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虬髯客傳〉解讀
2021/03/12 16:05:37瀏覽3912|回應0|推薦1

髯客傳解讀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

在所有唐傳奇作品中,這是很奇特的一篇,其內容性質可歸為「歷史豪俠」類小說,整個敘事結構的精緻、人物安排的縝密、性格氣氛的刻劃,已經到了不可增減的地步。題目既名為〈虬髯客傳〉,看似仿擬史家列傳之筆法,為虬髯作傳,所有人事細節,必求其真實可信;但虬髯卻是虛構人物,並無歷史事跡可供陳述,發生在他身上的言行事件,全屬無稽;且波及其他人物(包括真有其人的李靖與劉文靜,或撮空捏造的紅拂與道士)與他交往所演出的情節,也不能坐實。但若溯流探源,則可發現,虬髯的形象完全是根據李世民塑造的,尤其是用來當作稱謂的外表特徵:虬髯(蜷曲如龍的大部鬍子),據《酉陽雜俎》卷一云:「太宗虬鬚,嘗戲張弓掛矢。」又小說中也曾刻意讓虬髯模仿李世民的穿著與儀容:「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上從這些節目內容看,虬髯可說是李世民的「影身」,直寫虬髯即是曲寫太宗(李世民本人在小說中只出場兩次,都無台詞,形象亦模糊,即因虬髯已經代為演出也),所以這篇題目又可稱為〈唐太宗外傳〉

通常我們對於小說類型的區分,可按其敘寫的偏重而名為情節小說(偵探、武俠)、人物小說(傳記、心理)、主題小說(政治、教化);完美的小說作品當然具備這三者而皆造其極。〈虬髯客傳〉主要是以人物敘寫來推動情節並呈現主題。其中人物的出場順序為:隋煬帝──楊素──李靖──紅拂──虬髯客──劉文靜──李世民──道士。這順序隱含了兩種結構作用:

1.前後鉤牽,逐一引出,不可錯亂──相生。

2.出場越後者、其氣度與潛力,越勝前人──相剋。

這種安排,在今日常見的武俠布袋戲,仍然沿用。再就角色的分配,又可分為:

主要人物:李靖、紅拂、虬髯客。這三個人依序出場後,便交互影響(對話、活動),演出大部分情節,直到結局。作者亦著重描寫他們的身心特徵與變化。後世便習稱為「風塵三俠」。

次要人物:包括隋煬帝、楊素、劉文靜、道士,他們只有「道具」效用,而無獨立存在的人格。總是在完成有限而既定的任務後,便永遠消失(用過即丟)。他們是依附在主要人物的時空與活動裡,被當作過渡媒介與象徵替身。

 

一、次要人物

起首二句,以兩個人名帶出之事發生的時間與地點:「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假如採取客觀直敘的手法,可能會這麼說:「隋朝大業十二年,西元628年,在故都長安……。」但中國傳統小說慣於以「人」為主體,由特定人物鉤帶開展出特定時空──而不是先虛幻的呈現整個抽象的物理時空,然後讓人物成為座標定點的存在;這種方式往往使人物在對比中顯得渺小──也就是由人事活動來延伸時空,這完全是人文精神的,有人的情意與繁華。從第一句的指點,我們必須回溯它的可能年代(視想像與情節的需要而決定其上下限,彈性的),但把焦點集中在「隋煬帝」前此發生過的史事,並追問為什麼要「幸江都」?即是從事件的前因後果來追查人物的心理動機。

隋煬帝是文帝的第二個兒子,原本封為晉王,鎮守揚州,為了奪取東宮太子的地位,他曾自請率師平陳,建立軍功,然後外結楊素、內通母后(獨孤后悍妒、不滿意長子楊廣寵愛小妾),終於奪權成功;並於文帝死後(604年)即位。由於繼承了前代經濟總動員所累積的財富,必須有效的消耗這些人力與物力;也因為他天賦高、抱負大、具有想像力、富於創造性;所以在位期間,建設了許多重要工程,如營建東都、重築長城、修治御道、開通運河等,都其有國防、交通、經濟、軍事之類的特定用途。但他又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貪酒好色,窮奢極侈;連續三次親征高麗,動員大軍、廣徵兵糧,卻因為帥權專制而策應不及,終告失敗。此刻已是民窮財盡,盜賊蜂起了。煬帝亦知時事不可為,於是打造龍舟、廣置離宮、沿運河南下遊樂,駐驛江都(揚州),流連忘返,打算放棄北方了。這時正是大業十二年前後,隋朝即將滅亡。

故事地點在長安,隋煬帝既然「不在場」,於是「命司空楊素守西京」。若求證於歷史,則楊素於大業二年(606年)病死抄家,隨後,其子玄感叛變被誅於大業七年(611年),滿門抄滅。因此,這句完全是虛寫。作者讓「屍骨無存、宗族誅夷」的楊素臨危授命,鎮守西京,這就把相關的事件(即下文,李靖求見獻策的情節)都虛化了;且官職也錯為「司空」(案:史傳,楊素於大業三年遷尚書令,又拜太子太師,四年,封司徒);這些細節都可看作是小說的經營,以免違背史實。楊素的角色作用是呈現一個「君不君,臣不臣」的無人管理的脫序時代:「又以時亂……不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這種時代到處是漏洞,提供有志(野心)青年很多可乘之機,於是李靖應變而出,在越王府問答騁辯,雄姿英發;楊素便從故事中隱退,只成為後來紅拂私奔時恐懾的陰影(權重京師)以及嘲弄的對象(尸居餘氣)。

同樣是道具人物,劉文靜與道士,分別代表了李世民與虬髯客的政治面具,他們既是引介者、發言人,也是支持者、經紀人;他們對自己認定的主子,有充分的信心,也願意從各方面來證明、凸顯、並成全所謂「天命真主」的氣度與功業。譬如劉文靜,依附於李世民而存在,以李世民作為全部生命理想的投資。先是透過他的吹噓,使李靖相信李世民即是傳說中的真命天子:「愚謂之真人也。」這就促成李靖與紅拂私奔、叛離隋朝後,「將歸太原」的抉擇;也引起虬髯客兩次親往太原會見李世民的行動;而這些會面都須經由劉文靜安排:「因劉文靜見之,可也。」以及「遽致使迎之」、「飛書迎文皇」;劉文靜所扮演的既是私人秘書,又是交心知己,只有他慧眼獨具,能認識李世民的潛能:「素奇其人。」也因此有資格代表李世民與道士對弈,而他在棋局上的全贏也象徵了李世民角逐天下的最終勝利。又如道士──後世戲曲小說把他坐實為徐洪客,據《資治通鑒》一八四卷,隋恭帝義熙元年,有泰山道士徐洪客獻書李密,勸他沿流東指,直取江都以號令天下;則徐乃真有其人,且被民間傳說渲染為軍師參謀之流的道教人物──所扮演的則是虬髯客的知音,認為他也有天子之分,於是慫恿他暗中佈置,等待時機,以決雌雄;後又發現「太原有奇氣」,乃轉告虬髯到彼查訪,而虬髯首次會見李世民後,已有九成認定:「然須道兄見。」因此第二次與道士同往太原府,並代表他下棋,當道士說:「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證實了李世民是這個世界的真主;又反過來勸虬髯客:「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並沒有完全否定虬髯客的可能性,只不過要「另謀出路」而已。當然,虬髯客還是聽從了道士的建議。

