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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曦<地道> 詳析
2021/03/13 09:15:57瀏覽356|回應0|推薦0

<地道>詳析

         據陳若曦自己說,收在〈老人〉這本小說集裡的作品,只有「老人」一篇是有感而發,自動下筆的;其餘各篇,則多是被報刊編輯逼稿而應付著寫出來的,假如我們依常理去理解這話,可能誤認這本小說集裡只有「老人」一篇成就較高,值得研究。而事實上,若就技巧的細緻渾全,可堪選為習作範本的標準來看,「地道」這篇更應被重視並詳細討論。雖然,過度強調寫作技巧,在今日的文學批評界是個危險的論調,因為它容易引起爭論,並因而忽略其他或許更重要的東西,即以陳若曦所寫的這類小說而言,最初吸引我們注意的是帶有報導性質的故事內容,那些真實或半真實的人或事,由於他們是我們的同胞,卻又不能自由自在的互相溝通,印證生活經驗與想法。因此,我們貪婪的需要作家與記者(有實地經驗的)為我們多作這方面的報導,滿足我們在理性與感情上的空缺(正如金兆〈大將軍〉書序說:興復力量來自幸福基地的民眾。興復的快慢要看民眾對大陸同胞了解的多少。有了解然後生感情……希望台灣的青年朋友多讀些大陸文學。)在這種心情下,內容決定了這類小說的存在價值(諸如近年來頗為暢銷的「大陸去來」、「苦海餘生」、「來自地心」等書,只因報導的內容,更被廣為閱讀及討論)。但是,因為陳若曦所寫的是小說,而她又是個年輕時代已經成名小說家,我們應該肯定及強調的也必須在小說及小說家這個立場,把她所寫的作品擺回文學的範圍裡,看她究竟如何表現、傳達了這些引人入勝的內容,而造成普遍的關懷。在這個時候,便得重拾批評與分析、形式或技巧等問題了。畢竟,她的作品不只是新聞報導而已。

因為要談技巧,談表現,本文選擇了「地道」這篇作為題目,這是說,它經得起仔細的分析、反覆的研討,並且還牽出一個「刪除原文」是否恰當的爭論。透過這些分析與爭論,可以使我們對於作為小說家得陳若曦,有較恰當的了解與評價。

 

·          老來每覺生無味

 

整篇小說從開始便扣住洪師傅「不服老」與「無聊」作為心理背景,以引發黃昏之戀的可能性與需要。第二段描寫他的容貌及身體狀況時,也在強調「覺得自己並不老的心情」,正因為不認老,卻被強迫退休,於是有對於退休問題的議論,說明中共的制度「在退休上,工人和知識分子的差別很大」。洪師傅雖然不服氣,但對制度的權威性則不敢反抗,而制度的意義他亦不了解,只相信「黨」的規定與作法,必有其充足理由,即是他那在大學教書且是黨員的大兒子說的:「因為知識分子延緩退休,對於外賓有統戰價值。」於是他的不服氣便約縮為個人的奢求,而不至於普遍化為社會問題。所以他採取了另外的解釋:「他情願再做幾年工,並非捨不得扣掉三成的工資,而是因為有事要做,日子會好過些。」最後的憂慮既只是「無聊」,於是由這裡描述如何無聊的具體情況,同時也說明了他的家庭狀況: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兩個孫子。他住在大兒子家裡,兒媳倆對他很孝順:「把他當老太爺般供養著,等閒不讓他插手。」這樣做原是合於情理與傳統的,也是兒媳們自盡其本分,但卻使洪師傅「突然間」便成一個無聊、無用、孤獨(老婆已死)的人,偏偏他的生命除了在職業勞動中存在之外,沒有其他消遣。在這裡「不服老」卻又「無聊」的矛盾下,除非就此茫然度日,鬱鬱以終,否則,必然會出事的。正因為有這種潛在的預感與期待,作者才能推展下面的情節。

