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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蒼鬱《月光遍照》評介
2021/03/17 19:57:48瀏覽54|回應0|推薦0

思省、哀懺、愛家的浪子──林蒼鬱月光遍照評介

沒有道德的基礎或背景,任何小說家都不可能獲得永恆的成就。林蒼鬱以二十三年歲月對自身與人事的思省,透過小說的形式傳達給我們。它的成就尚未被批評論定,因此,我們願先把它當作誠摯的作品,並設法去了解他的世界。作者自述說:「我不復爭論逝往歲月的得失,漂泊與思省的孤獨講自此告一段落。」本書是他寫作階段的紀念與逗點,其主題是漂泊與思省。有此衍生的問題,則是鄉土感情的重估、愛情理念的考察、人性價值的試探、自我命運的解剖,最後則總結於道德的判決。這種種質疑的提出,說明他不安於遵從傳統既成的指標,他勇於發問,並試圖案照自己的方式求得答案。他堅決的說:「他熟知必能從自身探知一切風雨興衰以及真理,如果我懂得安頓智慧。所以我雖顧怕我的薄學孤陋,但寧願拒絕可啟示的書本經典而以全整的氣力勇猛對待思省的擣打。……從佛的觀照下,我是多麼癡迷,但是執迷的或也有他的山水他的義理吧!」就憑這個自決,他投身於小說角色的遭遇裏,並思索一些較合自我祈願的結論,而不須他人代答。

或許由於少年時代他曾熱中於攝影與新詩,又在離鄉背井的漂泊中反芻本土的親切,並一再蟄居佛寺參禪唸經,這些經驗的總合互相匯注而造就他小說的華麗與深沉。也可能是為了生命的安頓,他大量採取獨白體或簡單的對話體,以便能確切而順暢的流瀉出蘊轉在心中的所有意念和感情,他雖沒來得及貢獻我們一些可信靠的真理,但我們總也能從他的表達裏尋獲某程度的啟示吧!

首先,我們觸及的是他詭譎的文字技巧,那是詩的句法上攝影的意境。詩是直覺的產物,為了表現內在衝動的氣勢與連續性,他使用漫長的句子而略去呼吸的標點,並由於取景角度的限制,這些文字所編綴的乃是實物的部分特寫或者位置關係的寓意,它是作者內心希望的投影而非觸景生情的寫實。它是先醞釀一些想像或意願,再轉由文字媒介的註釋,最後落實在客觀世界相應的景物與事件上。因此它的文字擔負著關鍵性的任務,必須具備多元化的功能,作者也的確在這上面花費許多功夫,細雕慢琢,務使它就本身完成一種自足的意象,而不僅作為抒情狀物的「工具」。假若我們刪除它的故事、情節等小說條件,光就文字來欣,卻也是優雅鏗鏘的散文詩。譬如到處可見的這樣的句子:

 

「我曾為了分離翻滾沉淪,哀如斷垣,我的友人、愛人已化成流傳的典故……。」

「幸福就是我最好的解說,緣分又能辯解甚麼?」

「如果難以了卻的竟也只是浮夢一場,唉,有誰願意向我兜售永恆的情懷?」

這種文字應用在對話與小說的其他地方,怎不讓我們聯想起莎士比亞的舞台劇?但是,它同時也對小說造成致命的干擾,使我們像隔著鏡片看東西,總覺不夠清晰貼切,由於它的美與隱,竟難為了我們的理解能力,也許我們必須先在曲折起伏的幽徑上漫步一程才能到達門前吧!或者,作者的意思就是要我們從容領略文字的美好,然後帶著微醺近入小說世界裏,如此,他所描述的、刻劃的內容才不至於陷落在現實的殘酷生硬裏吧!他並不急於宣布生活的荒謬以及改造的必須,以便讓自己儼然成為社會改革者,他只願與大家共享他內心的感觸、解悟,偶爾也試著去關懷人間的苦楚。因此,他的文字便在刻意的修飾下顯得靈躍生動,並決不吝嗇的添加一些幽默的形容詞與纖巧的哲學術語。讓這樣的摻雜,沖淡了文字與現實物象的嚴格對應,避免了循名責實的壓迫,如節日花車般的帶領我們深入心靈的街巷。

我們可以大膽的說:林蒼鬱的句型撇棄了一般小說家簡明平淡的原則,而使用大量的額外修辭,正意味著他強烈的自覺與駕馭感,即使對工具性的文字亦不輕易放棄自我表現的機會。他是以詩的意象來觀察社會的萬般冷暖。

 