 

二、主要人物

(一)李靖

再來要談所謂「主要人物」。前述「風塵三俠」中,只有李靖是「史有其人」──唐朝第一名將,且為貞觀十七年凌煙閣圖像廿四位開國功臣,生前封「衛國公」,死後賜「司徒」、「并州都督」;其生卒年代(陳宜帝太建二年,唐太宗貞觀二十三年、祖宗世系、及言行細節等皆有可考,新舊《唐書》亦列其傳,很難捏造誣罔的。但小說中相關情節卻多半無稽,尤其人格氣象變得卑瑣柔弱,似乎只當作配角以映襯虬髯客與李世民的偉大。因此,我們只能把它視為「反隋歸唐而建功發跡」前的民間傳說。

李靖出場是在隋煬帝幸江都,流連忘返;留守西京的楊素又奢貴自奉,不知負荷的時候,因為以下這段故事是虛構的,不能明指確定的時間,而只用「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含混帶過。按正史,李靖出身仕宦世家,父親李詮在隋為官(趙郡守),而隋朝大將韓擒虎是他舅父;他本人也曾擔任「殿內直長」;專攻兵學,熟讀《孫子兵法》等,志氣頗高,曾誇口說:「大丈夫若過主逢時,必當立功立事,以取富貴。」當時身為尚書左僕射的楊素頗賞識他的才氣,曾經拍著自己的座位對他說:「卿終當坐此。」另一個吏部尚書牛弘則稱許他有「王佐才」。據此可知,李靖少年時代便已名揚隋朝了。但這裡所講的畢竟是小說,為了避免與史實混淆(楊素已死,不可能在長安與李靖見面),而虛構了這段情節,但又留下個疑點,發人深思:前文曾說:

素嬌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牀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末年愈甚。

這段文字除了暗示楊素有僭位稱帝的野心(據說楊素曾罵其妻楊氏說:我若作天子,卿不堪為皇后。)之外,也形容他傲慢輕忽的姿態,對朝廷公卿與外國賓客,都不看在眼裡,怎麼會格外青睞,接見一個布衣身分的李靖呢?除非作者藉此暗示楊素原本認識李靖,而且不是布衣。但是,這種身分的假設,也不是沒有根據,在中晚唐的小說集《續玄怪錄.李衛公靖》,就曾說他還沒成名前是個獵戶,常「射獵霍山中,寓食山村」;某次,因為追逐群鹿(群雄角逐)而迷失路徑,誤入龍宮,半夜替龍子行雨,為了報答私恩而降雨過量,違背天符。後得龍夫人以「二奴相贈」,一個是儀貌和悅,一個是憤氣勃然,分別象徵文才與武功,而李靖只選納了後者:「其後竟以兵權靖寇難,功蓋天下,而終不及相,豈非悅奴之不兩得乎?……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這故事可能是後人崇拜李靖,又慨歎他軍功極甚卻不能為相,而編造出來的。但若考查歷史事實,則又不然;唐太宗曾稱贊李靖的功績:「南平吳會,北靖沙漠,西定慕容。」且授以「尚書右僕射」之職,讓他執掌政務、參與決策,已經是實質上的宰相了。只因李靖謙遜謹慎,不願功高位極而惹人嫌忌,所謂「身居富貴,能知足者。」在朝廷上無所作為。何況,他年輕時志在軍功,而無意從政;又曾兩次差點被唐高祖所殺:一是隋末為馬邑丞,察知李淵有「異志」,打算前往江都向煬帝告密,行至長安,被唐軍俘擄,將殺之,李靖大呼:「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志乎?」李世民壯其旨而救之免死。一是唐初奉使往江陵勸說蕭銑,道途受阻,朝廷責其淹留,密令殺之,幸而硤州都督許紹愛其才,為之請命帶罪。因為這兩次前科,終身有所顧慮。後來又功高遭忌,曾被溫彥博譖毀他縱兵劫寶,被高甄生誣告他擁兵謀反;他都不曾自辯,只是「叩頭謝罪」、「閉門家居」而已。這些修養與智慧,保障了他的生命與功名,也成為後人崇仰的內容,但也因此誤會或同情他「出將」而不能「入相」。

上述資料不過是說明李靖以布衣往見楊素一事的虛構性及其來源,而楊素雖然接見李靖,卻依然傲慢:「亦踞見。」此時李靖表現了英雄的尊嚴與膽識:

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

這段故事於正史無據,卻有類似的事蹟,可供作者抄仿,《史記》列傳第卅七:「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牀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同樣的情節內容,在《史記》為事實,在小說為虛構,則後者當是抄襲,但楊素的反應,仍是虛假表演的成分較多,因為李靖來見的主要目的是「獻奇策」,楊素雖然也「收其策」,卻沒有下文,虛應故事而已。

按照前述人物出場順序的原則,李靖是由楊素勾引出來的,並且在氣度膽識上勝過了楊素。再下去,便該紅拂出場了:

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紅拂者臨軒指吏曰:去者處士第幾?往何處?」公具以對,妓誦而去。

紅拂是虛構的人物,而且是小說中唯一的女性角色,這段文字乃靜態的介紹,包括她的身分地位與才智氣性,她可能是楊素府中家妓班頭,手裡所持的「紅拂」即為象徵物。明代以後的戲曲小說多半解釋為「紅色拂塵」,因此望文生義的給她取個名字:張出塵。如張鳳翼〈紅拂記〉便說:「欲待拂除煙霧,拭卻塵埃,打滅蜉蝣。春絲未許障紅樓,簾攏淨掃窺星斗。」但這篇傳奇講的是唐代初年故事,上承魏晉六朝的風流餘習,清談名士多有手執「麈尾」,以為裝飾者。「紅拂」必定與此類似,只是飾物,或兼有歌舞「指揮棒」的作用,如此才能配合她領隊(站在行列最前面)的身分。

回到情節上,必須用些想像:李靖面對楊素侃侃而談時,作為背景道具的還有許多楊府的僕人:「侍婢羅列」,但這類接見賓客的場合,大概很頻繁,侍婢們已是司空見慣,而心不在焉的各做各事。只有紅拂妓慧眼獨具,從頭到尾,始終注目李靖,越看越愛,私心裡決定以身相許,因此,李靖離去後,紅拂隨即指派家吏追問他的排行與住處,這顯然將有後續行動:私奔。這小段敘述上省略了家吏去問與回報的兩個過程,若加以補足,可寫成:「吏應命往,公具以對;吏歸以告,妓誦而去。」這不僅是修辭學的剪裁,而且暗示著此時李靖可能志得意滿的離開楊府,回旅舍等待佳音;當家吏來第幾?住何處?」時,他誤以為是楊素的差遣,因而回答極為詳盡。紅拂妓騙得這些資料,背誦在心。可能由於出身低賤,不曾讀書識字,只能憑著口述記憶(而〈紅拂記〉則說她耽書史,好兵符);或者怕私奔後,被人追蹤,而不願留下字跡(但楊素亦可從家吏拷問得紅拂的去處)。這些細節上的疑點,可供閱讀的參考。

