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 讓 我 走」───────＊＊＊

－－ Never Let Me Go －－

作者：石黑一雄──譯者：張淑貞──出版：商周出版

故事的敘述者是31歲的複製人凱西，16歲自「海爾森」畢業之後，曾做過近十二年的看護工作。她以回想的方式，將自己經歷過的生活歷歷如繪地重現，讓讀者在閱讀的當下，從不認為這些複製人是一種「另類」。

這些複製人有想像的能力、有創作的能力，能感受到快樂也感覺到悲傷，他們在課業上也有競爭心，也體會得了不如他人時的失望。況且他們也是一天天被食物餵養長大的，並非一夕之間就從嬰兒驟變成一個成年的身體。他們能夠體會言外之意，能夠綜合客觀的現實情境作出一些合理的推論。也就是說，他們不只體能優秀，心智的發展也十分全面，沒有任何舉証可以說出他們比所從來的複製「本尊」低下或不完美。然而他們的命運卻是一定的，因為他們之所以存在，最初始的原因就是為一般人儲備所須要更換的器官。

前些年我們看到英國有複製羊的出現，接著有試管嬰兒的出現，一般人都感覺異怪且不願接受。最近大陸複製了与人類基因最接近的靈長類猿猴，但是坦承要複製人類本身，技術還不到位。然而就是有那麼多科學家孜孜不倦地想要突破這個瓶頸，人類的複製看來終究有成功的一天，之後的情況將會如何？的確讓人有無限想像的空間。

這本書寫成於2005年，在書中所敘述複製人類的工作早已成功。這些複製人在成長到16歲之後，就開始有機會做出他們的捐贈生涯，一生可能會有四次摘取身上的器官，每次摘取之後都會在特定的機構休養復原，等待再一次的捐贈。如果四次摘取器官之後有幸還活著，則繼續下去，雖然到那個時候，他們可能已經沒有了意識，而純粹只是一個有活器官可用的生物體而已了。

「在戰後50年代，科學突飛猛進，所有全新的可能突然一下子擺在眾人面前，所有那些可以治療過去不治之症的方法，這才是這個世界最為渴望的！」當時拯救人類不治之症的方法，最簡便的想法就是將染病的器官摘除換上一個全新又健康的。「而這種新希望一旦實現，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這就是書中那個時代複製人被製造成功之後的情勢。

但人類還是有天良的，如果人類承認這些複製人其實和他們自己一樣有認知有感情，那將會是多麼沉重的心理負擔？於是人類選擇忽視這些複製人，寧可相信這些複製人其實只是一堆物件，寧可相信這些器官是平空冒出來的，也就是說，複製人不過是有用之「物」，而不是有靈魂的人類。

當時只有一個機構「海爾森學校」，明知這些複製人最後都避免不了捐贈器官的宿命，仍然願意去保護他們，至少是童年和青少年時代。並且試圖鼓勵他們創作，用以證明這些複製人也有創作能力，因而也就有所謂的靈魂。這個機構運作得雖然辛苦，但也非常成功，在那裡，主辦人竭盡一切讓那些小小的複製人能夠如正常人類一樣學習詩歌、文學、美術和音樂，盡可能不告訴他們未來的人生殘酷的詳細情形，所以他們對功課都相當熱衷，過著与一般正常人類相同的童年和青少年階段。可是一旦滿16歲之後，他們就要被移送到另一個地方，等待必然會來的指令：到特殊的複製人醫療機構當看護，或是直接被指派做捐贈。

「海爾森」這所學校裡的教師，也有主張應該從小就告訴這些複製人，他們未來的命運是被如何安排的，但主辦人認為這樣一來，小小複製人就再也不會有單純美好的童年，和對一切美好事務的憧憬，那樣的童年將殘忍無比。儘管最後他們命定就是一種犧牲品，但在那之前，也應該以人道的態度對待。

在凱西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曾經非常喜歡一首歌「別讓我走」，經她自己意會的解釋，「我想像那首歌唱的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別人告訴她，她終身不能生育，但是當她有了小孩，她非常開心，所以她把小孩緊緊抱在懷裡，害怕發生什麼事情拆散了他們，所以她一直唱著：寶貝，寶貝，別讓我走。」

故事尾端，「海爾森」主持人之一的「夫人」說她當時的想法是：「我看到一個新的世界很快就要來臨，更加地科學化、更加有效率。針對舊有的疾病將會有更多治療的方法，這是好的。但同時也是一個嚴厲而殘酷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緊緊閉上雙眼跳舞，雙手擁抱著過去那個友善的世界，一個她內心明白已經不再存在的地方，而她還是緊抓不放，懇求它別放開她的手。」

而在每個複製人成長之後，或遲或早都要做器官的摘除捐贈，最後就都年紀輕輕地与世長辭，一份對生存和對老友的眷戀、對「海爾森」過往生活的點滴回想，讓他們從內心呼喚著：「別讓我走」。於是這個意念就此貫串全書的每一張扉頁，也彰顯人道立場下的悲天憫人。

從上面這些段落我們可以明白，凱西早已從學校的課程裡知道複製人是不能夠生育的，因此下意識地對一個女人能緊抱一個小寶貝的親暱非常憧憬；而「夫人」則老早就已經了解，「海爾森」這所肯於照顧這群複製人的學校，遲早都要關門大吉，因為已經很難在社會上募得款項來支持它的運作和存在。