「深而厚的藍與冷綠是我偏愛的主色」,作者以這樣的色調來渲染他的小說,也許會令我訝異他的青春是否過於早凋,何以他不以鮮紅色或燦黃來結構理想的活躍?這是深思的沉重以及孤獨的凝結,姦殺了無知的輕狂,降貶了飄浮的喜悅,讓生命在陰鬱中貼地而行,緊記著泥土的滋養,以厚植軀體的碩健。如此,則縱然漂泊在異鄉的顛簸裏,也不至於窮愁潦倒吧!他源於早歲對家鄉草木的熱愛,幾乎已難以被志在四海的騰達之夢所割捨,他寧願保持童年的貞潔與故鄉共枯榮,但是斷奶的孩子註定了風雨的鞭笞,必須以遍體麟傷來證實成長的歷練,無論如何,少年的命運即是輾轉流離,鄉愁變成最高貴的感情,「愛家的浪子」或許是他的尊稱吧!這種心情在「月光遍照」裏作者有詳細的說明:「年輕人離鄉早已是村人必然的命運……他們說:趁年輕到外面奮鬥,以後有成就了再老死故鄉……。」但是,父老們何曾想到他心中的依戀與畏怯:「真是不忍啊這個養育我們的土地,這樣出色的風水,而感歎的是他們正用他們的感情割離我們,甚至還以為這樣作是對的,是對我們的疼愛關切。我們如何努力也無法再與他們銜接了……年年代代辛苦累積下來的成果,使他們不信任每個弟子,所以要我離去,然後又等候我回來……等回來時他們有感歎我們變了,變得跟不上他們歷代的美德與傳統……他們生下我們,卻不尊重成長已是我們自己的事了。」從這樣矛盾的感情出發,作者展示給我們的鄉情是帶著怨責與無奈的,少小離鄉老大回的程序既然不是出於自主的抉擇,又如何欣然迎向隻身遠遊的前程?一方面擔憂這是嚴苛的棄絕,天涯流落孤苦伶仃,假如不能榮歸故里呢?揚名他鄉談何容易?已方面懼怕浮沉濁世再歸來時,滄海已不是昔日的桑田,又將從何處尋回童年的夢?成長是艱苦的我們能默認,只怕景物隨著年歲變遷,離鄉時的允諾永難重拾,到後來只弄得親人死散,半生淒涼。作者以沉重的反省來審判這種傳統式的鄉土觀念,怵然發現它的悲劇,在「萬般梆聲響不去」中,顏迷花帶著曾是妓女的妻子準備回鄉定居,他滿心以為久別的思念會使父親承認他的獨立,並尊重他的自作主張,但是,幾年的疏離,「家」的親切已成回憶,代表鄉里的福德正神也被洪水沖失淹沒,這不祥的象徵果然引發了快速的噩運;父親發現兒媳竟是及女並喪失生育能力後,隨即顯露了名譽的哀痛,逼使兒子再度離家,他們很明白的暗示了家族的尊嚴足以否決子孫不智的自擇,雖然兒子有充分的感情理由。至於自己女兒被養父出賣而淪為妓女,則基於骨肉的系聯,卻是可原諒的。這樣的差別心對傳統是忠誠的屈服,對年輕人則構成絕望的傷害,鄉土再也不是歸根的福地,而只有創痛與恥辱。

另外,「月光遍照」的梁燕也遭遇同樣的難題,他是「哭泣著奔離」的,帶著適度的不滿在外地奮鬥兩年後,希望這種「善意的放逐」已刑期屆滿,可以回鄉團聚,但是一場奇突的洪水阻斷了歸路,他悲痛的以為這是天意的隔絕,於是憤然娶了在旅社陪宿的女孩羅枝再次離去。半年後妻子懷孕期滿(雖然那是別人的孩子),他想歸鄉定居,誰知家鄉早被洪水毀滅而村人全部罹難。他們只會見了鬼魂們,而這些鬼魂卻仍不肯饒恕他的妻小,他於是尊重自己的主權而放棄了歸根的苛刻條件。但是,忘不了的,故鄉雖與自己的成長形同誤解的無緣,畢竟那還是生命的源頭:「那幽微溫良的鄉愁呼喚著我歸去,歸去出生的母體朗讀童話般傳奇底身世。」

我們也可以清楚的從「薑」與「後記」這兩篇自述照到他對這觀念的思想背景:

「我想我必須發誓,對於養我育我的三爺村的這分感情……皆已成為生命的肢體隨時呼喚著我,呼喚著我回去要我重新認讀每一晨昏成長的酸楚艱辛……他們看我揹著沉篤的背包如同揹負自己的屍身與碑牌,他們哭泣的送別正像哀悼版專誠。」