(二)紅拂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妄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尸居餘氟,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

李靖回旅舍後,大約凌晨四點左右,正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刻,忽然聽到叩門的聲音,低弱而短促。這段話必須分別從當事人雙方來推想。李靖或許因為興奮而睡不著,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發生的事情,預估今後的發展,因此,叩門聲雖低,他立即警覺,起來廳門。在紅拂,則因為是私奔,怕被發現,按地址找到李靖房間,卻不敢大聲叫門。幸好雙方似有默契,靈犀相通。起初,李靖的房間或許不曾全開,黑暗中只看到對方模糊的輪廓,特別是「紫衣、戴帽、手杖、布囊」,有些神秘,不知是誰,於是又輕聲的詢問,外面的人也輕聲的回答。李靖只聽到「楊家」兩字,觸動他整夜關心的主題,立即把對方請進來,點起油燈;這時紅拂摘下帽子,脫去紫衣,露出年輕女子的原形。對李靖而言,此事頗倉促而意外:假如楊府派人來傳話(有可能是楊素披閱李靖所獻奇策而激賞,決定重用他),為何選擇這種時刻?又為何是個單身女子?打扮與行蹤如此詭秘?李靖只是存疑而不敢猜測。換個角度,所有這些情況都是紅拂謹慎週密的計劃;當她決定私奔時,心事不能被人識破,因此,像往常一樣,卸下臉部的化粧(素面),佯說上床就寢;但為了行動方便,她不曾更換睡服,而是和衣而臥(畫衣),蓋住棉被,就這般保持警戒,聆聽外面更鼓;四更前後,靜悄起身,綰束長髮,盤藏在帽裡,並把帽沿拉低,遮掩粉臉;又在畫衣外套著紫色的緊身袍子;所有這些裝扮,全為了掩飾女性身分,且便於夜間活動。我們在傳奇〈紅線〉看到的女俠行事的裝束是:「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青履……」。可供聯想。另外要注意的是:隋唐時代的重要城市,多實行宵禁,入夜後嚴防街道上閒雜往來,紅拂從楊府出奔到李靖的旅舍,路途上是否會遭到官府查問呢?後世戲曲往往增入「盜竊兵符」的關目,以解決這個疑難:男裝的紅拂,手持楊府兵符,誰敢多問?

既然進了房間,這些掩人耳目的裝扮就多餘了,於是脫衣去帽,表明身分。禮拜答拜之後,紅拂也料到李靖的驚懼與懷疑,乃主動說明來意。這次邂逅反映了一個事實:李靖在楊府面談時,只注意到眼前的楊素,專心致志於展現個人的才辯與抱負,但有功名之念,而無旁顧之心。始終不曾瞥視那些作為背景的侍婢們,因此,對紅拂毫無印象。而紅拂畢竟是個豪邁明快的奇女子(明傳奇如馮夢龍的〈女丈夫〉,便直接以紅拂為主角),既然決定以終身幸福下注而來奔,便顧不得傳統女性的羞恥與矜持。開口即說:她在楊府很久(可能是家生妓,從小養大;或如〈紅拂記〉所演,因為逃避兵亂,從東吳流亡到長安,父死無依,被楊府收留,教以歌舞),每次公卿賓客參見楊素時,她們這些家妓都得出來排場侍應;男人看多了,全都是猥瑣諂笑的形象;卻沒見過李靖這般風姿煥發、英氣勃然的漢子。這幾句話是稱讚李靖的,說得字句鏗鏘、壯懷激昂;接下來則反觀自己身為女子的低賤與無助,語氣突然變得柔弱而祈求,用爬攀寄生的絲蘿,比喻女人,而以堅挺壯實的喬木象徵李靖(其他男人則如同空心脆折的灌木);這也正是傳統社會的性別倫理觀念。絲蘿不能獨生,必須依附喬木,所以來「奔」,這個字眼含有私情淫亂的意思,一般貞潔的女子避之唯恐不及,紅拂則勇於承當,既合於妓妾的身分,又果敢而可憐。在紅拂或曾預想:若李靖不肯接納,就自盡以表心跡。此刻的李靖仍然掛念著個人的前程功名,而有遲疑:若楊素追究此事,則關係破裂;紅拂必須先解除他這點心理障礙,在李靖看來,楊素「權重京師」,那是懾於外在聲勢與排場;紅拂則從內在的實質與發展的潛能而斷定楊素只是「尸居餘氣」,也就是行屍走肉,或植物人、木乃伊、活化石而已。這並非紅拂個人的誇張,其他家妓也都有同樣看法,因而多半逃離楊府,楊素也不曾積極追捕。事實如此,李靖根本無須多慮,只問「要不要」而已。到這地步,身為男人且實際受益的李靖,只好順水推舟,敬受教哉了。

紅拂出場後,從慧眼識人、私心決定、通盤考量,到付諸實踐,完全掌握了主動而操縱全局,情節由她推展;李靖則由得意、憧憬、逆轉、遲疑,而終於默認、接受,淪為被動,喪失了自我。紅拂的明智鎮定與李靖的多疑不安,形成對比,優劣自見。

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將歸太原。

李靖既然接受了紅拂,掃除所有疑慮與妄想;這才把眼光與心情收回來,從容的品鑒面前這位「專屬於他」的女人,結論是:美若天仙。李靖終於看清楚了這是個活生生的無價至寶,作夢也沒想過的,竟然就闖進他的生命裡,並且可能改變他的一切,包括命運。他感到幸福,摻雜少許驚訝。既來之,則不允許再度失落。浪蕩了大半青春去追逐某些幻想,今天總算有了著力點;這難道不是好的開始,以及情的歸宿?他願意開放自己曾經是寂寞而偏激的心胸,去接納去包容這個美麗而深情的女子,陽剛的性格,沾潤了陰柔的氣息,天地從此和諧,人間因而圓滿。

複雜多端的感覺與念頭,在心裡輪迴起伏著,而凝結成一個最後的聲音:「不能失去她。」因此又有點不安:假如楊素不肯放棄而執意追討呢?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呵護她並保有她?恍認間,便聽到外面傳來搜捕的風聲。於是不停的到窗戶邊窺探,從早到晚,不敢怠忽。就這樣過了幾天,兩人窩藏在房間裡,不露形跡。也曾聽說楊府差役按家挨戶的查問,只是不甚積極,漸漸的就鬆懈了。這時,李靖與紅拂才勁裝(男性服飾)打扮,倉促上馬,衝門而出,逃離長安,打算投奔太原。這裡必須注意的是「將歸太原」的「歸」字;據正史,李靖是京兆「三原」人,與長安同屬陝西省,太原則在山西省;顯然李靖並不是回家。從政治意義說,是歸順、歸降、起義來歸,也就是背叛隋朝,改投李淵。另外,從道教的天命觀念,李靖的功業與聲名都建立在棄隋歸唐以後;原本注定他是屬於李唐的,雖曾誤投楊素,終究「物歸原主」。從前述新舊《唐書》的記載,我們知道他是因為告密被捕,臨刑諫爭而遇赦,才決定效忠李淵的;小說卻把這個轉捩,歸功給紅拂的私奔與勸說,斷絕李靖扶持隋朝的本心。

