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本是英雄天地心﹐皆因紅顏山水難〈4〉

一個月後﹐漳州城隍廟口上出現了一對爺兒﹐一個約莫五十來歲﹐一個看來也就不過二十出頭吧。這二人一路走來﹐引起了街道兩旁店家和路人的好奇。倒不是因為這爺兒倆看著眼生﹐而是他二人風塵仆仆的﹐衣衫上的灰塵也不知積了有多厚﹐竟隨著那蹣跚顛躓的步伐揚起落下﹐好似他們歷盡了風霜又跋涉了千山萬水才抵達此地似的。那年輕公子爺的步履更是虛浮凌亂﹐俊雅的臉蒼白得緊﹐兩片嘴唇也已呈黑紫色。

『看他那個樣兒﹐大概離死門關也不遠了吧﹖』路人們議論紛紛的。

『我看…已經是一隻腳踩進閻羅殿了﹗』也不知是那個口無遮攔地冒出了這麼一句。

『去﹗』一個賣野菜的老婦人叱喝了一聲﹐道﹕『你們這幫兔崽子﹐價日裡正事不做﹐盡在這兒嚼舌根造口業。好端端的一個外鄉人﹐礙著你們什麼啦﹖怎地竟也咒起他死來了﹖小心遭報應﹗』

『大娘﹐您可別冤咱﹗咱可沒咒他死啊﹗咱只是說﹐看他那個虛相…』

『妙手回春﹗——』

就在路人彼此爭論之際﹐從街道的彼端傳來一聲「妙手回春」。那聲音﹐中氣十足﹐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這城隍廟口原本是人聲鼎沸的﹐這會兒卻突然安靜了下來。眾人不約而同地尋聲望去。

就看一個走江湖的郎中緩步移來。

那郎中一身行頭也奇﹕左手執一長幡﹐幡上躍有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妙手回春”﹐背面兒卻見“鐵口直斷”工整有力地落在幡上﹐旗杆頂上還繫了幾個鈴鐺﹔右手拿著卜卦用的籤筒﹐這籤筒甚是講究﹐竟是用千年象牙彫刻而成的﹐價值不凡﹔右肩上卻揹了個已經銹了的生鐵大藥箱﹐少說也有十來斤重﹐也不知那裡頭究竟裝了什麼些千年寶藥。

就看那郎中也不管路人眼光﹐更不理四週由吵雜入沉靜之變﹐兀自舉起了左手﹐開始毫無章法地忽搖忽晃﹑忽揮忽舞著幡﹐幡上的鈴噹嘈嘈切切地響了起來﹐他的身體也開始隨著鈴聲轉動了起來。乍看之下﹐那郎中一陣胡亂擺動﹐像是起乩似的﹐可細細看來 — 他左手急搖﹐鈴聲嘈切﹐可他那身體卻猶如老僧掃葉沉而穩重地擺動﹔相反地﹐當鈴聲緩了下來﹐他腳下步伐卻快如馬蹄奔馳。那五十出頭的外地爺兒﹐心頭不禁為之一震﹐留上了心眼兒。

就在鈴聲最急處﹐那郎中一個抬腿﹐踢﹐身體緩緩轉了一圈﹐像是跳八家將般。待轉回原處﹐落腿﹐鈴聲也漸歇。就在此刻﹐他拉開了嗓門兒﹐唱到﹕『妙手回春——﹗』接著右手用力地搖了搖卦筒﹐筒內的竹片相互撞擊發出了啪啪脆響﹐奇的是 — 這啪啪響聲竟然是雜而不亂﹐有著一定的節奏﹐煞是好聽。就在路人還沉浸在這一片饒富禪境的竹響聲中﹐那郎中又拉開了嗓門兒唱到﹕『鐵口直斷﹗』聲止﹐那郎中立刻又舞起了幡﹐鈴鐺急急嘈嘈地又響了一通。待一切止于平靜﹐那郎中才再度扯開了嗓門兒道﹕『切聞問病回春手﹐鐵口直斷扭乾坤﹔溯本清源歸日月﹐還思來處計昔今。』

