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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22 05:24:34瀏覽735|回應0|推薦27 | |
側聽黃春明 --生活與創意— 成彥邦 黃春明在「放生」這本書的序中說,在許多不同的場合有讀者親和地跟他打招呼說:「我是看你的小說長大的。」這次黃春明來休士頓演講,我如果也說:「我是讀你的小說長大的。」未免太矯情了,但我如果說:「我是聽你的小說變老的。」就一點兒沒錯了。大概十二、三年前美南作協舉辦過一次以黃春明的《鑼》為討論主題的讀書會,我完全以聽眾身份參加,因為我根本沒讀過《鑼》,我沒讀的原因是因為我自己也寫極短篇小說,我怕我讀了別人的好小說受影響,會寫出似曾相識的小說來。畢卡索說過,好的藝術家是抄襲的,而偉大的藝術家是偷來的,我因為不想抄襲,也不想偷取別人的,因此中外名著,不管是古代或現代的小說,一概不顧,從不翻閱,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譬如說讀書會輪到我來介紹某某小說,才不得不找來細讀,我的想法是我們這些業餘寫作的人,正業經常都忙不過來,腦子裡卻有一大堆東西要寫,想儘量先謄清腦子裡現有的東西,先寫光它,等清理光,便可以專心開始讀中外名著了。可惜一直還沒寫光,更可惜的是一直還沒機會讀黃春明的小說,如今黃春明要真人實景地出現在台上,而我自己確實是七十開外的人了,能不說是聽他小說變老的嗎? 我的內人要主持這次演講會,所以她老早就弄來一本《放生》小說集,死命K起來,她貼了一張字條在書首,要我無論如何看看其中一篇〈九根手指頭的故事〉,因這篇篇幅只有一頁半,不會佔去我太多時間,屬極短篇。敝人從善如流,欣然同意,等晚上坐在床頭培養睡意時,便翻開來讀了,不但讀了〈九根手指頭的故事〉,也讀了後面一篇〈死去活來〉,〈死去活來〉只有四頁半,一口氣讀完倒下睡到天亮。 第二天內人趁我得閒,問我讀了沒有?我說我不但讀了而且還多讀一篇「死去活來」,我像小孩般追問為什麼要督促我讀這一篇〈九根手指頭的故事〉?她說:「你不覺得這篇與你所寫的『孤』在意境上有某些相似嗎?」我說:「不但相似,而且『死去活來』也與我寫的『追思會』異曲同工呢。」 黃春明的〈九根手指頭的故事〉,寫在山上當妓女的蓮花,遇到只有九根手指頭的老兵,蓮花幼年時祖孫相依為命,爺爺也只有九根手指頭,爺爺抱著她講斷大姆指的來龍去脈,以及其他九指的傷痕故事,這次遇到和爺爺一樣只有九根指頭的人,備感親切,央求他也講斷指的故事,老兵感動之餘,寧可要做她的爺爺,兩人一個當爺爺一個聽故事,如同當年祖孫情的重演。老兵久久不出現,直到輔導會派人找蓮花交待老兵的遺書,可惜蓮花已流落到山下了。 我寫的「孤」只有三百七十六個字,僅及九根手指頭的故事一半字數,大意是退輔會的葬喪輔導員派去安養院辦理一個八十七歲老榮民的喪事,一般有遺囑的照遺囑辦理,沒遺囑的可辛苦了。老榮民好像無兒無女,室友告訴輔導員,常常看到他讀郵差送來的信,輔導員興緻勃勃地從老榮民遺物中找蛛絲馬跡,有信就有親友,從而通知親友來善後。很快便找到一封尚未開啟的信,不過,信是老榮民自己寫給自己的。言外之意老榮民孤寂到世上沒人知曉這個人。 黃春明寫的〈死去活來〉,八十九歲的粉娘,兒子,女兒,孫兒孫女,曾孫輩......連自己五代人家,第一次彌留時,還來了四十八個由各地趕回來的後輩,風風光光晤面後,居然沒死,不到兩個禮拜粉娘又不省人事,彌留期間後輩怕和上次一樣,回來的人不到二分之一了,又隔了一天一夜,么兒子幾乎斷定老人沒脈搏沒心跳了,正大作道場做功德時,粉娘又活過來,被扶著坐起來,他瞄了一眼,對十九人的後輩抱歉的說:「真歹勢,又讓你們白跑一趟......」看著後輩疑惑的眼神,粉娘焦急地以發誓口吻說:「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話還沒說完粉娘尷尬地真走了。老人捨不得離開她的家人,到了死去活來的地步,後輩忍心找出萬千藉口不回來。黃春明關懷老人生與死的社會人生大課題溢於言表。 我寫的「追思會」雙胞胎弟弟再生為哥哥慶生辦一場追思會,慶生生前在追求真理的物理界搞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來對上對下講了不少言不由衷的話,包括虛情假意的奉承,當然也很難聽到別人對他的真心話,再生為了卻慶生心願,希望來追思會的人有一說一,一吐為快。果然,展開一場罕見的熱烈批評,個個真刀實槍,講的盡興,聽的也麻辣。再生頻頻點頭稱謝,送走最後一個悼客,口中喃喃自語:「打出娘胎,我便是爹娘的獨生子。」 我抓住機會與內人各端一杯咖啡,邊喝邊討論黃春明的兩篇短篇小說與我的兩篇極短篇的異同,絕無意自抬身價與黃春明的小說相提並論,不過是自評自唱過足癮頭,從中汲取養分。內人謙虛評說:兩人的想法和文章意境不約而同有某些相近,都為老人執言,毫無疑問,黃春明寫的更細膩,人物的刻劃更為生動,由於兩位作者生活環境的不同,一個是從豐富的生活體驗中,長期觀察,攝取來的素材,小說中的人物不但曾經親眼目睹,有些還實實在在打過交道,借用這些生活中的人物,再秉著悲天憫人的胸懷著之為文。一個是天馬行空,憑空捏造,創意十足,想像豐富,可謂文氣有餘,鄉土不足。「溫室花與野花」都好看,野花就多出那麼一份野性和拙樸,聞得出一抹泥土香。 等到第二天聽黃春明演講「生活與創意」時,果不然,他強調創意是由生活而來,他因有替妓女戶修電風扇的工作經驗,與妓女們長期的互動,才寫得出以妓女為素材的小說,他小說中的人物大都經過他從實際生活中攝取,輾轉運化,點滴入墨,他不得已的「多彩多姿」生活,並不是一般人願意去領略或嘗試的,當他走在鄉間縱橫的阡陌上,混跡在城鎮大街小巷裡,爬行在山巒崎嶇的小徑間,褲帶上拴一個內有二條小乾魚,幾片醬漬的黃蘿蔔「便當」,破舊的衣衫滲著由卷曲蓬髮涔涔而下的汗水,從赤裸裸的浪跡生涯中,造就那麼多情感豐富的寫實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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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生活|北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