 

·          聞見觸的戀情過程

前面所說的只是故事開始前的預備,它可以說是「靜態」的,對於各種現實的、心理的背景的陳述,為了提供某種解釋,以便進入下個階段而開始人物的「活動」,這個由靜而動的轉換,作者用「幸好」二字過渡。這兩個字不但否定了前述「因為無聊而鬱鬱以終」的可能性,同時也預告讀者:好戲在後頭。

這個「幸好」的具體內容是:雖然因為服從「黨」的規定而退休而無聊,卻又因為他的家庭成分甚好而被「黨」吸收去搞「街道組織活動」,洪師傅這才又活了回來,這個活動在小說中起初有三個意義:一、證明洪師傅退而不休,老當益壯;也暗示著枯木逢春,重新享受最有生命的活力。二、洪師傅嘗到「影響力」的滋味:「當他發現,憑他自己兩句話,再加上其他居委的意見,就能左右別人的政治命運時,這份工作大大的吸引了他。」三、牽引出第二個重要人物:李妹。、前兩點是關於洪師傅個人的補救,後一點則是下面情結的開展。

作者透過敘述的順序告訴我們:這篇小說的主要人物是洪師傅,由他產生的事件是主情節,因此,有關洪師傅的背景、經歷、容貌、心理狀況,都必須不厭其煩的說明清楚,取得主導地位,並獲致讀者同情的了解。其次,則由主情節而引生某些次要人物及附屬情節。表面上,這小說是採用全知全能第三人稱的敘事觀點,但所有出場的人物中,只有洪師傅被刻劃出獨立而完整性格特徵,並賦予有血有肉的印象;其餘角色則只是片面的描述、零碎的認識,並且是透過洪師傅的眼光與情感去看、去反應的。因此他們只能在洪師傅的經驗範圍內存在,除外便無個別的意義,作者所提供讀者的,李妹的形象與行為,便是如此間接由洪師傅代為表述,而這項表述由分成三個階段,逐步顯現。由於洪李的愛情是這小說的主題,我們即先詳論這三個階段的發展並提出重點:

·                        聽:因為洪師傅參與該區的街道活動,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第一次聽到李妹的名字」。

由聽而來的是李妹過去經歷的傳說,其內容只是:李妹為了與丈夫劃清界線而離婚,帶著女兒自立門戶,傭役過活。至於評價方面,居委會的人都認為「李妹咎由自取,也不是好東西。」傳說終歸是人云亦云,無足輕重的,洪師傅雖「聽」到,卻未在主觀上有所批判,只是隨和的認為李妹「也不是甚麼正經女人」。

·                        見:由於毛澤東下了「挖地道」的批示,全國大城市舉行,洪師傅因為「老當益壯、工作經驗又豐富」,於是被委託帶領該區的眷屬們負責挖掘一個進出口,在這個時候,他首次見到李妹,並且改變了從傳說中聽到的印象。

先是,真正下去挖地道的,都是家庭主婦,她們與洪師傅摩肩接踵的,且都「嘴巴碎,說出的話比挖出土還多」。其中,只有一個女人卻是「沉默的,從不曾縱聲笑過,但工作很踏實,掄起十字鎬,比任何女的都帶勁」。因為這種比較上的特異,使洪師傅格外注意她。詢問後才知道原來就是傳說中的「李妹」。此時作者告訴我們:「洪師傅有些驚訝,但嫌惡的心思可是一點都沒有。」這次「見」與「問答」的境言是驚喜的,眼前這是印象的改變。再則由於李妹說話的聲音,引起洪師傅的遐想,他迫不及待的已經墜入眩惑的想像裡。這是感情的關注。從這一刻起,透過洪師傅對她的「聲音」的特殊感受,以及對她的相貌的美化描述,李妹才具備了粗略的輪廓,並且在洪師傅的思想裡「活動」起來。作者並沒有給我們一個客觀刻劃的李妹,卻要讀者從洪師傅的主觀經驗裡去認識李妹的美醜。(若依我們的習慣判斷,李妹的圓臉、垂眉、皺紋、細眼、小鼻、及厚而外翻且泛紫的唇,都可以說是醜。洪師傅卻擬之為觀世音菩薩,又看出其中一種福相。)總結這次「見」的印象是:由驚訝而迷惑而遐想,整個情況被罩進美感的氣氛裡,且朝向愛情的可能性發展。