那郎中就這麼一路叫喚﹐向那對外地來的爺兒們迎面走去。就看這三人的距離愈縮愈近﹐那五十來歲的漢子警覺地停下了腳步﹐兩眼注視著那郎中﹐就等與那郎中四目交視的剎那﹐或能獲得一些暗示或看出什麼個蛛絲馬跡。可那郎中竟看也不看那爺兒倆一眼。眼看那郎中就這麼擦身而過﹐那五十餘歲的漢子忍不住心裡的那股猜疑﹐轉身向那江湖郎中多望了幾眼。

就在那時﹐位於廟口路衝上的高陞客棧裡正端坐著一位貴老爺。

那貴老爺一身江南絲綢﹐手指上一只漢玉戒指晶瑩剔透得醒目﹐明眼人一看也知道那價值可是以千兩來計算的。他身邊坐著一位年紀較輕的公子爺﹐穿著雖不似那貴老爺那麼闊氣﹐可也是手工細緻的綢緞。那貴老爺後頭還站著兩個中年漢子﹐兩人身材甚是魁梧﹐腰中也都繫著劍﹐看來該是護衛之類的。

那貴老爺面對著大街坐著﹐一邊觀察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事物﹐一邊兒還悠閑地喝著茶磕著瓜子兒。就看他時而露出笑容﹐時而傾身對身邊的年輕公子說上幾句話﹐時而對著大街指指點點的﹐就好似正坐在戲園子裡看大戲一般。直至那一聲震人耳膜的「妙手回春」傳來﹐他始斂起了玩笑心態﹐對身旁的年輕公子說道﹕『此人功力深厚﹐絕非一般走江湖賣膏藥的郎中。』接著就看那郎中舞了起來。那貴老爺愈看愈奇﹐忍不住端正了身子﹐說道﹕『你們看他腳下步伐快而不亂﹐緩而不滯…再看看他的身形…看似醉漢左右搖擺﹐又似痴人笨拙莽撞﹐可卻…』那貴老爺打住了話﹐仔細地觀察著那郎中的每一個動作﹐還一邊思索。忽然﹐他恍然大悟﹐續道﹕『…卻如五行八卦﹐相生相剋﹐綿延不斷﹐意轉勁不斷﹐勁轉意還連…這…這分明是一套精深的掌法呀。此人…此人絕非等閑之輩呀﹗』

那年輕公子也激動地站起了身子﹐說道﹕『阿瑪﹐您說的對﹗此人非等閑之輩﹗你看他手慢鈴緩身急﹐這功夫非一般人能為。』

『公子﹐怎地就說一般人作不來呢﹖不就是熟能生巧嗎﹖』不知何時﹐掌櫃的也湊了上來。

那年輕公子聞聲轉過頭去﹐看是掌櫃的發言﹐不禁笑了笑﹐道﹕『掌櫃的﹐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手慢身急雖非易事﹐但一般人或許也還習得來。可這幡上的鈴噹要不受身體急速晃動所牽﹐仍是緩聲而響﹐那可就不是一般人可以習得來的。這功夫若無深厚的內力來轉化引控﹐要想達到身心意分離的境界﹐那是萬萬不能的。』

那掌櫃的經那年輕公子一點撥﹐立即茅塞頓開﹐道﹕『可不是嘛﹗想那幡要是在我手上的話﹐只要我下面不小心出了個氣兒﹐那鈴也定要叮叮噹噹亂響個不停。』掌櫃的這話一出﹐逗得店裡眾人大笑了起來。

就在眾人嘻笑之餘﹐那郎中扯嗓念了首七絕。待最後兩句出口﹐那貴老爺頓時一臉肅穆。而那年輕公子也變了臉﹐反復沉吟到﹕『「溯本清源歸日月﹐還思來處計昔今。」阿瑪﹐這…』那貴老爺伸手打住了他的話﹐反向身後的兩位護衛作了個手勢。

那兩位壯漢向前踏了一步﹐彎腰附耳過去。就看那貴老爺頭也不回地往後靠去﹐嘴裡輕輕吩咐了幾聲。接著就看那兩位大漢﹐雙手一揖﹐手按劍鞘﹐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