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談到孔門重視實際的精神，還有一個例子可以分享。在第二次周遊列國的時候，孔子與弟子們經過蒲地。剛巧這地方發生了動亂，殺紅了眼的當地人以為孔門師弟是要去敵國衛國通風報信，於是不准他們通過。弟子當中有個叫公良孺的，素有勇力，看到狀況危急，便說：「從前我曾經跟著老師在匡地受難 (匡人誤以為孔子是陽虎)，險些不免；今天又困厄於此，這大概是天命吧？我情願戰鬥至死！」於是就不要命似地與蒲人拼殺。看到這樣的困獸之鬥，蒲人害怕了，就提出條件：「如果你們答應不去衛國，我們就放你們走！」孔子答應了，還指天咒地發了誓。出了蒲城東門，孔子竟然就指揮弟子往衛國的方向出發。子貢不解地說：「我們可以不遵守發過的盟誓嗎？」孔子妙答：「要盟也，神不聽。」意思是：如果是受到要脅被迫發的誓言，在神明那兒是不算數的啊！古時的儒者真的不是拘泥而食古不化的人！

舉一反三，因材施教

我們再帶回來孔子課堂上的教學方式。重點在於：學生必須自己思考，舉一反三，「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不憤不啟，也就是直到學生自己想到山窮水盡了，老師才出面點撥；因為唯有經歷過「苦思」，才能真正忻悅於得道後的貫通，才能真正內化成自己的學問。

有一回子貢問老師：「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這樣應該不錯了吧？」夫子說：「OK la；但還不是最高境界，比不上『貧而樂，富而好禮』呀！」子貢這時可舉一反三了：「詩經說：『處理骨角玉石時，要磨了再磨，以精益求精』(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這個意思嗎？」孔子樂了：「你小子真的在詩經上有二下子，可以開始跟你談詩了呢─告訴你一樣東西，你就能反射聯想到下一個層次去。(告諸往而知來者)。」

另一個有名的例子與擅長文學的子夏有關。有一回他問老師：「詩經上說『可愛的笑容如此美麗啊，明媚的眼神波光流轉啊，白皙的皮膚就像細白的絲綢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這是什麼意思啊？」孔子的回答是：「就像畫圖一樣，先打好底色或是背景才畫主題。」子夏頗有慧根：「就像我們應該先講求道德仁義，而『禮』只是形而下的後天規範嗎？」孔子說：「子夏真是能啟發我近一步思考的人啊！在詩經上你算是出師了！」(無有堂曰：其實我們都看得出來這是讚美情人美貌的情詩，可憐了孔子師徒掰出這麼一大套道理來…)

另外，學生的性格不同，孔子的教法也不相同。子路是出了名的急性子，而冉有卻是溫呼呼，慢吞吞的性格。有一次二個人先後問老師：「聽到好的道理就該馬上實踐嗎？」結果孔子對子路說：「該先問問長輩的意見吧！」卻對冉有說：「你就趕快去做就對了！」

互動密切，平等交流

在課堂上的氣氛是師生平等，坦率交流的。有一回老師與二大得意門生顏回、子路坐在一起。老師說：「你們講講自己的志向如何吧？」子路先說：「高車怒馬、輕暖皮裘，這些好東西我願意與朋友共享，壞了也不會有任何怨言。」顏淵說：「我希望能要求自己做到不誇耀長處，也不矜伐自己的功勞。」子路請問老師的志向。孔子說：「我希望老人能因為我的努力而覺得安心，朋友能信賴我，而年輕人日後能懷念我的事蹟行誼。」

又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與公西華四個人與老師坐在一起，夫子丟出一個問題：「不要因為我比你們年長一點點，就以為什麼事情都該向我看齊。你們常常抱怨：沒有人賞識我！如果日後真有得遂志業的機會，你們要做什麼呀？」