·                        觸:洪師傅對李妹的印象,由間接傳說種不痛不癢的風評,經過親見後的惺惺相惜(勞動工人)與聲音的誘惑,而產生情慾的遐想及主觀的比擬,於是順勢而下,如今他以一種愛憐的心思「就不該叫他守活寡」,而想要把她摟在懷裡呵護佔有。作者給他們製造進一步親近的機會。

第一次是洪師傅藉故(通知開會)到李妹家去,李妹「把門開得大大的」,讓洪師傅看個清楚,並產生如是的感想:「這樣一窮二白的土房子,有李妹當門微笑著,氣氛就是不同,給人一分貞潔和莊嚴。」這些感覺都是用來與他死去的老婆相聯想的(包括前段說明他喜歡胖女人),由此更顯示他老年寂寞與無聊,亟需愛情的滋潤。從這時候起,洪師傅便主動得特別照料李妹,而李妹「很領情,小眼睛不時瞟來激動的一瞥。」已經有某種「意思」在兩人心中滋長、流動,但仍須等待。

第二次是天賜其便,洪師傅奮不顧身的救了李妹,免於被崩裂的土塊擊傷,這個行為「大大感動了李妹」,雖然這次的「觸」,並未發生肉體的綺念,但彼此心裡已親近了,有一種默認。

由上面所論聽、見、觸三個階段,印象的加深與評價的改變,洪師傅眼中的李妹純然是個勤勞吃苦,可憐無助的女人,正適合年老無聊的洪師傅的需要。於是作者展開了追求行動,其間曾因地道停工,兩人被迫分開,而有一段時間的「相思」。農曆年前,洪師傅忍不住敲了李妹的門,在焦急與感動下,互相「抓住他的一隻手,把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以這種儀式印證了彼此的心意:「我這個是真的。」這個舉動,暗示或完成了訂情的手續,然後他們進入戀愛的形式:每天早晨並肩上市場買菜,藉此互相傾訴,增進了解與情感。但在確定了愛情的有效性之後,洪師傅卻又生出一種由佔有慾而引申的猜忌:「李妹對他越溫柔,洪師傅反而疑惑她會不會對別人也一樣多情。」這種猜忌對於準備互相獻身而取得認同與保障的情侶而言,是合理的,也是自然而必然的,表示他們要求以完整、純潔的心去完成結合,從反面說,這種猜忌多數時候只是以自由心證的方式造成向對方無限制的苛求,而最終的答案也可能只是無邊際的空洞承諾,因此,這種猜忌的興起與平息,就理性而言,是無意義的;但在感情上,卻是必需的,以便於到達最後的信賴與付出。就前面所論印象的三個階段說,洪師傅這項猜忌卻有某種似是而非的具體內容:把他重新拉回到「聽」的傳說裡,有關人們對她過去經歷的劣評,她是否真是個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的女人,而他是否另一個被玩弄的孤老?這個猜忌無法客觀求證,只能從對方的決心與保證裡活的類似的滿足。李妹委屈的哭了,並表示可以「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洪師傅於是心軟了,滿意了,洪說:「我是太愛妳。」李答:「你如果不嫌,肯要我,我願意跟你過日子。」兩人共同的結論是:結婚。這段情節聲情具佳,頗有戲劇效果,但對讀者而言,其節奏似乎太快、太衝動了,但並不出乎意料,他們是因為愛情的需要而迫不急待的要求這種確定的結果。然而,就在這私訂終身的同時,外在的阻擾也開始顯現其威脅力,而形成小說條件中必要的「衝突」,這個阻擾來自洪師傅的兒媳們,收集了鄰居的流言蜚語,加以刻意渲染,並歪曲李妹的形象,認為她是「十足的投機分子」,在離婚後這麼多年,與洪師傅戀愛,只是為了「要找個政治上過得硬的」靠山。這暗示了洪師傅是被欺騙、利用了,於是父子間發生激烈的辯論,洪師傅來不及提出結婚的意願,便被否決了,以他的感受與經驗,是個不會再懷疑李妹的誠意,但兒媳們的反對,卻逼他省悟到「愛情」與「親情」在這件事上不能協調兩全。作者適時的加入一段洪師傅內心衝突中表現出來的評論:「這個所謂的新社會,在這方面(老頭子再做新郎)還是十分保守,並不顧及老年人的寂寞和生活需要。為了李妹和自己的幸福,他有勇氣去闖輿論的關口,可是他怎麼也跳不出親情的羈絆。」他有兩個選擇:愛情的烈士,或親情的祭品,前者是他真正自覺的需要,後者則為成全兒孫家庭的政治形象。兩者間的取捨,都有充足的情理作基礎,卻難以抉擇,等待一個消極的轉機。

