,舉子們困於考場,監考官終日疲勞,於是,朝廷特命以茶果送到考場。舉子們來自四面八方,朝廷一提倡,飲茶之風在全國各地士人群中大為倡行;唐代詩歌極盛,吟詠成風,詩人為了激發文思,需有提神之物助興,茶為首選;封建帝王、達官貴人食甘咽肥,難免昏沉積食,為提神消食治病無不飲茶。一時間,貢茶竟為民間一項新的沉重負擔,各地必得定時定量定質向上交納名茶;唐中葉後提倡禁酒,民間無酒可飲,就以茶為補,這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飲茶的進一步盛行……

飲茶在各地區、各階層的廣為流行使得茶葉漸貴、茶具漸精、茶藝漸成,可是,卻沒有一部有關飲茶的著述。飲茶源流需要梳理,飲茶技藝需要概括,飲茶藝術需要總結,茶道原理需要開掘……是的,中國的飲茶歷史發展到了唐朝,應該有一部指導性的、系統性的、綜合性的、全面性的茶學專著面世才足以與當時盛行的飲茶之風相互匹配、相得益彰。

歷史與時代在焦灼地期待著、呼喚著。

對此,陸羽在飲茶的過程中已敏銳地感知、捕捉、把握到了,於是,他義無反顧地將這一重任扛在了自己年輕而稚嫩的肩頭。

忘年之交崔國輔深知陸羽心志,臨行前,他將自己最為珍惜的一頭白驢、一頭烏牛、一枚文槐書函贈給陸羽以助一臂之力。

西南地區是茶樹的原產地,我國發現茶樹和飲用茶葉的歷史,有文獻可資查考的,已在三千年以上。為追本溯源,陸羽的目光,自自然然地投向了與湖北近鄰的四川。正是此次的出游考察,使他見到了大小不一、高矮參差、形態各異的多種茶樹。於是,在此後的《茶經》撰述中,他一開頭就寫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

如果他足不出戶,長期困在書齋,長期固守一隅,能有以上的廣見博聞與詳細記載嗎?

陸羽遍游巴山、峽川,後轉而北上,至義陽郡(今河南信陽一帶)。第二年秋天,他才風塵僕僕地南返故鄉。在遠離縣城三十多公裡的晴灘古驛附近找了個幽靜之處東岡嶺,潛心整理出游所得,進一步研究茶學,為正式撰寫茶學專著打下扎實的基礎。

在東岡嶺呆了一年有余,為了充實有關資料,陸羽又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出游考察。他渡江北上,足跡遍及山南、淮南、河南等地。

此次出游,正值安史之亂爆發。一時間,硝煙彌漫,城鎮毀棄,田園荒蕪,生靈塗炭。正在江北光州(今河南光山縣)一帶山區考察的陸羽為避戰亂之禍,倉促間只得隨著湧動的難民大潮一同渡江南下。

為求一個安寧的環境,陸羽沒回故鄉,而是流落到了東南的江蘇、浙江等地。

陸羽本意,是想此次考察後再回竟陵,找一靜謐之地,繼續茶學研究並潛心著述。猝然爆發的戰亂打斷了他的回鄉計劃,終此一生,他再也沒有回過故鄉竟陵。然而,戰亂卻怎麼也不能終止他心中的偉大宏願——創作一部全面的、系統的茶學專著。

 

陸羽在流浪逃難途中,念念不忘考察茶樹,訪問山僧野老,搜集有關采茶制茶的寶貴資料。江蘇、浙江等地,原本不在他的考察計劃之列,卻因了一場戰亂,使他發現了一個嶄新的天地,這裡的茶葉、山水、茶事、茶藝堪稱一流,這給他的茶學研究注入了更加新鮮、豐富、深刻的內涵。“禍兮福所倚”,他不禁喜出望外!為了獲取翔實的資料,采到中意的葉芽,品到甘冽的清泉,他半刻也不能閑住,那匆忙、疲憊、憔悴的身影,常常穿行、往來於湖州、常州、潤州等地。

直到上元初年(760)年,陸羽二十八歲之時,他才在湖州(今浙江吳興)城郊的苕溪,結廬定居。陸羽為何定居湖州?恐怕與那兒得天獨厚的茶文化氛圍密切相關。湖州古時就盛產茶葉,五世紀開始為皇宮進呈茶葉貢品,唐時的紫筍茶已是聲名遠播,湖州的顧渚山茶林更為陸羽提供了一塊研究茶學的天然園地。

有關陸羽定居湖州的生活情況,在此我們不妨將他創作的《自傳》抄錄一段略作剖析:

上元初,結廬於苕溪之濱,閉關對書,不雜非類。名僧高士,談宴永日。常扁舟往來山寺,隨身惟紗巾、藤鞋、短褐、犢鼻。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故楚人相謂“陸子蓋今之接輿也”。

 

從上自述,我們可以見出陸羽獨特的人生哲學、心靈狀況與生活方式。他閉門讀書,清心寡欲,不與俗人往來,結交的盡是志趣相投的名士高僧如皎然、靈澈、張志和、孟郊等人。他行蹤自由,常駕一葉扁舟,隨身只帶紗巾藤鞋、粗布短衣;或信步山林敲擊樹干,或手撫清流沉思遐想,或吟誦詩文引吭高歌。他有著深厚而系統的儒學根底;接觸過大量佛經,即在苕溪,也常誦讀,骨子深受影響;而他過的卻又是一種道家的隱居生活,儒、道、佛,就這樣有機地統一於陸羽一身。這為創作《茶經》奠定了深厚的哲學底蘊,正是有了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為基礎,茶文化才不致流於輕浮變成泡沫消失,而能源遠流長地發展影響至今。陸羽從早晨游至黃昏,直至夜幕降臨,他才長嘯一陣,痛哭一場,盡情而歸。因此人們都說,這個陸羽呀,恐怕就是當今的狂人接輿了。

陸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為何要哭要狂?