又是不怕死的子路帶頭先講：「我能帶領一個內外交困的中型國家，三年之內，走出危機，並且人民還勇而知禮。」夫子聽了微微一笑。接著陸續冉有謙遜地表示他只配治理一小塊地方，解決老百姓的吃飯問題；公西華說他甚至沒有信心「能不能」，而是願意在宗廟禮儀的場合學習應對進退。這些回答都不中孔子的意。曾皙本來一直在旁邊彈琴，他停下來說：「我只想在晚春時節，與知心好友們一起在沂水洗浴，在舞雩休息晾乾，然後一路唱詠著歌詩回家。」對於這麼出世的志向，半生勞碌，有志難伸的孔子卻深嘆一口氣：「我的志向與你差不多啊」

教學的方式

直接教訓

當然至聖先師除了讚美的「胡蘿蔔」外，也有些當頭棒喝，直接教訓學生的招數。像他就直接指正子路：「你啊，我告訴你，知道的事就知道，不知道的事就說不知道，不要強不知以為知啊！」還有宰予在白晝睡大頭覺，孔子也直接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對於這種貨色我已經沒有什麼期望了！」

還有一次孔子稱讚顏淵「用舍行藏，只有我跟你做得到」，子路聽了不以為然：「您要是行軍作戰要選誰啊？」聽得老師是直接回嗆：「空手打虎與徒步過河，我可不贊同這種匹夫之勇呵！」又有一回子貢說：「我不想別人加諸在我身上的，我也不要強加於人。」孔子說：「子貢，這種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境界，是你目前做不到的啊。」如果學生觸犯了他的底線，夫子「割袍斷義」起來也毫不手軟。冉有後來幫貴族季氏做事，制定了很多為他聚斂更多財富的稅則，老師生氣了：「他不是我的學生，大家一起來『鳴鼓而攻之』啊！」

老師也討厭強辯的人。有一回子路推薦子羔作費地的地方官，孔子覺得時候未到：「你害了這個年輕人啊！」子路分辨：「有百姓人民，有社稷田土，直接邊學邊做就好了，幹嘛還辛辛苦苦讀書求學，然後為政呢？」孔子生氣地說：「所以我討厭那些巧言令色，口才便給的人啊！」還有一次，也是子路，當出遊到衛國時問老師：「如果衛君命您執掌國政，您會先做什麼事啊？」孔子說：「先『正名』吧！」子路反對：「是嗎？您太迂腐了吧？」老師直接教訓：「你啊，不講規矩禮數的小子！君子對於沒有把握的事，就要坦蕩蕩地表示不知道啊！」

諷刺學生

諷刺的方法，夫子用起來也是爐火純青。有一回子貢想要在「告朔」的典禮上省些錢─省掉一隻羊(餼羊)。孔子說話了：「子貢啊！你心疼那隻羊，我可是心疼這整套禮儀不能原汁原味地展現呢！」還有子貢有時喜歡品評人物高低，孔子規勸他：「子貢啊，你比別人厲害嗎？像我就沒空做這論人長短的事！」在諷勸子路與冉有不能匡正季氏發動內戰之過時，孔子也說：「冉有，君子討厭那種不明說『我想要』，卻詭辭嘵嘵，編出各種藉口來的人！」另外，宰予也沒能逃過夫子的針砭。這個口才很好的學生，有一次主張不用為父母守三年之喪，而只要一年就好，孔子就說：「宰予，你出生至少三年之後才能自力飲食，在這期間都是父母褓抱提攜地照顧你；你捫心自問：你愛父母的時間有超過三年嗎？」

當然老師會用各種方法勉勵學生及時向上。最有名的句子就是「後生可畏」，老師警告學生：不要以為年輕人「後來者」都比不上你們；但如果到了四十五十歲還沒能做出點成績，那也沒什麼「可畏」的了！

師生的互動自然，真情流露

就是這樣坦誠的互動，孔門的師生關係自然生動，也有相當真情流露的時刻。有一次老師看著身邊卓爾成才的學生們，像閔子骞、子路、冉有、子貢等人(誾誾如，行行如，侃侃如)，不由得開心起來。開心之餘又不免有些擔心：「子路啊，性子太剛烈了，像是不得好死的樣子。」冉伯牛生了重病，孔子前去探視；病家為了表示尊重，特地把病榻搬到窗邊。孔子便從窗戶握著他的手哀傷地說：「這真是天命啊！這樣好的人會生這種病！這樣好的人會生這種病！」

