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莊生夢蝶幾世情 3

十幾分鐘後﹐茜茜紅著眼睛回來﹐對夢蝶說道﹕『我姨媽和大表哥會儘量趕過來。』夢蝶點了點頭。茜茜問到﹕『夢蝶姐姐﹐妳肚子餓嗎﹖要不﹐我去給妳買點吃的﹖』

夢蝶站了起來道﹕『不用了﹗茜茜﹐我有事得去處理一下。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我會回來陪他﹐再也不走開了。如果中間有什麼變化﹐妳給我打個電話﹐通知我一聲好嗎﹖』她寫下了手機號碼﹐交給了茜茜﹐然後匆匆地離去。

接著下來的幾天﹐夢蝶幫著林芸處理墨竹的喪事。一夜﹐莊子儒問夢蝶﹕『怎麼這些天妳都沒來看我﹖忙嗎﹖我母親和哥哥來了﹐我想妳見見他們。等我走了﹐他們可以替我照顧妳﹐我也好放心地走。』

夢蝶望著他﹐想把他現在的樣子刻進自己的眼眸裡。她喃喃地說道﹕『我沒去看你﹐你生氣了嗎﹖我…我欠一個人太深的情﹐這份情﹐我永遠也還不清。如今﹐他走了﹐我想好好地陪他這最後一段路﹐算是我對他的一種回報。等他入了土﹐我再來看你﹐好嗎﹖你…你別怪我﹐我不能丟下他不管﹐我欠他的太多了。』

莊子儒無言相對﹐只覺無奈。他輕輕擁著夢蝶﹐道﹕『我不怪妳﹐只怪命運作弄我們倆個。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想多聽聽妳的聲音。』夢蝶在他的懷裡搖著頭﹐道﹕『我不會扔下你的﹗你也不能扔下我。這一世的等待﹐太長了﹐我…我不想那麼快失去。下一世的相會﹐下一世的相會誰知是不是也是如此匆匆。等我﹐好不﹖這一次﹐求你﹐求你帶著我一塊兒走﹐別再把我一個人扔下﹐好不﹖』

莊子儒一陣心痛﹐把夢蝶摟得更緊些。夢蝶聽他不回答﹐哭著說道﹕『我們再相約一次﹐我和你生生世世相愛相守﹐不離不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陪你歲歲年年﹐你陪我到地老天荒。』莊子儒握著夢蝶的手﹐許諾到﹕『我生生世世只愛妳一個﹐只願與妳相守﹐彼此不離不棄。不求與妳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與妳同年同月同日死。妳陪我到地老天荒﹐我愛妳護妳直到天地都滅去。』倆人的唇再次緊緊地貼在一起﹐眼角都流下了淚。

茜茜在醫院看見莊子儒突然哭了﹐慌得直嚷道﹕『姨媽﹐姨媽﹗妳看﹐子儒表哥不知怎麼流眼淚了﹖』就在這個時刻﹐林芸也走進了夢蝶的房間﹐要叫她起床﹐卻看見夢蝶在睡夢中流淚。她輕輕搖醒了夢蝶﹐問道﹕『孩子﹐妳怎麼哭啦﹖作夢了嗎﹖』

夢蝶被叫醒後﹐難過地猛吸了一口氣 — 她把他一人丟在夢裡了。她悲傷地答道﹕『是﹗作夢了﹗』心裡再一次希望﹕自己永遠不會從夢中醒來。

這一天是墨竹的喪禮﹐氣氛極為莊重。教堂裡清一色的白布黑衣﹐兩邊綴飾著百合。墨竹的棺木擺在壇上﹐棺蓋是打開的﹐墨竹睡在裡頭帶著微笑﹐顯得極為安詳。而夢蝶的淚卻從步入教堂始流到整個喪禮的結束。

安魂彌撒前奏奏起﹐憑弔人士依序走到靈柩前瞻仰墨竹最後一眼。夢蝶沒有勇氣和墨竹告別﹐這一生他就像是個守候天使一樣守護著自己﹐如今她沒有了這個守護天使﹐當自己需要他時﹐到哪裡去聽他的聲音﹐到哪裡去尋一個安全的臂膀﹖而自己虧欠他的永遠也沒有機會回報他了。她坐在椅子上﹐直到秦蓉卿來喚她道﹕『夢蝶﹐妳不想再看墨竹一眼嗎﹖』

夢蝶這才站起了身子。她如何走到墨竹棺前﹐她不知道﹐只覺得那是一條好漫長的道路。當她終於走到墨竹身邊時﹐她已經沒了力氣。她雙腳一軟﹐林芸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她央求道﹕『我可以單獨和墨竹哥相處一會兒嗎﹖』

林芸點了點頭﹐道﹕『我們在外頭等妳。別讓大家等太久﹐執禮牧師還有一場追思禮拜要主持﹗』

偌大的教堂頓時空了下來﹐只有夢蝶和墨竹﹐一個凝眸注視﹐一個安然閉目。夢蝶的淚滴在了墨竹的手上﹐一絲微笑似乎劃過墨竹安詳的臉﹐就像他還在安慰傷心的夢蝶似的。夢蝶克制不住哀傷﹐哭出了聲來﹐她對著不能再看她一眼的墨竹說道﹕『墨竹哥﹐夢蝶對不住你。你對夢蝶的好﹐夢蝶永遠也還不清﹐只願來世能還報你點滴。墨竹哥﹐來世﹐別再愛我﹗希望你來世能找到一個能與你生生世世相守相愛的人﹐就和我和子儒一樣。子儒是我夢中的那個人﹐墨竹哥﹐我找到他了。他跟你一樣看不見我﹐可是他可以聽見我﹐我知道你一定也能聽見我。墨竹哥﹐我已經和他相許生生世世﹐我無法再與你相許﹐請你原諒夢蝶﹗墨竹哥﹐你聽見了嗎﹖來世﹐別再愛我﹐為你自己找一個值得生生世世相許的愛。墨竹哥﹐謝謝你為我作的一切﹐夢蝶永遠不會忘了你。我祝福你找到你自己真正的愛﹗咱們﹐來世再見。』說完﹐她在墨竹的唇上印下了一個再見的吻。