「唉,怎忍得追問甚麼是家甚麼事故土呢?唉,甚麼是漂泊的無奈呢?甚麼是身世的哀傷啊!」

「當有一天我證悟根苗的意義,我會對三爺村作一種全然赤裸的跪拜甚至哀慟的村人都落淚奔逃。」

「今年春節返保安村,想是轉移的村景以及繼起的年輕的孩子們所給我的失望,……我忍不住辛酸對來訪的友人說:如果保安村仍如此景況的腐敗下去,年輕孩子們一代代墮落,我發是今生不再回保安村定居。真是不忍想像故鄉在我的眼前一日日沉淪吧,那時我是否感覺羞愧交加?」

他也曾被成長的暗示而選擇了漂泊的命運,也就在漂泊裏重新認讀了鄉土的莊嚴,雖然自己不期然已是江湖的常客,但卻蘊育了對家鄉永恆的關愛,如同忠厚的老者對子弟們的垂念與責全,他是否注定老死他鄉,我們不能預測,但是他的經歷他的哀思足以堅決的護衛家鄉昔村的美好吧,必不至於被時代無辜毀損拉扯。他是有著這樣的自信,所以他才敢於勇猛的在小說中灌注他的反省他的批判:鄉土印象的劇變、成長意識的推移,或許會在未來造成難以重聚的尷尬,但是,不論隔膜如何越來越深,絕對可信賴的不變必是童少記憶的專注與癡迷。

 

 

月光是無色的,只有明暗的分別,作者以此意象所要表達的亦非善惡的判定,從心理學的觀點,善惡已不是截然的分際,也許,感情的濃度才是人類的主要課題,相對於「愛」的,不再是強烈的恨,而是缺乏生機的冷漠。冷漠是危險的記號,因為它使一切生命有趣的蠕動都喪失意義。而月光則是一種寂靜的反射,是智慧的鑑照,柔和的,或陰冷的,它沒有明顯的個性,它只是平淡而不形於色的旁觀者,一任清輝的折射,似乎對人間的雪亮或幽暗無動於衷,萬物也不依靠它而決定生長或枯死,它雖主宰潮漲潮落,但那是磁力而非光能。如果這月光曾經造成對生命的影響,那必然是因為它代表一種心靈的冥想,一種哲學的以及文學的意象。林蒼鬱藉此闡釋一個道理:在月夜下行動的人,他的命運與天象無關,他只是糾纏在自己的因果網裏。理性在這裏是無用的,這裏只允許直覺,像摸索的生命那樣真誠貼切。理性是太陽的錯覺,所有的白晝都是串聯成系統的,今天與明天我們繼續著同一件事,今天是為明天而存在的,直到我們陷入無聊時,每天才具有它單獨的意義。像這樣反覆機械的被無休止的白晝折磨著,我們逐漸習慣於僵化與麻痺。人與人彼此只想應付過去,以等待夜晚的寧息與自由。而每個也都是自足的完整的單位,我們可以充份的閒情去享有。於是,林蒼鬱把「夜」帶來了,後面跟著月光,他要我們在夜晚孤獨的面對自己,並依賴月光的靈感而反省生命的真實。夜是無邊的漆黑,包藏了人們的罪惡與恐懼,月光是有限的照明,對萬物作有保留的暴露。人性呢?人性在明暗裏交替呈現其面貌。人一面畏懼夜魔的吞噬,一面又虧對月光的清白。人必須以他全然的孤獨伏拜天地,接受嚴厲的審訊,而月光即是冷面無私的見證。當然,對與心靈充滿虔誠的愛的人,月亦正如友人般的親切。林蒼鬱的小說,大部分的情節與主題都是在月夜下進行的,並且地點總在遠離霓虹燈的鄉野,因為,月對於都市人是有等於無的。這是他的細心和慈悲,挽救了人與自然現象的關係。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必須用另一種眼光去看他的小說。

在「萬般梆聲響不去」裏,天上的月與地上的福德正神組合成堅牢的守護線,拱衛全村的安寧,而月亮下方正確的標指著家居的位置。顏迷花溫暖的回想著:「隱約又望見沙洲中央的浮月宮裏,靜靜與月亮對弈,慈祥自若的福德正神,那暴石與星群是詭異的白旗黑旗,我是善心沉默的觀眾,是千鳥村的子民。」但記憶的完美在成長後的今天卻侵蝕出可怕的殘缺:「是棋下完了嗎?月亮仍在,仍有隱微的星光,但福德正神在浩渺海中的何處啊!」浮月宮被洪水沖走,月亮變成孤伶伶的形象,預視著「世上萬般梆不去,又是五更斷腸時」的不祥,儘管村民們正在復健新廟,而世事非復舊波蘭,顏迷花終於得不到父親的諒解,短暫的歸鄉變成永遠的離訣。當他再次走出閭門時,月亮帶領他找到了流失的浮月宮,並重編了破裂的記憶。從頭到尾,月亮擔任著顏迷花的保姆,提醒他的警戒,恢復他的信仰。

