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七週峽谷行
去年底這趟旅行,從濱海至內陸,從內陸至深林,先從北往南,再由南向北,兩度跨越黑山(Swartberg)山脈。隨著柏油路消失天際,遠離了翠綠莊園,遠離了喧囂人群,車後揚起滾滾風塵,埋沒了沿途村鎮。延伸,隨山勢不斷延伸。愈向山,雲愈多,車後萬里晴空,雨刷偶爾須將水滴灑落。車窗搖下,乾燥的卡魯臺地吹入濕氣。沁涼風,淡遠雲煙能幾許,轉眼朦朧忽見山。
只得凝神,放緩速度的同時,磊磊山石雲落痕,橫斷山脈層層折疊,歲月驚見皺紋。但向山去,起初還能見到人家幾戶,田園幾畝,稀疏牛羊隨意放牧;但向山去,蜿蜒這條小路,深入更深入,岩壑高低起伏。身在何處,蒼莽間壯碩山谷;心在何處,真實中接壤虛無。
按照計畫,國道一號向東奔馳兩百餘里,L小鎮向南轉出,路徑一條直了分明,柏油省道只有幾里,之後就是黃土碎石。廣袤大地一望無際,黑山山脈格外清晰,路徑貫穿峽谷向南而去,此地稱Seweweekspoort,南非荷蘭文字面意思是「七週峽谷」。這個名字有個說法,據說當年縱走黑山須七週。當年是何年啊?黑山不過百里,馬車就算慢速前行,何須七週呢?強調的或許不是時間,而是艱險,有關山難越之意。西省最高峰,七週峽谷峰Seweweekspoortpiek,就在此處。陰晴不定的天空,驟雨一波,峰遂隱沒。
眼前這片山景,古老而神秘,令人駐足沈思:究竟是板塊激盪而湧現,還是板塊分離而崩析?遙遠從前,曾與南極南美比鄰並肩,只是不安分的板塊啊,蠢蠢欲動,爆發岩漿汩汩奔流,見證了天地間壯烈的死生契闊:聚時熱情擁抱,散時顫動抽搐,岩石崢嶸的稜角,熱血沸騰的曾經。靜靜佇立到如今,看盡天上的雲,滂沱淚,侵蝕峽谷,斷壁圮落。
初次探訪,見群峰圍繞山谷,黃土路依山勢迂迴而行,斑駁山岩歷歷,沈浮山巔的雲兒飄來小雨,遙想亙古曾經。復見蘆薈蒼翠,多肉植物從岩縫中填滿歲月空隙,或糾纏或舒展或隱匿或蔓延,多層時空縱橫交錯,湧現微小卻強仞的生機。新雨過後,其針尖的露珠猶濕,山嵐若隱若現,西省最高峰,忽然眼前。取景準備踏出,些許緊張而放緩腳步,角度尋思哪個最特殊,只見山岩粗獷而蘆薈細緻,如何捉捕?不知所措的手足啊,不知所措的手足!
不知所措也是種體驗!應是先出車外走些路,還是攜帶相機準備?只想走路,還是前行的同時也能拍攝?終究興奮不聽使喚,理智遺棄深山,舉手投足隨感官。或許當時,凝視的雙眸早已捕捉了鏡頭,大自然的聲籟打開了耳朵,用心感觸的當下紀錄真實,只是沒有文字。不知所措的最後,捨下相機沿著山崖走一段,腳下是踏實的泥土,坑洞低窪處積水映照山色,不知名的蘆薈盛開沿途,雨後清新融入花草芬芳,緩緩著,不知所措逐漸平復。偶遇來車,一點熱情幾聲招呼,轉身消逝陌路。
驛動的靈魂啊,漂泊去吧,記取棄疾的鷓鴣天: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驛動的靈魂啊,羈旅去吧,唱著舒伯特的冬之旅,痴人春夢走入寒冬,新歡不可得舊愛不可尋,孤獨只得飄零。驛動的靈魂啊,流浪去吧,穿梭於現實與理想的國度,你是不安分的大陸,乘風破浪奔向茫茫未來。
啟程向南,不久遂出峽谷,十餘里銜接省道幹線。再凝望,黑山一脈突起大地,鋸尺巔峰切割天空。再回首,七週峽谷漸行漸遠,隔世如夢。再次拉下車窗,吹啊吹啊,飄來黑山的雲,吹落歲月的風,行旅萬物與我,牛羊田野放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