接下的葬禮並不冗長。就在牧師剛說完﹕『塵歸塵﹐土歸土』後﹐夢蝶的手機在口袋裡振動著。夢蝶此時心力交疲﹐無心理會。直到最後一刨土掩蓋了墨竹的棺木﹐夢蝶〝蹬〞地暈了過去。

當夢蝶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墨竹的房間﹐外頭已經是日落黃昏了。這時手機強烈地振動著﹐一陣一陣地。她疲倦地從口袋拿出了手機﹐撳下了鈕﹐對方已急躁地哇哇叫到﹕『夢蝶姐姐﹐我可找到妳了。妳快來﹐我表哥醒了﹗我表哥醒了﹗他說要見妳﹐妳快點來呀﹗醫生說不知他會清醒多久﹐妳…妳別讓我表哥失望﹐好不﹖』電話那端﹐茜茜已經哽咽地說不下去﹔而這一端﹐夢蝶幾乎激動地無法再拿住手機。

手機就這麼掉落在床上﹐茜茜直呼著『喂﹖喂﹖喂﹖夢蝶姐姐妳在聽我說話嗎﹖夢蝶姐姐…』

夢蝶早已衝出了史宅。客廳裡來參加喪禮的賓客正用著餐點﹐看夢蝶突然衝了出來又衝了出去﹐誰也沒有來得及問一聲『是怎麼回事』。

夢蝶衝出了史宅﹐企圖攔下一輛空的計程車。可現在正是下班尖鋒時間﹐幾乎每輛計程車上都載有乘客。夢蝶像是發了瘋地一路向台大醫院的方向跑去﹐一路轉頭面向馬路招手。她到最後幾乎是發了狂地跑到馬路中間攔下了一輛空著卻不營業的計程車。

那計程車司機看見突然有個女人不要命地衝了出來﹐立即踩了緊急煞車。他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嘴唇一片殷紅﹐張嘴用臺語詛咒道﹕『幹☆☆﹗』接著再用台灣國語﹐罵道﹕『妳找死啊﹗』

夢蝶哀求道﹕『先生﹐對不起﹗麻煩您載我到臺大醫院去﹐好不好﹖』那司機吼道﹕『阿妳沒看見我車頂上的燈沒亮嗎﹖我不載客了﹐我要回家了啦﹗』

夢蝶一急﹐把身體趴在了車蓋上﹐後面的車前進不了﹐猛按喇叭。有些人也搖下了車窗破口大罵﹕『瘋婆子﹐幹什麼﹖讓開啦﹗』夢蝶不管別人怎麼罵她﹐她就是求著那司機﹐最後竟邊哭邊求了起來。

那司機看夢蝶哭得那麼傷心﹐怕是真的有難﹐心也軟了。他帶著濃重的臺語腔調﹐說道﹕『哎唷﹐看妳哭得那麼可憐﹗好啦﹗好啦﹗我就當一次好人﹐載妳去了啦﹗』夢蝶喜出望外地愣了一下﹐那司機道﹕『啊﹐還不快上車﹖後面的人待會兒要下車來打人了﹐妳﹗』

夢蝶抹了抹眼淚﹐連連道謝地上了車。那司機從後照鏡觀察著夢蝶﹐看她長得標致﹐也不像瘋婆子﹐只是一臉倦容﹐他開口問道﹕『是不是親人生重病了﹖』

夢蝶不想多解釋﹐便點了點頭。那司機面惡心善﹐倒一路勸她想開些﹐說什麼生死有命﹐半點不由人之類的。夢蝶心焦如焚﹐那有心思聽這些﹐一路點頭不答話。

好不容易抵達了臺大醫院﹐夢蝶忍不住激動又流下了淚來﹐她感激地連說十幾個謝謝﹐一邊把車費遞給司機。那司機竟然不肯收她的錢﹐反而要她快點去見親人﹐還勸她要堅強一點。夢蝶感動淂除了說謝謝還是說謝謝。

當計程車司機揚長而去後﹐夢蝶激動地跑進了醫院。越接近莊子儒的病房﹐她越是激動緊張﹐最後幾乎得扶著牆壁才能往前邁進一步﹐她張嘴用力地呼吸著。「多少年了﹖」從前一世的分離他們有多少年沒有再互相擁抱凝視﹖

夢蝶輕輕叩了門﹐一個男聲有力地說道﹕『請進﹗』

夢蝶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她還未推開門﹐已經有人替她把門打開了。

夢蝶掩住了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子﹐可他…他並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夢蝶一陣失望。而那男子卻驚訝得張大了嘴﹐驚呼道﹕『天啊﹗這是真的嗎﹖』

那男子正是莊子儒的大哥莊道熹。

茜茜竄了上來﹐一把拉開了擋在門口的莊道熹。

夢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端坐在病床上凝視著自己…那眼神…那夢裡夢了千百回的深情…

倆人的淚同時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