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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殷三才北京告狀記
2011/01/17 08:12:47瀏覽368|回應1|推薦25
安振搞萬人大會之後,各縣紛紛效法,查產鬥爭推上高潮。浮腫的浮腫,乾瘦的乾瘦,廣大農村的處境一點也不比農場更好。農民可真無活路,不甘於轉乎溝壑,就傳出了去北京反映情況、告“御狀”的消息。安振知道了,十分緊張,各單位各公社根據上級的布置,嚴密控制,備細防範。雖然如此,走北京上訪的事還是發生了。

第一個要去北京的人是王登瑞,他是張掖二十里堡公社一個一般幹部,有一腔熱血。他要把家鄉張掖的情況如實反映給黨中央和毛主席。他到管理員那裡領了15斤糧票就不見人了,情況引起了公社領導的警覺,派兩個人到火車站,抓個正著。關了幾天禁閉便打發回家,丟了工作也丟了幹部,一輩子還原為農民。

上訪北京獲得成功的是高台縣宣化公社的兩個家人幾乎死絕、豁出了命去的老漢。

1959年9月,夾邊溝農場向明水灘搬遷的大車隊經過宣化時就沒敢進村,因為那裡的災情太嚴重了,生怕飢民變成暴民,搶劫車隊,所以關武強命令不在宣化停留。宣化的情況既然是這樣,出現兩位傳奇式的老漢也就不是怪事了。

這兩個老漢,乾瘦乾瘦,一個八字鬍,一個山羊鬍,和1958年安振請來的那兩個畝產小麥40萬斤、創下高產樣板的河南老農幾乎一模一樣:一樣的八字鬍和山羊鬍,一樣的高矮相同的個子,一樣的有經驗、有智慧,都有農民的狡黠的眼睛,外貌也同樣是那樣的樸實和憨厚。但那兩個“高產”老漢胡吹毛燎滿嘴放炮,到處騙吃騙喝,哄得安振團團轉,買了往返臥鋪票,開了招特所大包間,大宴三次,小宴三次,瓜果梨桃土物特產連吃帶拿。而這兩個宣化老漢,卻是家人死絕,斷了根苗,沒了希望,喊天不靈,呼地不應;兩人這才一商量:“走,去北京,見毛古席(‘毛主席’的當地發音)!”——山羊鬍王登珍,八字鬍殷三才就這樣做了決定。

兩個老漢的決定得到全村人的支持,準備了一點乾糧和路費,兩個人就上路了。聰明的老漢,知道高台火車站盤查得緊,就從高台南華搭一輛去四滿口拉煤的大車,到了高台站西邊的小站梧桐泉。從梧桐泉上車,躲過了佈控嚴密的高台站。

到了北京下車出站,看到這人,看到這建築,看到魚貫的車輛方感到北京之大,兩個人就像沒頭蒼蠅,不知道該怎麼走,便問一位中年婦女,黨中央在哪搭裡哩?婦女一聽他倆的口音,再看他倆的形像,還以為是陝北老區來的老革命呢,忙告訴他們怎麼乘車,多少站到長安街,下車順天安門走,又見一座大門,這是新華門,裡頭是中南海,中央就在那裡。他倆還真摸到了地方!只見新華門的橫匾掛在門額上,門樓有上下兩層,都是八根紅漆大柱,在上一層中間檐子下掛著閃光的國徽,下一層正中是四扇朱紅大門,只開著當口兩扇,門樓兩邊八字形磚牆東首寫一句“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西首寫一句“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殷三才說:“這是工(中)南誨?”王登珍搭腔:“這是工(中)南海。”兩個老漢像兩隻鵝,伸長了脖子往門裡看,想看“工南海”一眼,但是一面高大的、鑲了琉璃磚的大影壁擋住了視線,只能看見影壁牆上有五個主席題的大字:為人民服務。

中南海大門有兩個衛兵,一邊一個,手扶步槍,以“槍放下”的姿式站立。還有一個值班軍官帶手槍,立在一邊。軍官見兩老漢扒頭露貓有進中南海的意思,便給他們行個軍禮,問:“二位大爺,你們來這裡幹什麼?想找什麼人?”王登珍說:
“我們要見毛古席,有緊要情況稟告。”

軍官一聽,便知他倆是來告京狀的,便說“請你在這兒稍候。”說罷便進去了。不一會兒,軍官出來招呼他們進值班室。沙發上坐下,給他們倒上茶。兩個人就喝茶,喝得呼呼作響。兩老人走累了,渴了。這時候進來一個穿呢料中山裝的秘書人員。秘書看看他們,問:
“二位老人家要見毛主席?”