在「曹屍男與歐陽司陰」篇中,月光則變成悲劇的目睹者,它看著兩對男女奇遇的錯雜關係,看著他們作愛,看著別離與守節,看著四年的貞潔毀於一夜的挑逗,然後更看著死亡。它以這樣的姿態出巡:「月亮跟著海風,一次次踏過沙灘上他們留下的痕跡,而後,爬過沙丘,跳向波濤裏,靜靜泅追依次趕在天明前歸去的船火。」它是莫可奈何的被迫觀賞這些悲喜,卻又不能建議甚麼,他只是牢記著所有過程,偶而因不忍而「被驚擊崩墜」,但在適當的時刻,他仍得堅強的提示人們結局後的歸宿。

最足以說明「月」的意象在小說中的作用的,是「月光遍照」這篇,幾乎全篇籠罩在月的光圍裏,隨其形狀的變化而推動情節的步驟。他所使用的專有名詞包括「寒月山脈」、「寒月村」、「寒月池」、「寒月溪」(原名「燒趾溪」),以及第三代子孫的取名「寒月」。「月」已成為人世興衰的遙控者,而以「寒」字來布置它的主要氣氛,並藉此襯托出人物感情在時間中的抑揚(或冷或熱),在空間中的受制與突破。它是主要肅殺裁剪的一種溫度,洗刷了橫生的惡念而保存其單純簡樸。首先,作者安排了這樣的地理環境:寒月村因為寒月山脈與燒趾溪的阻隔而形成一個寂靜獨立的單位,卅餘戶人家相依為命,耕農為生,唯一與外界交通的孔道是燒趾溪乾涸的河床:「寬廣的燒趾溪每到夜晚便是飛砂走石,但白天裏,潔白的石礫於陽光中卻熾亮灼人無法通行。從寒月山脈與落日山脈見往返,除了陰天,皆須等候深夜起身。」於是月光便控制了這條捷徑,與寒月池底的蛟龍聯成一道關卡,監視著本村人口的流動。人們送行都不講話以便逃避蛟龍的耳目,但卻須抑賴月光的照明引導。「月」扮演著權威的監護人。而所謂「月光遍照」的意義,並非說明它照射範圍的廣大,而是,它彷彿具有行動能力,隨時緊盯著每一個村民,跟著他們行走或靜止。

「月光………從梁燕背後一步步跟來了。」

「下弦月如一面疾走的鏡……」

「月亮與低垂的山雲仍跟著人群跑……。」

這麼一個精靈而警覺的月,已經與村人的命運紐結成一體了。他似乎情有獨鍾的盤桓在寒月村上方,它替村人送行也只到出口為止,然後便停住回頭「逐步網落日山脈傾走。」離鄉的人想多看他一眼,便得回望村莊所在地。梁燕出外兩年後回來,看到「衰敗的下弦月只存一條細瘦的弓弧,似是從村裏苦苦趕來」,他怎不感動與它的盡職體貼呢?後來寒月村整個被洪水吞噬了,而月似乎仍忠誠的守候梁燕的歸來,以便告訴他災刼的歷史並撫慰他破碎的心靈。它先是隱瞞著,以「活潑的形色」鼓勵梁燕溫暖的鄉情,讓他想著:「上弦月哪,就快圓了……哇!到家時剛好就圓了。」讓他唸著:「月光遍照日光臨,神明擁護保安寧。」但是,風不容情的已吹起迷霧,佈撒不祥的預感,月雖兀自努力的只照著他兩行走的小圈子,卻也無法制止殘酷事實的逼近。「梁燕」與他的妻子「羅枝」出身於荒涼孤絕的氣氛中,不停的觀察月色的隱現,開始懷疑著情境的反常了。終於,女鬼出現,群鬼出現,月是痛苦的見證!父母與村鄰的鬼魂向梁燕和他不潔的妻子、無辜的兒子演出一幕討價還價的倫理悲劇,月「似圓未圓」的不忍逼視這群他調養護理的子民們,為一項或許錯誤的血統原則而互相殘害,它尷尬的等待著挺身而出的機緣,就在梁燕悲劇抉擇的斷割「孝子」的資格,揮退群鬼與所有無情的霧之後,「月亮依如澄明的鏡,懸傾遠處山脈」,它迅速收拾了慘劇,並給予悲懺的梁燕及時的撫慰。一切已成過去,梁燕「努力要回想所有飄閃過的寒月村的歲月,卻像水波一樣冷泛不實了。倒是盈圓的月有如嚴厲的鏡,從天空與池底,擁照他的愧疚,他的哀慟無言。」月要指責甚麼嗎?不,這些生死這些興替,它都吞忍了,寒月村已是毀滅的陳跡,新的一代正萌芽滋長,並依照他們自己的方式選擇前程。它也接受了新的職務。梁燕帶著妻兒就在故鄉毗鄰的落日山下重新安居。而「每到夜晚,月亮從寒月山昇起後,便靜靜地在精若明鏡的水面行走,是兩座山脈亮如白晝。」月仍依眷的在它本位上聯結著兩個村落的血脈,新的舊的,歷史與現實。只要人們需要它,它隨時都慈祥的懸掛在他們的心裏,照亮著,溫暖著。