至於紅拂夜奔的故事,雖於正史無稽,但宋人范公偁《過庭錄》所載〈黃鬚傳〉傳說,亦有此事,而內容則不似:「李靖微時甚窮,寓於北郭一富家。一日,靖竊其家女而遁。」雖未明說這個高家與女兒是誰,但李靖這種忘思負義、偷香拐帶的行為,必定為眾所不齒,因而這個傳說被〈虬髯客傳〉改寫的情節所取代,就變成「美人慧眼識英杰、夤夜私奔為終身」的佳話了。

(三)虬髯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刷馬。張熟識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

便該是虬髯客出場了。前面說過,虬髯客是依照李世民的形象虛構的(據考證,應該是虬鬚;口上曰髭、頤下曰鬚、上連髮曰鬢,在耳頰旁曰髯;太宗虬鬚,而其他版本的說部也寫作〈虬鬚傳〉,或〈黃鬚傳〉);他又是這篇小說的傳主;但卻在情節中間插入,並且出場時沒有誇大渲染的描寫;這是很奇特的技法。也許因為李靖曾經套用這類大規模的場景(楊府的建築裝潢與侍婢排場),不必重複。而且為了配合他的特殊身分(詳後),似乎也要保持行蹤的詭秘,不宜隆重聲張。如天馬行空,忽然而來,沒有預告。

話說李靖與紅拂逃出長安後,馬不停蹄的奔馳,到了靈石鎮,投宿旅舍,準備過夜。這裡已經遠離楊素的視線,可以略喘口氣。於是男女各有所事:李靖在馬廐裡給馬匹上料刷洗;紅拂則舖床烹肉,且趁著空檔把折騰了幾天的頭髮攤放下來梳理,由於髮長過身,垂到地面,她必須站著梳。此時可能兩人都背對著旅舍門口,而各自專注於工作,無暇旁顧。就在這種狀況下,虬髯客悄悄來了;五短身材,滿臉赤紅色的鬍子,蜷曲如小龍,又騎著一匹蹇弱疲乏的驢子,看來很不起眼。也許他只是路過此地,風塵飢渴;先是聞到陣陣肉香(爐中烹肉且熟)而駐足,繼又看到一個女人梳頭的背影(立梳床前);這幅景象彷彿歸家的感覺,他情不自禁的走進來,把革囊丟在爐前,等著吃肉;又轉到房裡,隨手拿個枕頭斜躺在床上,看著紅拂梳髮。這些動作俐落而大方,全無顧忌(也許是豪俠習性,或者被服侍慣了)。到這時候,李靖才發現此人,並且因為他的魯莽行為而發怒(所謂男人的主權意識,包括紅拂與床舖,都是屬於他的);但他已經習慣於聽從紅拂的指揮,在還沒得到示意之前,不敢逕自發作,只好保持刷馬的姿勢,而眼光敵視對方,劍拔弩張。紅拂畢竟足見過世事的,即使驟然面對這種突兀的情況,依然沈著冷靜而不動聲色;她仔細端詳來客的容貌,推測其意向。同時,一手握住長髮,一手放在身後搖幌,暗示李靖不可輕舉妄動。隨即把頭髮衣裝整理好,向前作禮並問其姓氏。這些動作幾乎是同步進行,從容而明快,雖有幾分戒備,卻不致於慌亂失措。就憑這處變不驚的機智,終於打破了僵局。當來客回答「姓張」時,她立即拜了下去,認作同宗兄妹──前後兩次,紅拂以「拜」的動作為自己造勢,拜到了一個「丈夫」與一個「三兄」。這對於孤苦伶何的紅拂是很重要的;而對於串聯李靖與虬髯客,共同創造英雄事業,也有決定性作用。從現在起,所謂「風塵三俠」全部出場,並且意外的建立姻親關係,成為一家人。氣氛融洽了,於是象徵圓滿的環爐而坐,推展下面的情節。

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爐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謂非君所致也。」

虬髯客進入旅舍,看張梳頭時,也許只是好奇,也許別有用心;如今既互相認為親眷,名分確定,就不許胡思亂想。於是把場景與話題轉回到爐前,這也是他來此的原因之一(綜合言之,虬髯客是被食與色吸引到此的)。而李靖回答「爐中何肉」的話,除字面解釋,另有諧音的意思:煮的是羊(楊、煬))肉,計(陰謀、時機)已經熟(成熟)了。這含有顛覆隋朝、背叛煬帝的暗示。虬髯似懂非懂,卻反客為主(論輩分,他是三兄),讓李靖出去買胡餅,自己則切肉均分而食,吃剩的剁碎後餵驢子,這時虬髯客突然說:「我看李郎的言行舉止,像個貧賤出身的人,如何能得到紅拂這種奇女子?」語氣中有懷疑輕蔑,這是對照於紅拂而說的。事實也確是如此。虬髯不但在氣勢上壓過李靖,眼光也高他一等;因為,李靖在長安初見紅拂時只被她的外貌美色所惑,而驚為「天人」;虬髯則更深刻的透視到紅拂的內蘊才性,而歎曰「異人」──這個詞兒後來也用以指稱李世民;並且虬髯在下文還總括的讚美紅拂是「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評價的差異,顯示了兩人境界觀點的高低。李靖似乎感到有點屈辱,急於為自己辯白:「我目前雖然貧賤,卻是有心人。」這個心字可解釋為「志氣」,尤其是政治功業的野心。英雄不論出身低,有志者事竟成。何況,李靖也曾憑著個人膽識而折服楊素,若非情勢突變,或許功名已經到手。而今棄隋歸唐,必有遇合,前途未可限量。他是有這分信心的,面對虬髯客的調侃,他只能以此自解。接著,他想用拉攏的手段來緩合彼此的對立,而強調剛建立起來的親眷關係:「我內心的抱負是不便輕易向人表白,既然您兄問起,我就不敢隱瞞。」於是把發生在長安的經歷,及歸順太原的意願,詳細複述,期望取得虬髯的肯定與倌任。但是,虬髯仍然鄙夷的說:「果然如我所想的,紅拂不是你主動追求得到的。」李靖又碰了個硬釘子。

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即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

既然還是話不投機,只得另找事做,虬髯想喝酒,李靖卻不耐煩的回說:旅舍西邊不遠處有酒店,要就自己買。而虬髯仍不為所動。李靖沒趣,還是親自出門買酒。喝完一回合,虬髯突然問:「我這裡有些下酒物,敢不敢陪我吃?」此話甚蹺蹊,一般酒餚無非豆干、花生之類,大家吃慣的,虬髯問得神秘,必有緣故;李靖亦存戒心,不願再被耍弄,於是謙虛而保守的回說:「不敢。」意思是:看著辦吧。接下去的細節描述,頗具暗示:看來似乎累贅的「取頭與肝、卻頭留肝」的動作,是慎重表明現在要吃的東西乃「人的心肝,有頭為證」,並且要生吃。李靖沒被嚇著,逞強的吃了。虬髯才又解釋此頭來歷:「十年前,這個人(或許是貪官污吏)對不起天下百姓;我日夜記掛在心,今天終於把他殺了,再無遺憾了。」這段表白,呈現了為人間除害,為生民請命的仁心。我們必須重新估價虬髯的人格與性情。