情節在洪師傅相思的焦躁與父子的冷戰中,拖過一個冬天,春節來臨,因為洪師傅「突然心動」,上街購物而與李妹重逢,兩人攜手穿進穿出的:「彼此融洽得像是多年的恩愛夫妻」。似乎這一切都是極自然的,原該如此的,然後,他們又開始約會,在電影院短暫的黑暗中互相摸索、憐惜,重新獲得生活的意識與生命的活力,正因這樣,他又熱心於街道組織活動,積極投入,終於被選為「樣板老人」。然而,這些頻繁的約會與社會的參與,似乎都是空洞淒涼的迴光返照,而非生機的復活,他們只不過茫然的及時行樂,並順從命運的引導,卻不敢奢想改變甚麼。在最後一次約會,因為李妹「下身繫了條黑綢裙子」如赴嫁般來見(這是用洪師傅送他的布料做的),在極具煽情的激動下,洪師傅臨時起意,不看電影,改到另一個地方幽會,此刻他的心情是:「無心賞玩風景,只想找個僻靜的所在,好同李妹相守在一起。」又因為到處是熱情談笑的青年男女,使他們有著老年的羞澀,終於,他們在「日頭西斜得厲害」的時刻,互相依偎著走入那「每個星期開啟一次」的地道裡,沒有前瞻,沒有後顧,沒有旁鶩,完全沉沒在彼此跳躍呼喊的心音裡,而獻出了一切,包括生命與親情。他們換取了當下的貞定與永恆的廝守,悲劇?

 