 

當地球上的一切毀滅以後,只有愛情能殘存。愛情除了有它自己的邏輯與形上意義外,更因為它通常代表一種生機,是繁衍生命的動力。儘管它在哲學系統裏是一項難堪的問題,冷靜的思想家總避免去分析它的原始動機與價值,但是。文學家卻以為,由愛情來探討人性,是最簡便而有效的途徑。愛情的成份總是狹隘或低卑的,通常以一種非理性的姿態出現,激盪著人心,而非理性或許正是現代人所公認的人性本質吧!「我思故我在」的偏差必由愛情的實際參與而補正,意志已成為主持生命的真正內涵,而愛情即是意志的現身說法。它原是最簡單的兩性關係,但卻可以衍生為極複雜的牽涉,可以參透侵犯到各階層各體系裏,把一切既成的破壞或統合,它的狂烈力量已超出理性或道德所能節制的範圍。它是生命的第一義,也是小說最擅長的主題。林蒼鬱的文學生涯或即是肇端於少年時代渴慕愛情的靈感吧!他曾在「後記」裏描述某學號「九二○四」的女孩給他「多愁的呻吟」,於是他必須從詩與小說裏寄託他純淨的企慕。並且他藉曹屍男的口說出:「友情是碩實的,但可嘆的是它永不能如同情愛一樣來承載我生命中的全部苦難。」他把他早期對愛情的渴求與經歷放進小說裏,藉著一種感性的形式,在美學的距離下思索重估。如他的遭遇所教訓的:單戀是痛苦的自刑,而戀愛卻又必須付出相當的尊嚴的代價,因為兩個人的疊合即是一種關係的不斷調整,要直到彼此都能適當的安插自己,才算完成,那是比單戀的封閉式冥想更加複雜而生動的,稍不謹慎便容易互相傷害。在他的小說中有「離訣」與「跛族的愛神」即專門發揮單戀者的性格。「曹屍男與歐陽司陰」更提出對傳統「貞潔」的批判。「悲懺朱蘿哀」則描述因尊嚴的誤用而導致雙方的終身遺憾。「萬般梆聲響不去」、「月光遍照」兩篇則由成熟的諒解來包涵愛情種一切不幸與恥辱,觸摸到最終極的人格平等,並由此而堅持愛情的獨立與自定。

「跛族的愛神」本是「林秋」一系列作品的部分,作著的原意是:「意欲發現每個殘缺的自己從他身上走出。」這個理念是偉大的,且不論它在事實上的可能性。作者作這樣的嘗試難免遭遇失敗。譬如本篇的結局便未能令人滿意的得到堅強的啟示。但是我們卻可由此觀察一個跛子在現實的自卑與理想的自尊裏所產生的衝突──想愛而不敢愛。前者在於對愛情本身純潔的信仰:「我喜歡文文是一種深摯的真誠,那是值得歌頌的。」不錯,照我們較高貴的想法,愛情只要是出乎本性的真誠,在理念上便超乎現實條件的考慮,是完整而可敬的,不論它的結果是愛或是恨,都比冷漠的拒絕更適合生存。但是,理念往往是不切實際的,它的純精聖潔一旦被視為高不可及,便反而成了愚昧的象徵,而要遭受現實的諷刺。即使代表「法力無邊」的跛族天神也說:「跛子是不能談愛情的。」它必須勇於承認自己存在的殘缺,他應當採取另一種方式來表達他正常的感情需要──視自己為廢物,而以低卑的姿態向女人行乞「真正」的愛情。也就是說,他在信念上可以堅持「跛也是完整的人,跟其他的人原就該平等的,而非可隨意揮就的殘渣。」源於對造物者的信任,一個跛子的造形或許亦有它深刻的用意,因此,他不該由一般「平凡的觀點」來審查自己的作用價值,而要在「非常」的意義下尋求「特殊」的稟賦,譬如他說:「上天賜給我別人所沒有的拐杖,我已沒有理由貪婪其他了。」若能安於這種想像並將之轉化為合理的補償,那麼,一個跛子亦能如常人一般活得體面而積極。但是,跛子所接受的教育卻指點了他的殘缺,他的次級地位。於是他便只能從習慣的比較下發現自己的「不完全」與「不公平待遇」,這使他悲憤而又欲振無力。甚至到後來連幸福的權利都視為施捨的同情或惡意的幫助。他終於屈服在這不可協調的矛盾下,自動否定了崇高的信念,放棄了完美的追求,甚而歪曲了「宿命」的意義,把自己剔除於平等的行列之外,忍受孤苦的折磨。這是自卑的刑害,而非愛情的吝嗇,作者讓跛子林秋說明了單戀性格的偏執──羞怯源於感情的不夠誠摯或不夠確定。單戀者幾乎未嘗付諸行動,而只在自己的思慮裏讓感情萌生,飽滿,隨即又停滯,腐敗,最後更長出戀態的蟲蛆。