“我們要見毛古席。” 王登珍和殷三才站起來回答。

“ 別拘束,有什麼事情先說說吧?” 秘書讓他們坐下。

“不見毛古席不講話。” 兩個河西老漢說。

“毛主席很忙,每天的工作排得滿滿的,不好安排。有什麼事和我們說是一樣的。我們向毛主席彙報,問題一樣解決。”

王登珍和殷三才還是說:“我們只要見毛主席!”

秘書一看這情形,知道三言兩語打發不走他們,便出去叫來一輛值班小車,把他們送到國務院招待所住下,說讓他們住下等著,盡量聯繫、安排。沒過兩天,一輛小車把他們拉到國務院接待室,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了,服務員遞上茶水。二老一看,廳裡人不少,都坐在沙發上,沒什麼人說話,更無人發出大響聲, 兩個老漢喝茶也自覺地不發出喝糊糊的聲音了。二老心想:有這麼多人等著見毛主席呀?他們都是啥事情?也是沒吃頭了?剝樹皮了?吃死人了?人死完了?

兩老漢感覺,這間接待室就像公社衛生院的候診室,當然是宏偉輝煌到不知多少倍。衛生院房裡沿牆擺著的花欄子木椅這裡是沒有的,這裡放的是萱萱的大沙發。坑窪不平的碎磚地這裡也沒有,而是鋪著地毯的平平整整的花磚地。這裡沒有帶水龍頭的熱水桶,喝水都是由服務人員送上茶來。再看這些茶壺茶碗都是景德鎮細瓷的, 屋頂吊著宮燈,屋角擺著花架盆景。但是和候診室相同的地方是廳裡有很多門,通到各個談話室,就像通到各病房一樣。

二老從門縫裡能看見一、二個談話室的情況:一個領導,坐在一張大寫字台後邊,一邊問話,一邊記錄。寫字台上還有一架撥號電話機。來談情況的人都坐在領導寫字台前的椅子上。有的也拿著筆記本,放在膝蓋上記筆記。大概這裡的領導的工作也和醫生一樣,他們給人解決問題就像醫生給人治病。二老猜著那些從門縫裡看到的領導都是誰?肯定都是中央首長,但不知道毛主席在哪間屋裡?劉主席、周總理也肯定都在小房子裡,只是門沒打開,門上的一塊毛玻璃又不透明,所以看不到他們各自都在哪間房子。

二老正在伸長脖子東看西看,穿著藏藍色列寧服的女服務員悄然無聲地走過來,引他們走進一間談話室。他們以為裡面坐著毛主席了,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走了進去。抬頭一看,不是毛主席,擦擦眼睛再看,還不是毛主席。和他們談話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接待過他們的秘書——他們聽值班的軍官喊某秘書,才知道他是秘書的。另一個年齡略大,坐在寫字台正中間的人,他們可不知是何官?該怎麼稱呼?他們一進屋,那個“不知是何官”的人就讓他們坐下,然後自我介紹並問他們:
“我是老王,你們兩個怎麼稱呼?”

王登珍報了自己的名字,又指八字鬍說:“他是殷三才。”

“你們是從哪來的!”

“宣化”,二老說。

“宣化”,老王重復一遍,然後問:“是河北宣化嗎?”

這一問,兩個老漢倒糊塗了,山羊鬍看看八字鬍,八字鬍看看山羊鬍,一頭霧水。王登珍說:
“我們在河南,不在河北。”

“不對,宣化在是河北。”

“不對,我們是河南人。”

“宣化明明是河北的地方嘛,你們怎麼是河南人?”

“我們世世代代就住宣化。宣化就在河南,不是在河北。”王登珍說。

“河壩打東往西淌,有些年份偏北些兒,有些年份偏南些兒,可就是從來也沒偏到過宣化南半各子去。” 殷三才也補充說。

還有打東往西淌的河?這次輪到老王糊塗了,也是一頭霧水。老王旁邊一直沒吭氣的秘書聽出了門道。問:“你們在哪個站上火車的?”