原因在於社會一般人對複製人的恐懼心理，擔心可能哪一天有人會複製出比人類更聰明更完美的種類，那對人類而言豈不是很大的一種威脅？人類須要可以替換的新器官，但是不願負起良心的責任，有意將之物化，至少只承認他們是次一等的人類。一旦有人膽敢明目張膽地想複製出超越常人的物種，那可是絕對要趕盡殺絕的。所以即使曾經以人道立場來培育教養複製人的學校，必定也在被否決之列。「別讓我走」其實是一種反諷，因為不論「海爾森」的用心有多好，也不管這些複製人對他們短暫的人生有多麼眷戀，卻是必然的非走不可，一切隨風了。

如今有3D列印的技術，須要什麼都可以立時列印出來，既簡便又不涉及這種從真人實體上摘取器官的方式，還真要感謝科技的進步神速。現今的人類不必像書中所述說的那樣泯滅天良，做出人道与故意忽視的任何一種選擇。

作者以生動流利的文筆，娓娓道來這個近似科幻的故事，雖然完全憑空杜撰，但是讀來卻如同真實的人物在眼前一般栩栩如生。讀者看到的複製人，不但具備人類的一切感知和靈性，成年後甚至因為彼此的相愛，希望能夠爭取將捐贈器官的時間稍做展延，好讓他們能夠有個三年兩載好好相處，然後就「聽憑處置」。但是最後証明那只不過是他們自己一廂情願的癡人說夢，在整個規劃之中，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一個環節存在。

他們雖然是複製人，對於自己所從來的「本尊」，也就是從什麼樣的人那裡複製而來，抱著濃厚的探索興趣。書中有一段是有個複製人無意間看到一個和同伴非常相似的人，大家就不辭辛勞大老遠跟蹤去看這個可能的「本尊」，那種熱情，幾乎就和人類想要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的那種熱切嚮往一般無二。雖然這個「本尊」對由他／她而來的複製人不可能有任何感情，也絕不會有与之有任何瓜葛的意願。

複製人也會衡量，他們所從來的「本尊」絕對不可能是上流社會的份子，因為那些人根本不屑做這樣的實驗，所以最大的可能應該是行業低賤、生活困苦的階層。有那麼一個複製人女孩，每看色情雜誌，並不是看它的內容，而是仔細觀看書頁上模特兒的臉面，希望能從那裡找到和她一般無二的「本尊」所在。他們這種微不足道的探究心理，是不是讓人多少有點惻然不忍？

最後，凱西因為所愛的湯米已經走了，特意回到他們曾經一道去過的一個郊區諾弗克，那裡是個奇妙又有名的地方，凡是曾經失落的東西都可以在那裡找回。她靜靜地看著佇立在曠野裡僅有的幾棵老樹，強風將遠遠近近的垃圾破布、破塑膠袋都吹了過來纏掛在樹上，她想像著從小遺失的東西都被沖刷到了那裡，而她所愛的湯米，會不會也在她的等待之下，就從遠遠的地平線上慢慢又走了回來？然而她也知道不能縱容自己無邊無際的想像繼續下去，趕緊「開車前往該去的地方」。

而這個「該去的地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應該就是命運安排給她的看護工作、或是捐獻器官的醫療機構？很悲哀又很無奈的結局！我認為這幾個字和這個意念，如果不是譯者的文字功力，就是作者的神來之筆，淡淡悠悠的行文之下，卻給人不斷的迴想和啟發。

在我個人的感受裡，綜貫全書，這些複製人都給人過於認命、忍讓的印象。電影「星際效應」裡的老科學家一再重複：「不要溫馴地走入那良夜，白晝將盡，就算年老也要燃燒咆哮、怒吼，怒吼著抗拒天光的殞滅。」，用意也就在鼓勵每一個人，即使在日近黃昏、或任何不順遂的環境和情勢之下，也不要放棄自我夢想的追尋和努力。而在這個故事裡，我禁不住要想，既然他們的生命和被複製的「本尊」一樣有思想能力、有情感、有希冀，為什麼他們就這樣心甘情願地走上別人為他們安排好的路線？他們自己就沒有想要突破或是將事情整個翻盤的時刻？就那麼溫馴地服膺別人為他們訂下的生命進程？

在一部由美國福斯所拍的「機械公敵」電影裡，大批機器人被製造出來服務人類的社會，但是日積月累的輸入了人工智慧之後，竟有一個機器人真的有了超群的意識。它再也不滿足於聽從人類的發號施令，他要有自己的自主權。人類因此要壓制它的一刻，它立即號召所有的機器人一起動作起來与人類對立為敵。那個反賓為主的場面相當令人驚恐，當然也是電影出色的賣點。會不會真有那麼一天，機器人的智能竟然可以超越人類？如今機器人的研發正夯，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不要溫馴地走入那良夜──」可說是西方慣有的人生態度，而這本書的作者雖然已是英籍，本質上可能還是秉持東方的特質多一些？是不是東、西方在人生的認知和行為表現上，竟有如此巨大的差異？一方是要據理力爭，甚至不惜為理念粉身碎骨；一方則多半選擇忍讓和順服。也可能，英國這個民族在西方世界算是一個異數。英國全境沒有任何高山深壑，平緩蔥綠的丘陵地，容易培養出理性平和的個性。他們之中喜歡鬧革命、爭獨立自主的，大約都跑到美國去發展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