·          恨不相逢少年時

解說了愛情故事的過程與重要轉折,我們知道這是個悲劇,並且只可能是發生在共產社會的悲劇。但我們還要看作者如何說明這個悲劇的成因。

首先,從洪師傅與李妹個別的身份與背景,是很尖銳的對比與差距:洪是苦大仇深的勞工階級,兩個兒子各為教授與軍官,且都是黨員。他們組成一個「紅色家庭」,隨後,洪又被選為樣板老人。他的政治條件使他成為被尊重、圍繞的對象。李妹則來自問題家庭,丈夫是個酒鬼與反動分子,雖然已經離婚,劃清界線,多數人對她仍不諒解,種種恥辱的紀錄與留言,他扮演著被隔離、孤立的角色。這樣的兩個人,若把他們個別的條件擺放在那種社會的評價前,則有如來自不同世界的人類,是不可能結合的,即便勉強湊合,也得不到同情與承認,必定造成衝突與悲劇。但這正是作者要想我們說明的:這樣的悲劇,只會在那種社會與制度下發生,因為那是個沒有人情與感情的社會。類似洪李不過是表現了基本的人性與自然的感情,而違背了樣板的禁制,便要被控訴。作者讓他們繼續演下去,做個實例,把整個悲劇過程與結局呈露出來。一方面,強調洪師傅的「不服老」與「無聊」、「寂寞」,亟需女人作伴;而李妹孤苦無依、被受輕賤,亦須有男人保護。在正常的需要下,他們有相遇而相愛的謀求結合,在民主社會裡,這些都是自然而認可的。這部份,我們很順利的便能了解。但換個立場,在共產社會,這就成為罪惡與偏差。作者又描述他們從認識到相愛的過程中,種種行為反應,有類似年輕男女的羞怯、激動、猜忌、相思等表現,都是合乎情理,且讓人不禁微笑而感到甜美的。這表示他們的戀愛是正常的,具有普遍的人性。但這種只屬於兩個人祕密發展的愛情,一旦被知曉、被公開,在那個社會便要被檢討、被批判。本來是健康、光明的事,卻硬被歪曲為偷情、陰謀;由於見不得天日,所以要轉入地下。總之,在那種政治原則的指導下,人不能率性自由的流露其本能的情慾,這便是洪李悲劇的主要根源,雖則,表面上我們可以找到更多複雜的原因以說明這件悲劇得形成,也就是阻擾或抗拒這「已經發生且無法停止的愛情」的現實勢力,例如所謂「親情的羈絆」以及「輿論的指謫」;眼看洪李彼此克服了心裡習性上的差異,而有夫妻的認同時,卻遭到兒媳的反對,因而引起一場父子爭論。反對的理由不外是:離過婚的女人不好、李妹是投機分子(想找個男人做政治靠山)。這兩點理由於事實是非方面的可疑性甚大,都不足於說服洪師傅放棄癡情,但洪師傅亦沒有機會證明這些是「純屬誤解或惡意破壞」。其實,真正的問題不在李妹個人的好壞,而是……假如洪師傅與李妹結婚,必定有損這個家庭的紅色成分,甚至成為被指點、批判的對象,且對於兩個兒子的政治前途會造成負面的影響;其次事洪師傅原來用作補貼家用的退休金,亦將因為結婚而轉給李妹。這些考慮,使洪師傅在個人幸福與兒孫利益的衝突中,進退兩難。所謂「親情的羈絆」是以現有的政治利害為內容的:「從前兒子小,怕他們被後娘欺負,自己請願做鰥夫。現在他們都體面了,更要刻意維持這個紅色家庭的形象,不許有人來攪混一池清水……如今年紀一大把,似乎沒有理由不為他們再作出奉獻。」這段話裡透露了老人的悲哀。年輕時,他曾為兒子們作過極大的犧牲。這的確是單純的父子親情的表現。而今,他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兒子們為了個人的利益,要求老父發揮剩餘價值,成全這個已經不能給他幸福慰藉的家庭。把這種難題推給老人,依我們的標準說,是極自私且不孝的。因此,洪師傅有兩種不同的推論:一是以前已經犧牲夠多了,現在該為自己打算;一是風燭殘年,何妨再奉獻到底。這兩種推論都是合情合理的,但都有缺陷。如果實行起來,前者可能破壞他們現有的家庭形象與前程,是他所有的犧牲變得功不抵罪。後者雖然保全了兒孫們的利益與親情,但對他自己是否公平?比較而言,犧牲他與李妹的幸福,當然是不值得的,甚至是不必要的,他沒有義務永遠呵護兒孫們,擔負一切責任。這樣越想越複雜的情況,才造成小說情節的衝突,而這個衝突的根源來自政治與人性的考慮,由這個考慮已經預見了悲劇的可能。

