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

    曾造訪一處小山，不知名的小花野草，迤邐從山坳處排闥而來，淡香和鮮綠的氣味盈滿衣袖，沁入我的鼻腔與心脾。一頭懶洋洋的水牛斜臥在爛泥沼中，陽光灑在背脊上，也沐浴著遠處的青山。天藍，藍得深邃、神秘，偶有一朵白雲在天上漫步，一陣風輕拂在髮梢，這鮮明的記憶一直烙印在心中。

    這童年的美好構圖，總能在日後的僕僕風塵與羈旅的鄉愁中，得到無涯的慰藉。然而故地重遊的想望，在離鄉十多年後才一嘗夙願。那一日，我載欣載奔而來，在鄉情怯怯中，想望與記憶交疊在一起，該會是多麼美好！然而，喜悅之情卻再也翻湧不起來，一樣的藍天；一般的花草，甚至是相同的一陣風，卻無法讓我捕捉幼時喜悅的情趣。原來我已不是原來的我，遺落了鄉情，也遺落了長久以來最深刻的快樂。自此，那處小山再也沒有進入我的夢中，而我也再沒有造訪的想望。如果這稱之為成長；如果這是歷鍊使然，我不知道這一生的得失究竟如何？我又何需這一遭的滄桑？

    辛棄疾有言：「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情－－原是一種生命的投射，所以杜子美才會吟詠出「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樂章。「情」原是靈魂的自然流動，一旦受到「緒」的人為價值，世界就成為自己獨有的樣貌。當我快樂，萬物必須為我歡呼；當我傷悲，宇宙必須為我垂淚。當「情」霸佔整個世界，一切的真實也會泯沒不現。

    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情字如果需要這般箝制，「情」該如何流露？或如禮記的「發乎情；止乎禮」，「情」亦將淪入禮教的附庸，如何教人生死以之？所謂「柔情似水」，情原像水；而心如舟，在「載舟覆舟」之間，端看行船之人的對待。水無所謂好壞；正如情無所謂厚薄。情未始不可驚瀾駭浪，但生命如何承受如此的擾攘摧剝？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因此我所想望的是「情到深處情轉薄」的蘊藉，一種細膩、綿密、柔軟、恆常的生命情調；是「若即若離」而又「不即不離」的境界。一如君子之交，雖淡然如水，卻又不可一日或缺，才能「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窗外是綿綿細雨，燕尾剪不斷這季的紛紛霏霏，清明將近，不知斷魂的行人會沾惹多少心情？不知東陌的飛絮飄來多少離情故事？但我知道天地有情，所以有四季的飛花和雨落；我知道人間有情，所以有萬般的紛憂和喜樂。「千江有水千江月」－－佛性就是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