(四)李世民

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歲?」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訪之,李即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達之明日方曙,候我於盼陽橋。」言乾,乘驢而去,其行若飛,迴顧已失。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也許因為李靖吃了人肝,而引出虬髯的心事,把他們的關係拉近了,印象改善了;虬髯於是改口稱讚李靖說「真丈夫也」;並且把話題轉回他身上:「既然決定投奔太原,是否聽說那裡有奇特的人物(異人)?」李靖也感受到這分尊重的語氣,而願竭誠回報;但從下文的問答可以看到:李靖雖然誇張的宣稱世民是所謂「真人」──這個詞源出《莊子》,專用於復歸天地自然的典型人格;道教則作為神仙的代稱;在政治上則是真命天子──其實他不曾親見本人,所有相關的傳說都是劉文靜轉告;因此,虬髯迫問下丟時,他只能回答「姓氏」、「年紀」、「出身」等資料。這是極有限而浮面的,並不足以證明什麼,虬髯所問「今何為」的內容,應包括某些特異的人格氣象、志趣性向、具體事蹟之類。而李靖卻敷衍的說:「太原留守李淵的兒子」;這個條件不能保證他必然會是「真命天子」。幸而,虬髯並不堅持問到底;事實上他這次出門的主要任務是刺殺那個「天下負心者」,而附帶也可能要去太原查訪傳說中的「異人」;因此他對李世民已有某程度的背景認識,甚至比李靖所知更多;他從李靖口裡要套出的資料,只是當作印證而已;其結論是:「很接近了,但是,百聞不如一見,還得當而會過,才能確定。」於是要求代為引見,這才又由李靖推荐另一個道具人物:劉文靜。前文說過,劉文靜是真正了解李世民的,據正史記載,他曾稱歎說:「唐公子,非常人也,豁達神武,漢高祖、魏太祖之徒與?」他擅長於相人術,因此敢下這種判斷,而當時人則末必相信。以劉邦與曹操來比擬李世民,都是開國建朝、創業垂統的英雄人物;性格方面,所謂「豁達」不拘、「神武」不測的背後,卻是陰謀狡詐,狠毒殘忍;這不僅是漢魏前朝的史實,也是「玄武門政變」的預言。劉文靜的確識鑒玄達,不曾錯斷人事;又且志氣高上,不肯屈沈下僚;因此,私自結交李世民,勸彼圖謀大舉;又藉女色迷惑李淵,逼使起兵叛隋。在他認為:「唐公名應圖讖,聞於天下。」必能馬到成功,改換世界。而晉陽起義後,他又自負重任,出使突厥借兵,以壯聲威,終於入據長安,奠定基礎,若論李唐開國第一功,則劉文靜當之無愧。

因為李靖對虬髯的行為舉止,頗具戒心;雖然答應透過劉文靜引見李世民,但他卻猜不出此行是何動機;虬髯乃直接說明:有個會「望空氣、知吉凶、占變化」的朋友說:在太原上空出現一股奇特的雲氣,其下必有異人相應;要我前往查訪。這種理由是道教的說法,可以強化其事件的神祕性與說服力。李靖半信半疑,於是約定會面日期與地點後,虬髯便逕自走了;那匹吃肉的驢子果然不同,行步如飛;而虬髯也就這般來無影、去無蹤,只是留下連串的問號與盪漾的餘威。許久,李靖與紅拂才恍惚如夢初醒,既驚悸於曾經發生的遭遇,且竊喜著終於雨過又天晴。他倆茫然相視,回神收氣之後,彼此安慰說:「那人看來是條好漢,不會欺負我們的,不必怕,不須憂。」

及期,入太原,果復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迴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虬髯默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

虬髯臨走前留下的話,並未徵求李靖同意;這不算互相約定,而類似上級命令,李靖可以拒絕。但他與紅拂似乎完全被虬髯的氣勢懾服了(亦可認為是情節發展的需要),因而照單全收,依教奉行。於是他們又在太原見面,彼此都很高興,因為(如期赴約)表示人格與情感各方面的尊重、信任、親近、認同,雙方的關係又轉進了。

按原訂計畫,同去見劉文靜。謊說是來替李世民「看相」,這話很投機。前文說過,只有劉文靜真正賞識李世民,但這種慧眼與孤懷,未必有人同感;他總在等著其體事實的證明,而今有此機綠,不妨一試。這是李世民首次出場,氣氛倉卒,場面簡略,並且是被觀察的對象,應景般漫步一趟,沒半句台詞,卻留下許多話柄。作者所刻意描寫的──給予讀者印象的,只有幾句話,顯現出李世民的「隨和平易」:因為情節時間的匆促,他趕不及更換禮服,衣冠不整的就來了,沒有打恭作揖與互喧寒暖的客套。整個人是那麼自然、自若、自由、自在,完全是渾沌未開,不經人事的樣子,內在是充實而圓滿,無所需求與虧負:就是這種渾然而化的風姿,使他的容貌骨相異於常人,他來了,自得其樂,卻無意間刺殺了虬髯客;他並未出手(沒有外發的行為與意念),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不由自主的散發出獨特而新鮮的氣息,虬髯便自慚形穢、自愧不如,因而無言以對,形槁心死。天才與英雄之爭,差半分就等於全輸;也唯有惺惺相惜。似這般不動聲色的較勁過程,別人是看不到的,而最後的勝負,也只能彼此心照不宣。如此,我們才知道虬髯也「有心」,雖不似李靖總把「亦有心焉」掛在嘴邊宣傳;而且,同是男子漢的政治野心,又有大小、公私之別,對照比較之間,便能評論其優劣高下,虬髯的心死了,卻英雄總是「死不瞑目」,要留些不服輸的壯氣,依然蠢蠢欲動,行險僥倖。稱歎李世民是「真天子也」之餘,還是留了後路,等待道兄來作證。但他的肯定,卻加強了劉文靜的自負:「我沒看錯了吧?怎樣!」

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又別而去。公與張氏復應之。及期坊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召坐,團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駐一妹。某日,復會我於汾陽橋。」

因劉文靜而請出李世民,果然壓伏了虬髯:為了再次證明李世民是「真命天子」,於是引出那位道兄,此即望氣者,是虬髯的知音與經紀人,取得完全的信賴,因此,是勝是敗,或爭或走,還須道兄作最後的判決。虬髯客本人要回長安,卻臨去秋波,要李靖帶著紅拂也到長安會合;這是個不合理的請求,形同謀殺。因為他倆剛從長安逃出,喘息末定;若再回去,豈非羊入虎口,自找死路?但虬髯就是這種人:看來粗豪不講理,其實城腑深而心思細;他想藉此考驗李靖的膽氣,能做得到,他也會付出代價作為補償。這樣的作風,主觀而霸道,卻正是領袖人物的氣象。而李靖果然有幾分英氣,敢於接受各種形式的挑戰,並且也由於信服虬髯而願意聽從安排(前文曾引〈李衛公靖〉小說,他的命運註定只能為人臣下,受人驅遣);他不曾遲疑停滯,環境總是由人改造的,只看你敢不敢,能不能!