孔子還有一樁傳說中的「桃色事件」，就是他在衛國見南子夫人這件事。惹得子路大大不悅，老師竟然發下毒誓：「我要是做了不該做的事，讓老天處罰我！讓老天處罰我！」他還跟學生澄清教學時絕沒有「留一手」的事：「你們以為我瞞著一些東西沒教嗎？這不是我的作風啊！」

講到與學生之間的感情，沒有比與顏淵的師弟之情更深厚的。孔子曾經開玩笑說：「好個姓顏的小子！你如果有了錢，我可要幫你掌管啊！」深厚的亦師亦友同志情誼溢於言表。所以當顏淵死的時候，孔子的悲痛無可比擬，他哀嘆：「嗐！這可能是老天要懲罰我吧！這可能是老天要懲罰我吧！」其他學生問他：「老師這次您是真的難過了！」孔子說：「是啊！如果連這個人走了我都不傷心悲痛，那還有誰我會真的為他悲痛呢？」 

哲人其萎

我們的至聖先師晚年卻嘗盡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悽涼。顏淵、孔鯉和子路都死在他第二次周遊列國，返回魯國的三年之內。看到史記裡記載的孔子去世前的言行，讓人鼻酸。剛好是子路死難於衛之後沒多久，孔子便生病了，子貢來探老師的病。孔子撐著病體，拿著柺杖在門前迎接他：「子貢，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啊？」說完便長嘆作歌：「泰山要崩塌了啊！樑柱要摧折了啊！哲人也該走了吧！」說完便淚流滿面。可最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學說主張不能通行。他跟子貢說：「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都不能遵從我的主張。我聽說夏朝的人殯于東邊的階台，周朝的人殯于西邊的階台，而殷商時人卻殯於廳堂的兩個柱子之間。昨晚我夢到我的葬禮在兩柱之間舉行，我的祖先是殷人啊！」

七天之後，巨星殞落。

附錄：

        因為要寫「孔子的課堂」這個主題的關係，也順便蒐集了一些有的沒的資料，附錄在以下，純供參考。

西方中世紀的校規：(倫敦西敏學校)

·         早晨五點鐘開始上課

·         禁止大聲講話、聊天或嬉鬧

·         若有人朗誦唸不好或五音不全，禁止嘲笑他

·         禁止私下毆打同學 (公開的話就可以嗎？…)

·         禁止目無尊長，違反者藤條伺候！

·         此外，會說拉丁文的，就得說拉丁文；每說一個母語單字就要被打一下！(聽起來很熟悉…)

此外，印加帝國學校的體罰，竟然是鞭刑！而且還是學生「自助式」的做法：

由年紀較大的孩子一邊一個，抓住受罰孩子的腳，並懸在空中，再由老師用細長的藤條打腳底。(不超過十下，一天以一次為限)

談到阿拉伯人，一座清真寺就是一所學校。清真寺教學的基本形式是「學習圈」，老師坐在講台上，學生在前面圍坐成半圓形。初等教育以熟記古蘭經為目標，如果還能同時學會書寫、射擊，與游泳的，就稱為「全才」。中學時會進一步講授神學教規及算數。在高等教育上還有文學、哲學、邏輯、天文學等科目。

阿拉伯書院教育也有體罰及關禁閉的規定。還有有關學生挨打的有趣打油詩：

我見一個人，有意不理人；端坐講台上，學生坐周圍。

斜眼看著我，裝著尋別人。原來在書院，老師哈夫蘇。

老師叫聲打，打我哈比比。自從進書院，天天逃學去。

衣服解開了，外套扔一邊；眾人舉起鞭，幸好沒用棍。

寶貝求師傅，再也不逃學，我說算了吧，他會做個好學生。

(採自「阿拉伯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