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線隨著孩子們到處飛轉，而她則是緊隨他而起舞，兩條平行線意外的跨越溝渠近而交錯，兩人的臉色在極度震驚中就這樣被凝固下來，神智在飽嚐驚嚇後從各自的體內飛走，終於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他楞楞地望向她，喉嚨乾乾澀澀的，好想喝水，但飲料和開水卻不在伸手可及之處。大半天過去了，他還是連一句禮貌性的話也擠不出來。該請她進辦公室小坐一下嗎？還是繼續隔著鐵柵遙遙相對呢？他的大腦漸漸混沌起來。

「我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我說幾句話就走，不會打擾你太久。」她雲淡風輕的扔出一句，並沒打算越過鐵柵進一步靠近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似乎比較能讓她平心靜氣。

在他回覆前她試著審度他的臉，正奇怪自己面對這張憎恨多年的臉龐居然能如此的心平氣和而感到不可思議，彷彿她所有的情緒都被剝離體外獨立保存起來似的。更令她大惑不解的是她由始至終都無法原諒母親，卻已能對眼前的始作俑者淡然處之，是因為母親的死化解了所有的仇怨嗎？還是因為她當了母親心境已不同以往？沒有人照顧的他看來有幾分心酸可憐，想起如今他已一無所有，和她一樣終於成為寂寞這隻巨獸的禁臠，一股同情同理心油然而生。她竟無法去苛責一個孑然一身的孤獨老人，這個發現讓她一時瞠目結舌，原來要放下心中的恨沒有想像中那麼的困難。

「妳說。」他嚥了一口口水才終於能順利開口說話。當初的酒醉誤事讓他多年來良心上一直背負著愧疚，他曾經想向她道歉，尤其妻子過逝後這心情至為明顯，但父親的尊嚴卻使他無法順利的彎下腰板，慚愧和心虛削減了他的氣勢讓他看來矮她一截。

「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她試著讀取他的表情，不確定他是否會如大舅所言的答應她的請求，不過現在的她也只能盡力而為，其他的事就聽天由命吧！

他愣了一下，一臉不可置信的望著她，沒想到她居然肯回來請他幫忙，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不再恨他？至少沒那麼恨他了？雖然還無法順利掌握她的想法，不過這對他而言畢竟是千載難逢的贖罪機會，他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我一定幫。」明知這麼做也彌補不了甚麼，至少能為她盡一份心力會讓他的良心比較好過些。

「我想要十萬。」她說，飄忽的望了他一眼。「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追問我原因，我甚麼都不能說。」她想幫助已經分手的男友解決問題，這原因她無法輕易說出口，如果他真要追究起來，那她就只好打消向他借錢的念頭了。

「沒問題。」他的答覆未經大腦深思熟慮就脫口而出，但他絲毫不後悔，這些年來他早就想為她做點事，卻始終沒有機會付諸行動，現在才好不容易有這機會讓他用行動表達歉意，他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感謝不已。答案出口後，他想起身上沒有太多的現款，於是又歉然的補上一句：「不過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妳可不可以把妳的銀行帳號給我，我明天一早就去幫妳匯錢。」

父親問都不問就直接要她的帳戶資料，這讓她稍微鬆了口氣，她從皮包取出一本小記事本，撕下一紙空白填上她交給可風的那本存摺號碼，然後遞給他說：「這是我銀行帳戶的資料，麻煩你了。謝謝！」可風，你的問題終於順利解決了。有了這筆錢之後，你就可以把積欠的債務還清，再也不必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了。答應我，你一定要過的幸福喔！不論我人在何處，我都會默默祝福著你。這是她真心誠意的祈求，只盼上天能成就她的心願。

「那…還有甚麼我能幫忙的嗎？」光是借予十萬元似乎還不能完整的表達他的心意，他想為她做的更多更多，然而她已經開始調頭轉向，再不制止她就要走了，他想也不想就急切的開口了。他的手上還緊緊抓著那一紙，彷彿這張輕薄短小的紙片已經成為他和女兒之間唯一的聯繫管道，通過它他便能接近女兒。