另外有個細節:虬髯在小說中來往於長安與太原,前後兩次,也分別在這兩地與李靖會面:可疑的是,他始終不肯與李靖作伴同行,總是不憚其煩的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與地點。也許他瞧不起李靖,也許不願被人牽絆,更可能是不便於暴露自己的行蹤。各種顧慮與退藏,使他有點「故作神秘,不近人情」;幸而,李靖都不計較,還是帶著紅拂到長安赴約,會見了虬髯與道兄。驚喜之餘,又交待李靖去酒樓櫃台拿十萬錢,找個隱僻的旅舍,把紅拂安頓下來,然後又隻身回太原等候再會。這真是折磨人的作法。虬髯客自己心裡盤算定了,卻不肯向李靖說明為何要他們這樣來回奔波而後又人分兩地?也許虬髯認為男子漢辦事,多個女人是累贅;更重要的是他私下決定讓李靖與紅拂留在長安定居,以便繼承他的家業並托付後事。這些想法,都不曾說破,因為前程與結局未定,如此安排,只是預備後路以應其變。

如期至,則道士與虬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弈,虬髯與公旁侍焉。俄而文皇到來,精彩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座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斂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而靖去。既去,謂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列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謁,兼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吁嗟而去。

李靖三人來到太原,第二次求見李世民時,劉文靜正在「弈棋」,以下情節便以棋局作比喻,並無道士與文靜對弈,分別代表虬髯與李世民的勝負。又李世民第二次出場,因為前文已經肯定他是「真天子也」,這裡便改換稱呼為「文皇」;而描述他的氣度,所謂「精采驚人」、「滿座風生」,其有強烈震撼性與感染力;「神氣清朗」、「顧盼煒如」則形容他內在本質的清純、明朗、亮麗,沒有雜質,不曾污染,無所隱瞞;有如天真無邪、專氣致柔的嬰兒;或如涵虛默化、物我相忘的至人;看似深不可測,卻又空無影響;完全是天機流行,渾沌自然;靜乃寂然不動,動則感而遂通;不需要人性與個性,充滿著天性與神性。這樣的生命形式,彷彿天地絪縕,四時潛移,無我無主,非修非作,雖則寄跡人間,實乃籍貫天界。肉體只是道具,言行皆為天命。身在群眾之間,心超三界之外;歷劫而來,應運而生,為百姓解倒懸,代蒼天靖海宇,作太平天子,成千古英名。無怪乎「道兄」見之慘然,就像掀開天書,發現萬事分已定,而浮生空自忙;他替虬髯惋惜,棋差一著,勝負已見,不必逞強鬥到底。於是,連續四句措詞激動的話語,宣布了虬髯的絕望,罷弈請去。但他退一步想:也許虬髯的帝星所應,不在中國;只要離開此地,必有遇合;勝負得失,互相倚伏循環,無須因此懷憂喪志。

 

三、結局

虬髯到此才完全死心,別求發展。他要李靖再回長安,帶紅拂來家相見。他似乎同情李靖的貧窮(就像懸掛起來敲擊的聲音:空空如也)而有意資助,但他沒說出,卻提起兩件事:「欲令新婦祇謁」,虬髯剛娶新娘,且甚美麗,所以要讓她與紅拂見面,不僅是認親戚,也要比姿色。這又補充說明了他在靈石旅舍看張梳頭的行為動機。「兼議從容」,他已經決定放棄中國,全身而退;而原本在長安購置的產業,必須有人接管,因此,他要李靖來當面交割。這是虬髯客臨去前兩件大事,但此刻心情沈重,並未多作解釋;且自從見過李世民後,那股英雄氣勢也消磨殆盡,流露些許「托足無門」之悲;他不再像以前總是用命令的口吻留話給李靖,相反的,他卑屈的請求:「不要先拒絕我,來了再說。」這是最後的心願,而李靖彷彿是他在這世界唯一可以信托的人了。甚至,他與道士離開時,也不再有「其行若飛」的豪情,卻是無精打采的嘆息而去。

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版門子。叩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今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逾壯。婢四十人,羅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虬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陳投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對饌訖,陳女樂,列奏其前,似從天降,非人間之曲。

虬髯的神祕面紗,逐漸掀開。我們已經知道他在長安有個家,剛娶新娘;並且,他頗有政治野心,曾經暗中部署起義(詳情還在後文)。但為了保持機密,他不敢聲張,其至必須隱藏其財富與人脈。因此,當李靖與紅拂按地址找到虬髯的家時,只看到「小版門子」,誰也沒料到:裡面別有天地。進了這門,又是幾重門,越來越大;奴婢數十人恭敬的侍候他倆更衣及用餐。下文所寫廳堂陳設與飲食伎樂,刻意誇張此地的「窮奢極侈」,以便回應第一段,與楊素「奢貴自奉」的排場相比較,突出虬髯的豪富。這次出場,是在他自己家裡,以主人的身分招待李靖,因此,整飭儀容,禮服冠帶,反而不類本色,有些滑稽。但他的打扮與氣性都是複製或仿冒李世民的:「裼裘」、「亦有龍虎之狀」,幾可亂真,卻非原創。或者說:他的天命成色不純粹,有龍有虎,亦君亦臣──留在中國則為臣(客),出奔海外則為君(主),他必須做個選擇。所謂:既生瑜(虬髯),何生亮(李世民)的質問,真是千古遺恨。不僅如此,他的妻子雖然美麗:「亦天人也!」面對紅拂,卻只能排名第二。這對英雄美人的夫妻檔,卻分別被比下去,屈居人後。

食畢,行酒。家人自東堂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虬髯曰:「此盡實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於此世界求事,當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千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聖賢起陸之漸,際令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天下。