「離訣」一篇更尖銳的探討了男與女在失敗的愛情中的態度──男子善於思前想後,於是深陷而不能自拔。女子則寧息於現在,淡然處之,不失為冷靜而有取捨。由於這場愛情是起於男子首先的單戀,故不能與女子取得平行而進的起點與熱度,如此造成誤會而分離。男子已是蓬勃深入而女子猶未開始,這個差距對男子的尊嚴形同嘲諷,逐反激為報復的心理,但是女子的無動於衷亦如靭柔的皮革,無懈可及。男子雖曾象徵性的打擊對方,獲致假象的勝利,而這竊竊自喜的光榮卻仍毀於自然律的抗議,終歸只註解了恥辱。最後,男子已喪失了一切足以挽救自尊的利器,只得承認失敗,結束了卑懦的生命。作者先點醒了對立的局面,然後收回筆力單寫男子的心理狀況,把女子豎立如冷硬訕笑的陰影,龍照著情節的推進,一靜一動中,勝負早已決定:「莊燕是更孤獨無助的,一切的事件從自身閃現、發芽,然後腐敗。他去尋找掉落的過自而事實上卻是不曾開過花。朱顏,就像兀自來去的月色。」這樣的情勢,是絕無法扳平甚麼的,然而男子卻不能安於敗退,只好選擇死亡,以為殉情的諫諍。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主角的報復行為繫於一群小孩的旁觀,造成騎虎難下的前途。又加上癡女簡淳淳的推逼,以及江含煙以身作則的暗示(自殺),複雜的線索最後凝聚成一個焦點,對準莊燕,宣布他的命運與結局。這篇或許是最符合小說條例的傑作吧!它的成功,對由愛轉恨的情侶提示一項真理──「誰切得恨誰就作英雄了!」而報復的企圖只會迴向自己造成更深的恥辱與挫折。畢竟愛情是不能要求平等回報的,而唯有奉獻!

「曹屍男與歐陽司陰」致力於衡量「貞潔」與「愛情」的比重,前者或許源於「專注」的自願成全,但往往容易變成寡頭的自刑以及不合時宜的頑固。如歐陽司陰的三年守節並未如願的贖回盧葦的感念,卻反而抹殺了雙方另行發展的機緣。假如「貞潔」不硬是道德的必要,那麼,曹屍男與歐陽司陰,盧葦與黃牡丹應是性格相近幸福美滿的兩對,偏偏堅持了幾年的習慣,到後來竟因珍惜這吃得起苦的虛榮,而轉化為不可抗拒的自我崇拜,甚至為此彷彿可預期的牌坊而不惜犧牲愛情,犧牲生命。作者道出了「殉節」的秘密與荒謬,並由此揭露了人性的易受籠絡而蒙昧自我的真實。他說:「所有愚昧的人都會苦苦等待終點的功名。」而「女人感受神聖不是最輕易順當的嗎?」貞潔之於女人即是一種功名,一種神聖,使他們一旦陷於這愚妄的詩情畫意裏,便變成享祭的犧牲,那般可憐的耽溺於痛苦的蓮座上,也不知想修練甚麼功果?愛情是貞潔的唯一理由,而貞潔的誤用是足以殘害愛情。曹屍男說:「我只求妳單純的喜愛我,不要錯認自己優異獨特,愛情只容許平等。」貞潔的幻想使女人喪失人性而只成就了僵死的牌坊,愛情逐沉落為卑賤的格調。至於在男人方面,「尊嚴」的作用正如「貞潔」之於女人,都是愛情的劊子手。「悲懺朱蘿哀」的悲劇即起源於男子「不吃回頭草」的英雄偶像。朱蘿哀可以純為自己的因素而使顏祭紅嚐受墮胎的母性失落感,以及對愛情倚賴感的破滅,但他卻不能原諒她在絕望中的偶然背叛(其實,她只是畏懼萬一她死於絕症,而自己身是飄零,不得正式名分罷。),而愛情經這麼一次虛榮的撞擊,頓然有如逢場作戲般的脆弱了。