既然如此,折衷(而非兩全)的辦法,也許是:在不公開結婚的原則下,繼續秘密約會(但諷刺的是:小說開始時,洪師傅曾以居委的身分,參與批判一個曾與李妹糾纏的老頭子,而今,他自己卻反過來扮演那個角色),直到被迫拆散為止。於是,他們轉入黑暗中偷情,先是電影院,然後是地道,最終則是死亡的空無。

 

·          帶進墳墓裡的愛情

再來還要討論作為這篇小說題目的「地道」,它同時也是極為重要的象徵,使我們聯想許多情況與理論,但在這裡,我們不必作太多的附會,只須就本文來尋求它對於發展情節及呈現主題的效用。

前面說過,洪李的黃昏之戀在共產社會找不到立足根據,因此整個過程是:相遇於地道裡、相愛於黑暗中。「地道」在心理學上可作為「子宮」的變形,代表一種安全的感覺,洪李走進地道尋求愛情的庇護,但「除非是死亡,否則人不能在回歸子宮」,這是必然原理,因此,地道貞定了他們的愛情,卻奪走了生命。是否據此可以認為「他們的愛情固執至此,生死已無足懼。且在這種無可奈何之下,他們希望透過死亡而追尋那永恆的情愛?」這個疑問乃因作者描寫他們進入地道時,並未說明他們是自願的、選擇的、明知必死的;或者是被逼的、誤入的、無可奈何的?這裡仍須討論,以免落於愛與死的俗套。並且,這關係到我們理解全文結構及諷刺意義的方向,也就是原文結尾「我們相愛,不是自殺」兩句,該不該刪的問題。

「地道」在這裡不僅是一件「物」,「挖地道」也不僅是一段「事」而已。它作為象徵居有政治諷刺與愛情見證的雙重意義,並且這兩層意義在情節過程中是相連而演變的兩個階段。在「地道」出現之前,小說已經把洪師傅的經歷與需要說得夠清楚了,而李妹也已經是傳說中的問題婦女。這時候,作者說:「直到七十年冬,毛澤東作了『廣積糧、深挖洞、不稱霸』的批示,全國大城市瘋狂的挖起地道來。洪師傅才見到李妹。」這是第一次介紹地道,已包括前面所說兩層意義。關於毛澤東批示的內容,究竟應該如何理解,我們不懂,但卻都「盲目」的服從,並瘋狂的行動了。這種舉國如狂的情況,使我們聯想起中外歷史-築長城、開運河、造金字塔等,發動大批丁夫奴隸,以勞民傷財方式完成的鉅大工程。不同的是:這些歷史工程師強制執行而易於激起反抗的;但這裡所要挖的地道,看起來卻是人民主動響應當局決策而任勞任怨的。並且,按照批示所欲達成的目標看,這是一項浩大而周詳的工程:「地道幹線的指標是要挖深到原子彈炸不到、挖寬到公共汽車可以長驅直入。裡面要容納醫院與商店,地道網要遍佈全城……。」毛澤東的計畫「用心良苦」,這不同於歷史帝王只顧貪圖個人享受或誇示朝廷權威。然而,諷刺的是,這樣嚴重的工程卻如此進行:「市委下指示,採取分片包幹,各單位挖各自的地道。像大躍進時代土法煉鋼一樣,地道支線的工程也不需要藍圖設計和施工步驟,各單位照文件的精神,自行規劃一下,立刻就破土動工,不分晝夜的幹。」作者的批判意思已在使用字句時,明白的顯露了。這絕對是一件荒唐的工程,雖則表面上市民們似乎迫不及待的投入工作行列,以表現對「決策者」的擁護,並且可以擱置其他例行事務而晝夜苦幹,只求及早完工。這種精神,令人感動。但我們卻預知它必然會出現意外、會流產。例如洪師傅負責的那一段區域工事,因為當地男人都被毛澤東另一個再教育的指示調走了,留下來挖地道的是一批老弱婦孺。她們極端缺乏知識與技術,且工作熱誠總被閒話消耗掉了。此處情況如此,其他地區大約也只這般。果然,才進行了一個冬天的偉大工程,便被迫停工,理由是:挖地道造成許多房屋倒塌,人心惶惶。剛開始的那股狂熱消失了。檢討崩陷的原因是:上級強調「節約鬧革命」因而所能提供的支架建材,極為不足,於是「老百姓越挖越抱怨,不過服從慣了,變成條件反應,怎麼指示就怎麼做,最壞不過磨洋工而已。」而市委們也知道「憑當前的人力物力,絕對無法實現毛澤東的戰略幻想,只好虎頭蛇尾,仿效背景的做法,南京也只在經常有外賓參觀的風景區,留著鋪設整齊的地道,其他一概不了了之。」偉大的幻想便這樣草草結束,不曾在歷史留下甚麼比美古代帝王的工程作品。躲避原子彈的地下城,到後來卻成為供給外賓參觀的風景區點綴物而已。