大場面的飲宴結束後,壓軸戲才上場;這可不是娛樂性的餘興節目,而是嚴肅凝重的,虬髯的遺言與善後問題。他把長安的私人產業,清點濃縮為二十床的「文簿鑰匙」,其分類內容大概是財產清冊、營業賬目、貨物登記、所有權狀、各種契約,以及住屋、商店、倉庫、保險箱等;如換算成錢幣單位,必定是天文數字。虬髯真的是「富可敵國」;而現在竟然全部轉贈李靖。據他解釋,這些財富是多年累積下來,作為「招兵貿馬、逐鹿中原」的準備金。但他自己也知道,憑目前的實力,面對未來變局,必須與各地起義集團互相爭鬥二、三十年,才能初步決定勝負,建立少許聲威,至於何時盪平群雄、統一天下,則是未知數。何況,既已確定李世民才是這世界的最後勝利者,他留在這裡徒然絕望的抗爭下去,又有什麼意義?若是李世民正式起兵,憑他的天命與才氣,必能折服所有英雄,傾心歸順,三五年內就可以淨掃煙塵,重整乾坤,匡正天下,共樂清平。比較而言,他還差得遠:「既不能令,則當受命」,打不過,就認輸,這才是君子氣度;並且,與其頑強抗爭到底而終究失敗,雖滿足個人悲劇性的快感,卻連累了無辜百姓長期亂離;不如倒過來,把這些準備全轉送李世民,幫助他加速統一的事業,縮短百姓受苦的期限,豈非兩全其美?這才是君子的仁心。往昔既能為天下除害,而今何妨為生民造福?如此做,不僅服從了天命,也成全了人倫,仁智兼備,何樂不為?其次,這些財富由李靖轉手去輔佐李世民創業,安邦定國之後,必能位極人臣;而紅拂從夫之貴,也不枉了私奔托身的苦心;夫妻之間互相成就,各取所需,終於有個美滿的結局。這也算是虬髯遺言的「附筆又及」吧。

細節處理完畢,虬髯又補充了一段「道教天命觀」的思想:以「聖賢」、「龍虎」、「雲風」比喻君臣,聖君賢臣的過合,共創大業,扭轉乾坤,即所謂的「風雲際會」;而這種「天發殺機,移星易俗;地發殺機,龍蛇起陸」的劫運大事,都是上天註定,「如期」發生而「固非偶然」也。既然如此,還能說什麼?

於是虬髯為他的家童奴婢們引見新主人,自己只帶了妻子與老僕離去。他已經籌劃到海外另闢世界,而且有絕對的信心,與李靖約定,十年為期,必可成功。虬髯的選擇,在故事內部反映著「天無二日」、「山無二虎」的至尊觀念,以及「寧為雞首,勿為牛後」的英雄作風;在作者的安排是:李世民「本人、真身」既已上場演出,接管全局,則作為「影子、替身」的虬髯,便須下台引退,讓出位置。因此,李世民佔住了中國,虬髯則流亡於海外。讀者這才醒悟;似真似假,亦實亦假,亦實亦虛,都為了刻劃李世民!

貞觀十年,公以佐僕射干章事。通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乃知其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業,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傳耳。」

這段是附錄。補敘後事,兼及議論。虬髯果如所言,在海外創業:以軍事侵略的方式,強佔他國。若就他在十年內能動員「海船千艘、甲兵十萬」來推想,他的財富與事業可能不限於中國;或許他的形貌與身分是往來於絲路上的波斯商人之類,而且世界各處都有生意根據地(分公司)。因為財力雄厚,便想涉足政治,佔地稱王;中國只是可供選擇的目標之一。此處不成,自有別處,也不過轉移投資環境而已。至於「扶餘國」在那裡,則無須考證,虬髯客既是虛構人物,附屬於他的情節與地點又何妨捏造?綜言之,在讀者的觀感過程,虬髯的形象有三層變化:狂放不拘、浪蕩江湖的俠客,草莽而神秘;為民除害,仗義捨身的豪傑,慈仁而勇為;志在天下,逐鹿中原的英雄,富裕而豁達。而最後,卻落得知命而不忤,捨財以助陣,維護了個人的尊嚴,也圓滿了眾生的功德。

結尾這段議論,是小說的主題,全篇人物與情節的設計,都為了導向這個結論。根據話意,可能是唐代末年的作品,藩鎮作亂,互相攻伐,唐室危而未亡;作者乃重提國初軼事,以證明李唐乃天命所歸,不可侵犯;逆天者必取敗死。在傳統的政治神話裡,所謂「真命天子」乃上天派定,以執行特種任務,且有半神的性格,他必然被實現與完成;任何人間的權力都不能阻撓、改變。即使「英雄」如虬髯,亦只是人類之出類拔萃者,終不足與天命抗衡,何況那些「非英雄」呢?若不知懸崖勒馬,及早回頭,妄想乘危逆亂,以干天忌,必將如螳臂拒走輪,死於非命。這類觀念,與東漢班彪為了擁護光武帝而作的〈王命論〉,有參證發明處,茲引:

帝王之祚,必有明聖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後精誠通於神明,波澤加於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苟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則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凶,伏斧鉞之誅。……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乎,此世之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

又如《太平廣記》卷二七九引〈神告錄〉亦云:「蓋功業隨時,不可妄致;廢興既自有數,豈人力所為?且非吾之知也。」歷代有關的思想甚多,這篇小說也採入主題,以設計情節,因而有虬髯客與李世民的衝突與和諧。

 

四、補註

正文說完,總結人物塑造方面的問題。四個主要角色在情節中的表現,可以數語形容比較之:

李靖:膽識過人──立功立業,以取富貴

紅拂:果敢知人──慧眼擇偶,以托終身

虬髯客:氣勢懾人──英雄豪傑、志在天下

李世民:平易近人──真命天子,共樂清平

四人成兩對,有公私之別。李靖與紅拂只是「自利」,虬髯則乃「有心」,皆不能成大事,但堪為李世民前驅,掃除塵煙,虬髯帶有侵犯性與壓迫感,如秋風之肅殺,使人敬而遠之;李世民則為自信心與舒適感,如春陽之暖和,引人親而近之。若由百姓票選,必然是李世民廣得民意。即就道教之觀念,李世民所呈現的乃是「無為而致」、「無心而成」,如嬰兒之純任自然都無造作;此所以天命降而憑之也。

虬髯為何稱為「客」?至少可從四個階段來說明:

第一、其行蹤詭秘,來去如飛:又以匕首殺人而取其頭顱,或可視為「刺客」者流;但主動除掉「天下負心者」的行為與動機,已超出該行業的範圍。

第二、於靈石旅舍出場時,相對於李靖與紅拂,是客人;但又反客為主,頤指氣使。

第三、有心逐鹿,積財待命;從見過李世民後,已知「中原有主」,乃落實其名為「客」;又不肯雌伏,遂往海外發展。

第四,出讓家產時,曾對童僕說:「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自己雖侵佔他國,喧賓奪主,卻終久是獨在異鄉為異客。

若問,誰是主角?則亦有三種可能,分別言之:「題目」指明是為虬髯客作傳,他則是傳主;而「戲份」以李靖最重,他是從頭到尾都在場,且連鎖反應的引出後而的人物與情節;「主題」是強調李世民為真命天子,無人能冒犯與取代;整篇小說在此結穴,以突出他的莊嚴神聖;雖然他最後出場,且無台詞與動作,但虬髯是依他形象塑造的,已經代為演出了。再者,全篇人物,只他用過五個稱呼:異人──真人──州將之子────文皇;隨故事發展而逐漸確定其名分與實質。風塵三俠在舞台的表演,逐步逼出李世民,而終於承認他是幕後真主內。

這篇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男性小說」,所展現的都是陽剛性的豪氣與雄心,開天闢地或旋乾轉坤的功業;女人在這裏只作點綴與陪襯,或者過渡媒介,而終須讓開。如紅拂的作用在於識拔李靖,定其去向,並引介虬髯,得其慨贈;演完長安與靈石兩處旅舍的戲文,便還原為女人,退居幕後,把世界與終身都托給這兩個男人。