到此為止的四篇,在主題上都共同顯示了一些不成熟的觀念對愛情的摧毀逼害,本來,愛情必是全然而單純的擁抱,而不該以其他理念去附會的,但是人們往往想從不相關的範疇裏尋找證據來支撐愛情的高架,結果只破壞了它的完整自足,而淪為零碎游走的附庸。作者於是在另外兩篇提出較合情的形態,讓我們超越了額外條件的考慮,而直接承擔愛情的全部哀喜,以物價的諒解化銷兩個人格的歧異而達成一體的榮辱共存。這即是「萬般梆聲響不去」與「月光遍照」的共同主題──是出於一種熾熱的同情,出於憐憫或軟弱的情感,出於一種自我犧牲的必要,以及一種承受負擔,毫不畏縮的稟性,使他們越是不幸,便越加親密的相依為命。(引自紀德著:杜斯妥也夫斯基。志文出版社)。

顏迷花對夜子,梁燕對羅枝,都是這種愛的實行者,或許源於苦難命運的互憐,他們全不計較對方曾是妓女或陪宿女郎,不能生育或懷著別人的孩子,受苦的人們,唯有以瘡疤療癒瘡疤,才能結合成勇敢的肢體以對抗所有無故的徒刑。這樣的愛情是最堅強的盾牌,他們得以在風雨摧殘下仍擁有生存的慰藉。即使被鄉土驅逐,被親友離訣,他們依然要為自己的抉擇開闢神聖的家園。

「怎麼怕會沒有地方讓我們回去呢?……我們去找個純潔善良的地方安居下來,好嗎?那裏會成為我們的故鄉,沒有人傷害得了我們……。」

「……我們離開故鄉寒月村吧!……走吧! 去為寒月找個他喜愛的故鄉吧!……。」

「要努力離開記憶中的汙穢與不幸啊……到了最後,受什麼苦甚麼難都可以含淚忘記的……。」

兩個破碎悲泣的生命藉著愛情的鼓舞,再度肯定了新生的喜悅,從此,人間再也沒有枯死的流浪漢。

林蒼鬱是成功的。愛情足以彌補天地的缺憾。

 

 

由於現代人在心理學方面豐富的常識,使現代小說的風貌也改變了,以前僅能就觀察的結果,將當事者的行為藉著「刻畫入微」以統計歸納出其個性。而現代小說卻直接進入心理學的領域,對角色加以解剖分析,並用專門術語將實驗報告直挺挺的「暴露」出來。也許,暴露即是現代小說的特色,評定一篇小說的成功與否,似已不在於它所包容事物的廣狹或寄寓情志的深淺、情節安排的曲直,而只在於──暴露的深度,最好能直入潛意識的地層,赤裸裸的將人性最後保留的善惡徹底洞燭,像攤開五臟六腑般,不論它帶給我們的是如何恐怖的血肉模糊的印象與自省,它的任務似乎就是這樣冷酷的坦白,既不掩飾亦不轉折。它給我們的好處是拓展了小說家馳騁的時空──為了解決一時間或一情緒的原委,我們可能向後追索兒時的經驗與情結,並預測未來演變的機械程式。同時也可藉由一種神經分裂的幻覺作用,使我們自由出入「環繞於現實世界的其他空間」,作任何越理、荒唐的試探與想像。在心理學「所有行為或情緒的發生都有它隱伏的根源」的原則支持下,我們甚至可以編造一些不合邏輯,但能相信的事件。一切似乎不可能的,只要被我們創造出來,都成了莫可奈何的事實。我們能接受所有的古怪與奇蹟,甚至承認它也許就是一些被壓抑而忽略了的慾望。心理學應用於小說的結果是:「客觀」只是不關緊要的社會規律,唯有糾纏在「心識」的主觀與非理性才有研究的興味。個人獨特的「自我」歷程被提高到人際關係的共相之上。我們的世界完全被暴露在透視鏡與解剖刀下,喪失了私生活的隱密與悠遊,我們在痛苦中喘息,等待手術會議的宣判,生存或死亡,已不再是我們自己事了。小說家不復扮演代言者的角色,卻變成另一個侵犯者。林蒼鬱的小說幾乎就像心理分析的文學化,或著獨白或者描述,都極盡暴露的能事,他的敏銳形同私家偵探,細膩而警覺,向讀者招供了當事者所有的心念流轉。在他的說服力下,我們除了信從,再也不能節外生枝自由聯想了。