這便是作為政治意義的地道象徵,它當然是諷刺的,但並不尖銳,也不刻意,因為重點不在這裡,而在於作為愛情見證的另一面象徵。我們先說明這個象徵,如何從政治意義轉移為愛情意義。「地道」本來是作為躲避原子彈的生命財產的保障,但因為施行過程的馬虎而造成為害民屋的反效果,終於停工,則其作為政治意義的安全象徵已經消失了。即使它不中斷而按照批示,如願完成,對於洪師傅而言,亦是沒有意義的:「要依他的意思,蘇聯一旦丟下氫彈來,他寧可捲牀棉被,躲在桌子底下,絕不肯躲進這種地道的。」就是說,挖地道這件事,雖然有其政治上的客觀事實的意義與用途,但在洪師傅的主觀意識裡卻另有解釋:「他真心感謝毛澤東這種即興的最高指示,使他結識了李妹。」這前後兩段話很清楚的告訴我們,地道的象徵作用,在這篇小說的主題與結構裡,其實只是對洪李愛情的見證,而所謂政治意義只提供了挖掘工程的客觀理由於表面現象。洪李愛情的最初階段,原是與地道的挖掘平行發展的:因為挖地道而兩人結識、配合工程的進行而發生愛情。但在地道因為發生危險而停工時,洪李愛情並未隨著結束,反而轉為更具自覺性的需要而繼續深入,發展出第二階段的形式:離開作為安全象徵的地道而化暗為明,試著在現實世界裡取得合法的承認,卻意外的造成與親情的衝突。即是說,他們的戀情可能導致家庭結構的動搖(正如地道工程使房屋傾塌,民心惶恐)。在這衝突中,洪李彼此的心意並未改變,但卻無力反抗外界的指責與否定,畢竟,他們年紀都老大了,沒有足夠的意志與膽識脫離這個賴以為生的社會體制,獨立存活。為了謀求和平解決,他們最後不得不再度進入地道中尋求平安的庇護,就在這進入、走出、再進入的三個行動中,形成了悲劇的條件。如果把地道當作所謂「子宮的變形」來了解,則洪李的愛情由地道孕育並出生,但由於先天不足與後天失調,卻在母體外的世間夭折,雖然試著以「子宮回歸」的方式重獲生機,但子宮已萎縮且變形,而愛情也已碩大而傷殘,勉強回歸,只是自尋死路。我們只能就形上的意義說:地道在這種情況下,是以墳墓的形式保證了洪李愛情的絕對有效與不受干擾。且讓我們從小說本身探討作者如何於情節的運作中表現這個意涵:地道停工後,洪李被隔離,彼此已在地道中培養起來的愛情,不甘就此結束,於是另謀孔道發展,並肩上市場買菜。這段期間,他們的感情隨著了解而增進,而有明朗化的印證,於是私定終身。此時,來自兒媳們的激烈反對,迫使洪師傅暫時自動的與李妹分離(雖則表面上因為兒子接回買菜的任務、而內在的也由於洪師傅感到慚愧而不敢去見李妹),這個僵持的情勢,配合著季節的轉變,延續了一整個冬天。洪師傅想不出妥善的辦法。情節似乎也凍結了。此刻,作者再度暗示性的搬出地道來提醒洪師傅與讀者:「達到飄雪的日子,他必袖著手,隔著窗,呆望著白茫茫的天地,他的視線必定落在對鍋槐樹下的地道口上。因為廢棄,地道內積了雨水,又被倒了垃圾,如今被雪蓋上,隱隱露出一線地道的痕跡,活像個陷阱。」這使他回憶起與李妹並肩挖土的情景。「陷阱」二字在這裡用得很有挑逗力,陷阱是用來坑人、捕捉獵物的,洪師傅正好被這線地道痕跡引誘而深入,不能自拔。整個冬天,他對這個陷阱的不安與迷惑,已經在潛意識裡埋下以地道作為他倆愛情的「保障與見證」的信仰。這個信仰逐漸誘導他與李妹終於進入地道,完成最後的愛情,只有重視「陷阱」的心理意義,我們才能確定的說:洪李死於地道內,並不是偶然狀態下的「誤入」,而是下意識的抉擇。也只有肯定這點,我們才能同意作者原稿的結語,那句用血寫在牆上的絕命詞:「我們相愛,不是自殺。」因為他們相愛,卻找不到現實世界的立足點,而為了堅持這分心意,迫不得已,選擇了地道。他們是天假其便而心甘情願的,不可以看作「自絕於人民」的懦弱的自殺。