「這樣就可以了。謝謝你。」她像看著久違的朋友似的看著他，點點頭，拉扯了一下嘴角，卻始終沒有好好完成笑容。

「日後如果還有任何其他的需要，記得我………還住在這裡，儘管回來開口。」他本來想以爸爸這個詞彙自稱，擔心她會介意而作罷，又想起了甚麼似的，他把空置的手伸進口袋翻來覆去一陣後，掏出一疊鈔票塞進她的手中說：「這裡有五千元，妳先拿著應急。」把握著最後的機會付出關懷。她是他的女兒，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這一生一世都是。

「嗯！」她點點頭，陽光在她的額頭上晒出薄薄的汗珠，那汗珠沿著她的臉頰滑落，當她再度把視線放回他的臉上，發現他其實已經汗如雨下。氣候非常炎熱，但她的心更是滾燙而火熱。

他在她轉身離開時喊住她：「妹仔－」過去他一直這麼叫她，從她離開後這個名字就再也沒有被人叫喚過了。妹仔！簡單，好記，還有一股濃濃的親密感。輕輕一呼，時間似乎回到案發前平靜的過去，那時家也曾經有過溫暖，她的心也是。

她本能的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爸爸…想對妳說……對不起！這句話我早該對妳說，只是我一直拉不下臉來開口，如今子傑不在，妳媽媽又走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妳和我，我的自尊和面子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請妳接受爸爸真心誠意卻遲來的道歉。」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任誰聽了都不免動容，何況曾經是他的女兒的她？因為那溫柔而熟悉的呼喚她終於跨越橫亙在彼此之間的鴻溝，任由心靈走近對方，這一刻，她意外的發現自己身上的枷鎖竟然同時被人解開了。原來寬恕別人等於寬恕自己，包容別人才能包容自己。尋回記憶中那個疼愛子女的父親後，她的眼睛首度因為父親的緣故而蒙上一層霧氣。

「我接受。」她驀然回首，嘴角終於揚起一抹輕淡的笑容。「從我決定踏上這塊土地那一刻起，我心中的恨意就已經消失了。你永遠都是我的爸爸，所以不論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我，請你務必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安定之後，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再回來看你。」只剩下這唯一的親人了，再不珍惜未來想珍惜恐怕機會也不多了，她不容許自己的生命中永遠留著一抹遺憾。

「妹仔－」他激動的飛奔上前，隔著欄杆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拒絕，默默的接受他手心傳來的溫暖。她的臉上露出輕鬆的表情，小小的臉蛋堆滿了笑容，隨著笑意逐漸加深變濃，她緊閉的心也一點一點慢慢鬆開了。

「好好保重喔！因為你現在的身份已經和過去不同了。」她誇張的瞪大雙眼，對他頑皮的眨眨睫毛。

「身份不同？」他頓時莫名其妙的看著她。

「因為你已經從爸爸升格當了外公啊！」她甜甜一笑。

「外公！！妳有了？」他喜出望外的望著她大約兩秒後才開懷大笑起來，他笑的認真又激動，連眼眶都濡濕了。她也一樣，淚眼汪汪的迎上他帶淚的目光，芥蒂消失後親情終於能夠順利進駐，這遲來的嶄新關係讓兩人感動不已。

「對！不過我和孩子的爸爸已經分開了。」怕他終究會忍不住問起孩子的父親，她先發制人的搶先開口。臉上的笑容也跟著轉為勉強，不過還持續著。

「那妳自己要多注意身體，千萬要好好保重。」他送上滿滿的關懷。

「我知道。下次我會帶你的外孫回來看你。」糾結多年的積怨終於釋懷，她的心情難得的放鬆了，臉上始終帶著一抹淺淺的笑容，朝父親站立的方向使勁的揮揮手，然後神情愉悅的大步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