林蒼鬱的小說所要特別建立的唯一美德,唯一值得信賴為生命終極的本質的乃是──謙誠、謙忍、謙卑、悲懺、跪懺。是典型的「小人物心態」,他慣說:「謙忍的奉承命運。」「上天造就了不幸,我們被因果所嘲弄。」是一種綜合的悲劇感,讓我們在自塑自破的急促裏,離訣了一切可信靠的救贖:「要死要生即是命運,我甘願孤絕成最純粹的肢體伏首跪懺!」過度自省造成與萬物疏離的自刑。在他的思索裏,命運即是因果的必然,是我們應當信靠的宗教,它的莊嚴與權威使我們悟解「服從」正是對自己對一切最合理的交代。當我們能勇於將生命中所有遭遇的哀喜委諸命運時,我們確信已找到智慧的根蒂,並且獲得永恆的寧息。他用許多句子來詮釋這個體認:

「曹屍男認定宿命的神聖雄偉,如果無能轉救,唯有俯首承受吧!當然,這是必須具有絕對誠實底勇氣的。」

「命定的要勇敢承受……我們會心甘情願的。」

「請你原諒命運所有悲涼可笑的情節……。」

「這無奈的冤屈是否如同命運?」

「服從命運的暗示原來也是需要無上智慧的。」

「是否命運的折磨就如樹葉,只能選擇凋萎零落向風聲謙卑奉承?」

「命運似乎也給予可以轉思慮的機會,實際上卻又只能隱忍受其擺佈,反抗或憂疑是徒然的。」

命運正如同無微不至的保姆,呵護著脆弱的生命卻不允許愚妄的自立。我們必須學會謙忍奉承,才能保證自身的純潔無憂。我們隨同時感受了這束縛的無奈,但也領略了被撫慰的安全。要全然孤絕的面對意志的自我,必只發現沒有終極的空虛與絕望,那種焦慮的刑殺毋寧是自暴自棄。於是我們反過來企求命運統御我們、啟導我們,以免承擔自作孽的天罰。命運既主宰著我們,也就成了代罪羔羊,因而,「謙誠」無疑變成了唯一的救贖,讓我們在不由自主的成長中,將所有造業與果報推託給命運簽收,如同獻身於宗教般隱藏了自我。到最後命運甚至就是終極的自我,一切從這裏出生又歸還。我們不過是謙卑的奉承者罷了。「我」不是頑抗的意志,而是和順的子民。

 

 

關於「月光遍照」的成績,即使到現在,我們也還不能論定甚麼。他的作家生涯才開始,還有無窮的希望與改變等待我們去領略。在當前的文壇裏。各種形式的小說被允許試作,我們似乎不必急著去肯定這個,駁倒那個,且讓它們都能並行發展,後出轉精,必會得到一種較好的局面。假若說林蒼鬱的小說,或者他的心事是病態的,這並不足以構成一個作家的致命傷,病態的起因或許由於過分的敏感,卻又不能經由社會化正常的途徑去尋求解釋,才導致了「沒有出口」而中途夭折,反擊自身的作孽。這種病態的形成,在年輕的一輩裏,必有它某範圍的代表性。即使沒有,那麼,他也建立了一個。他在人事的閱歷上也許不夠一般所說的「深刻」,但他所觀察到的,以及所自作註解的,正如攝影選取個人偏好的角度或色調,他開啟了一個「特殊的層面」,這層面不見得能被接受,卻不可置疑的是現實的一個存在面。尼采說:「千萬別為觀察而觀察,這類事情導致了錯誤的觀點,導致偏差的立場,導致勉強與誇張。存心去經歷事物──這一無是處。」林蒼鬱的小說從自我的思省出發,又回到自我的折磨,所有觀察的結論不過是供作個人表現意念的素材罷了,而不是主題。他雖無緣無故的走了一趟人世的漂泊,卻未曾得到外界的啟示,他仍以「愛家的浪子」的風塵形色,回到他自己執著的窩裏──這是他小說中情節無法推闊、展開的原因──他對人間多彩多姿的形象並無興趣,他只關切自身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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