 

·          結語

最後,談一個附帶的問題,即結尾部份。作者在序文中云:「原先以地道重開,發現死屍以及牆上兩行血字:『我們相愛,不是自殺』而結尾。」後來因為白先勇認為加這兩行字會破壞全書結構的完整性,因而刪除。這項刪除是否合理,以及在藝術效果上的意義如何,是我們要探討的,作者自述寫這篇小說的動機是要表現:

 

社會的專制與教條化竟使人在臨死前耿耿於懷,唯恐身後落個「自絕於人民」(自殺)的罪狀而貽害子孫。這種「突出政治」所造成的恐懼,已經融入人的血液裡,至死不忘。

 

作者於原文雖刪除了那兩行字,但於序文中仍說明並強調這點,可見作者認為這兩行字有其必要性。但刪除的建議是因為:「故事本身已是悲劇的,加上諷刺,卻是多餘。」即是說,如果刪除,則此篇純粹是愛情悲劇,是一齣共產社會中,自然需要與人性尊嚴被壓抑的悲劇。此間偶有關於政治與社會的諷刺,卻非主題的,只是零碎、嘲戲性的,可以在歎息與灑脫中紓解的。或者說,此時的諷刺是附屬於愛情悲劇,或只是促成的背景,而這個悲劇的結局亦只是無奈、淒美;甚至極有「誤入地道」的可能,而只是胡裡胡塗的死去。至於死前的掙扎,是否有所謂「其言也善」等反省與自覺,我們都不能猜測,如此便減弱一份驚心動魄的美感,其震撼人心的效果也相對的縮小。

其次,若依原文而不刪,則不但「諷刺」取得主位,且悲劇氣氛也複雜而強化了。我個人贊成不刪,因為這兩行字對結構的完整性並不是破壞性的,而是轉移性的。假如在前文相關部分,加強其諷刺意義,造成一貫的印象,使之與愛情過程平行發展,相互映照,最後則收歸於死前的自白,如此,諷刺與同情兩種效果兼融,以陳若曦的技巧,應不是難事。我們真正要考慮的問題癥結則在於假如收錄在「老人」這本書裡的同類小說,必須有其統一的風格,才會產生刪與不刪的決定,若就本篇獨立而論,未必定要使它只成為愛情悲劇而已。

 

 

( 知識學習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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