據宋范公偁《過庭錄》所引〈黃鬚傳〉云:

李靖微時,甚窮,寓於北郡一富家。一日,靖竊其家女而遁。行至暮,投一旅舍,飯罷,濯足於門,見一黃鬚老翁坐於側,且熟視,神色非常。靖恐富家捕己者,欲避之。頃於身皮篋中,取一人頭切食,甚閒暇,靖異之,乃親就問焉。翁曰:「今天下大亂,汝當平天下,然有一人在汝上,若其人亡,則汝當為王。汝可從我尋之。」靖隨翁數程,至汴州,見一大第中數人弈,翁驚曰:「蓋此人當之,汝善佐其事。」遂別餞,留速久之,語靖云:「此去四,五年,東夷中有一黃鬚翁殷其君而自立者,即我也。」靖既佐唐平亂,貞觀中,東夷果奏…

這段故事略有雛型,但與〈虬髯客傳〉差異頗大,或許有承襲增飾的關係。「黃鬚」是老翁,會看相,穩重而神秘,雖亦切食人頭,但無肅殺之氣,似可親近者。對李靖而言,偷香竊玉而逃,是忘恩負義的行為,而此女卻無面目與姓字。又老翁認定李靖「汝常平天下」,但「有一人在汝上」,這正是虬髯客「亦有龍虎之狀」的寫照。其後相隨至「汴州」,見人奕棋,而指某人當王,亦沒有名目。總之,此篇故事只有黃鬚與李靖兩個角色,其他涉及的人物,皆模糊無稽;黃鬚本人忽然出現,慨然離去,並未說明他是何等人,為何殺人食頭,又為何海外自立;若尋繹其主題,則不曾傳達什麼觀念。因此,既無情節張力,又無理論內涵,不具任何說服讀者的作用,是以後世不傳。

〈虬髯客傳〉對後世的戲曲小說作者,頗具吸引力,因而有許多改編續作的,如張鳳翼〈紅拂記〉;凌濛初〈識英雄紅拂莽擇配〉,及〈虬髯翁正本扶餘國〉;張太和〈紅拂記〉;馮夢龍〈女丈夫〉;許善長〈風雲樂〉等。這些戲曲作品從不同角度演述虬髯故事,而重點多擺在紅拂身上,由她引出男性英雄的事蹟;並因為篇幅擴大,又牽扯其他歷史人物,如徐德言與樂昌公主等。茲舉張鳳翼作品第一齣「傳奇大意」為例:

李靖人豪,張姬女使,相逢似水如魚,喜私奔出境。靈石停車,偶與虬髯相過。談笑處意惬情舒,覘真主,扶王定霸,各自躊躇。

須臾,西京兵起,把佳人驚走,野外馳驅。遇樂昌夫婦,合鏡安居。付紅拂徐郎上道。到海上坐展雄圖,功成日同歸完聚,列土分符。

打得上情郎紅拂女   撇得下愛寵楊司空

讓別人江山虬髯客   成自己事業李衛公

前半段情節,大致還是〈虬髯客傳〉的原貌;後半段故事則放任想像改作,越偏離史實,而成為「純屬虛構」的作品了。

戲曲作品涉及音樂與舞台的技術問題,有其特殊的編劇規則,茲不復論。僅就小說而言,這類故事的流衍,最後被完全融合在《隋唐演義》裡,第三、十六、五十回,分別說起這段佳話;但已經距離唐傳奇原作的內容很遠了。例如第三回:因為隋文帶夢見「樹木生子、洪水滔天」,頗為猜忌,乃濫殺李姓家族。李靖便想到自己身上,或許「有天子之分」;於是去華州西嶽廟擲筒問神,以決前程。夜間得夢兆云:「南國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紅絲繫足有人同,月府一時跨鳳。道地須尋金卯,成家全賴長弓。一盤棋局識真龍,好把堯天舜日捧。」這裡面註定了李靖一生的行蹤,並牽扯了楊素(越府)、劉文靜(金卯)、紅拂(長弓)、李世民(真龍),卻沒有虬髯客。隨後插入唐傳奇〈李衛公靖〉龍宮行雨的傳說,除了「贈婢取武」的情節,又多山龍母傳付兵法書:「都是些行兵要訣,及造作兵器車甲的武樣與方法上並吩咐說:「熟此可臨敵制勝,輔主成功。」這便抹煞了〈虬髯客〉所謂「衛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傳耳」的說法。關於這個問題,說是龍母所授或虬髯所傳,都是無稽之談,但為了神秘其術而虛構師承淵源而已。現存可見的〈李衛公兵法問答〉是回答唐太宗所問的記錄,平實而合理,李靖從少年立志戰陣,熟讀兵書,且實際應用在數十年的南征北討裡,累積許多制敵取勝的經驗,把這些筆錄下來,就足最上乘的兵法書,何須追究他的傳承?

第十六回寫李靖到長安謁見楊素的故事。這裡補充說明了所謂「布衣往謁」而得接見的理由:「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時與越公同仕於隋,靖乃通家子侄,久聞李靖之才名,故此願見。」見面後便是進言勸諫,及紅拂私奔的情節。書中交代,紅拂張美人(出塵)與樂昌陳公主,都是附帶賞賜楊素的婢妾,頗得寵眷,一執拂,一捧劍,領左右兩班金釵。那天看中了李靖之後,便竊了兵符,改裝為後堂官兒,夜奔李靖的旅舍,先是佯說楊素派她來為繼女說親,卻被李靖以「所志未遂」與「門楣不敵」為托詞而拒絕了。兩人因此爭吵,驚動隔房的虬髯公張仲堅,識破紅拂的身分,乃為他倆作媒,結為夫婦。隨後,三人又結伴逃去。這段情節有點迂腐而平板,全無唐傳奇的英姿與俠氣。

第五十回以追敘的方式,補說前事:「原來當年李靖攜張出塵,游至太原,訪著了張仲堅、徐洪客,投見劉文靜。時秦王正陰招賢館……見三人氣宇,知非常人,便優禮結納。……」而徐某見「秦王龍顏鳳姿,知足當今真主」,又見張某與秦王下棋,被逼至「東南一角」,於是下結論說:「天下大事已定,兄何心強求?」兩人乃把家貲轉贈李靖,而「飄然往海外扶餘國去,別做一番事業了。」故事如此了局。雖然涉及不少人事,看似複雜,卻不夠細緻,反而失去了原作的情味與說服力。

綜合論斷〈虬髯客傳〉對小說的影響,可以說它初步建立了「真命天子」與「草莽英雄」之間的對應形象,以及「龍虎君臣」際會如期的佳話。覆蓋其外而又流注其內的「天命觀念」,既是神話背景的來源,又是情節結構及主題意識的根據。傳統的歷史演義中,所有人物造型、情節類型與觀念原型,幾乎都從這裡衍生,而不斷的損益與發揮。

 

( 知識學習其他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6ccc7d15&aid=1575178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