我以為不外乎以下三點:一為昏暗的時局而哀哭,安史之亂,何日才能寰宇廓清乾坤朗朗?二為自己的人生選擇而狂,他盡量靠近儒家研習儒學,可他接受的只是儒家的形式,內心深處對那一整套束縛人性的枷鎖充滿了狂逆與反叛;他反對佛教的形式,卻深得清心寡欲、執著追求、茶禪一味、融通事理等佛學真義;他表面上沒有接近道家,其生活方式、生活實踐又與道者並無二致,儒、道、佛,在他身上統一著的時候,卻又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中矛盾衝撞、相互撕扯。三為即將問世的《茶經》而哭而狂,一部偉大作品的誕生,往往要耗盡作者的精血,弄得身心疲憊憔悴損,幾至癲狂迷亂的程度。

長嘯而歌,長歌當哭,以哭為歌——呈於詩,則詩傳四海;現於文,則文播千秋。

一部流傳千古的《茶經》,就要脫穎而出了。

果不其然,陸羽在苕溪住了還不到一年,即760年底,就完成了中國第一部茶文化專著——《茶經》的初稿。

三年後,安史之亂終於平定,陸羽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為了慶祝紀念,他不僅親自設計了一個煮茶的風爐,把平定安史之亂的大事鑄在鼎上,還對《茶經》作了一次全面的修改。

大歷九年(774年),湖州刺史顏真卿修訂《韻海鏡源》,陸羽參與其事,趁便從古籍中搜輯歷代茶事,補充《七之事》一章。至此,《茶經》的全部創作任務才算真正完成。我們今日見到的《茶經》,便是774年的修訂本。

從早年的接觸茶事到萌生創作《茶經》的念頭,從二十二歲的外出考察准備到二十八歲開始創作,從初稿、修改到四十二歲時的最後定稿,一部《茶經》,幾乎耗盡了陸羽大半輩子的精力與心血。

陸羽仿佛為茶而生,他的清貧生活、習儒誦經、東奔西走、輾轉磨難、艱辛坷坎……一切的一切,都為了一個字:茶!

陸羽深諳茶藝精通茶道。

煮茶不只程序繁瑣,且火候的掌握近乎神秘,成為茶事中一項最難的技藝。而陸羽卻特別擅長煮茶,頗負盛名。傳說智積禪師由於飲慣了陸羽的煮茶,再飲別人煮的便覺乏味。此後陸羽離開寺院浪跡江湖,積公“寧缺勿濫”,索性不再飲茶。代宗皇帝征召積公供職,命宮中煮茶能手煮茶,再由皇上賜飲,積公也只品嘗兩口就擱下了。後來,皇上暗召陸羽前來煮茶,積公觀其色聞其香,不覺一飲一盡。喝完了還舔舐了一下嘴唇說道:“這茶怎麼好像是漸兒煮的?”陸羽字鴻漸,漸兒,即陸羽也。皇上聞言,這才請陸羽出來相見。傳說歸傳說,但陸羽精於茶藝茶道由此可見一斑。

陸羽品水有神到之功。

水質的好壞對茶湯的色、香、味具有很大的影響。陸羽早年就注重水質的研究,在火門山初知茶與水的互補關系,在崔國輔處曾“相與較定茶水之品”,在江浙一帶更是探訪天下名泉。於是,他在《茶經》裡專辟一節論水,指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此上、中、下三水還有一番講究:“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水取汲多者”。他曾品評天下水味,選出了前二十名。

陸羽品水之神,唐敬宗寶歷時人張又新在《煎茶水記》中有所記敘。一次,新任湖州刺史李季卿路過揚州,陸羽正在揚州大明寺逗留,應邀同船而行。船抵揚子驛,李季卿想見識一下陸羽的高超茶藝與辨水絕技,便道:“陸君煮茶天下聞名,而揚子南泠水乃水中絕品,如今二美畢具,還望陸君一顯其技。”說罷,就派一士卒駕小舟往南泠取水。江水取來,陸羽舀了一杓,揚了揚道:“江則江矣,非南泠者,似臨岸之水。”軍士趕忙分辯:“我劃船前往,上百人觀看,哪敢弄虛作假?”陸羽不言,將取來的江水慢慢倒入盆中,約一半時,突然停住,又用杓揚水,然後點頭微笑道:“這才是真正的南泠水了。”士卒大驚,趕緊磕頭認罪:“小人從南泠打水回來,船靠岸時,不小心潑了一半。擔心水少受責,就舀了些岸邊的水灌滿,沒想到您老一眼就看出來了,真神鑒也!”陸羽品水之神,出自同代人記載,有名有地,繪聲繪色,想來決非虛言。

                       (未完待續)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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