“梧桐泉。”二老說。

又是一個陌生的地名。秘書說:
“等我給鐵道部撥個電話,查查梧桐泉在什麼地方。”

秘書從衣袋掏出一個小本,查到鐵道部的電話號就嘩嘩地撥著轉盤。

“不用搖?”王登珍驚奇地說。

“不用搖!”殷三才嫌他少見多怪。

鐵道部的總機回答,他們也要查一查才知道,查知後主動把電話打過接待辦來。這時間老王問二老:
“你們有什麼話就對我說,我一定帶給毛主席。”

二老心想,本來以為這屋裡不是毛主席就是周總理,進來一看才聽說是老王。這不行,有話還是要跟毛主席說。王登珍道:
“我們還是要見毛古席。”

“我們就是要見毛古席。” 殷三才也道。

這時候鐵道部的電話打過來了,說梧桐泉站在蘭新線上,屬甘肅省高台縣。老王又從抽屜裡取出分省地圖冊,翻開甘肅省找到高台縣,再沿著蘭新線找到了宣化公社,北邊果有一條河由東往西流,名為黑河。總算把兩位老漢的來龍去脈弄清了。從此國務院的幹部,上自總理下至秘書都知道除了河北省有個宣化市以外,甘肅省還有個宣化公社。但是兩個老漢非要見毛主席,否則就不開金口,真是給老王出了難題。老王只好給總理辦公室掛了電話。總理辦一聽這情況,就把電話直接轉到總理的辦公桌上。老王就和總理直接通話了。周總理一聽是高台來的兩個人,就很關心地問來了幾天了?老王說已經有四五天了。總理說,見毛主席不太可能,問問他們見我肯不肯?老王就把總理這話問老漢。

二老說:
“行,行,周總理和毛古席是一搭裡(當地土話,意為‘一起的’)的嘛!”

老王和總理通話:“他們說行,肯見您。”電話線那頭周總理說:“那小王你就把他們送過來吧。”

老王(總理稱他小王)招呼二老跟他走。他們出了接待室的另一個門,不知怎麼一轉就到了中南海裡邊。兩個老冒張大了嘴巴,看不完奇花異草、高脊飛檐的皇家園林,但也不敢留戀。總理已經在辦公室等著他們了。他們一進屋總理就指著沙發讓他們坐下,總理自己還是坐在寫字台前。另有一張寫字台是作記錄的秘書用的。兩位老漢雖是農民,倒挺會說話:
“在總理伴個(甘肅話,身旁的意思),哪有我們的坐處。”

周總理也給逗笑了。說人人都是平等的,讓他們坐下談話。兩個老漢這才坐在沙發上跨了個邊兒。周總理問他們:
“老人家,你們大老遠來到北京見毛主席,想談什麼事情?”

“我們就是想問一聲。” 王登珍說。

“問問黨的政策,是不是就像我們宣化那個球樣(二老漢家鄉一帶的土話)?” 殷三才說。

“你們宣化是什麼樣子?”

“我們那些兒(‘我們那裡’的意思),只有七個字,”殷三才接上說:“暴、鬥、餓、草、人、病、死七個字。”王登珍接著解釋說:
“暴,就是橫征暴斂,畝產300斤就要征你450斤,把你肚子裡的牙縫裡的都要吐出來不算,連明年的籽種也要斂了去。鬥,你要是說沒糧食了,就要挨鬥,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張掖就槍斃了一個生產隊長苗青年……”

“還在關著。” 殷三才糾正他。

“對,對!等省上批下來,就拉出去,一槍斃掉!”

殷三才接著說:
“餓,就是挨餓,糧食全征上拉了走,老百姓沒有吃頭了,只有挨餓了。草,就是吃草。沒有吃頭怎辦哩,就吃草、剝樹皮、 沙棗葉子。草救不了命,‘人’,就是吃死人,掏心肝肺,人吃人哪……”
說到這裡兩個老人相擁痛哭,泣不成聲。總理取出一方大手帕,但是強忍住,沒有落淚,但也沒把帕子收回衣袋裡,就一直攥在手中。殷三才實在說不下去了,王登珍又接上說:
“病,就是臨死前的病,一種是浮腫,臉腫得像銀盆,又光又亮,腿腫得像大象,根本穿不上褲子,男的腫腿,女的腫臉, 說是‘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再一個病就是乾瘦,瘦的皮包骨,瘦的一把筋,比我兩個還瘦。浮腫死不了人,一消腫,一乾瘦,就快完了。一個五、六尺長的大漢子, 死了,用手抓住褲帶,就能提起來。我倆也想好了,只帶來的乾糧,不帶回的乾糧,要是見不著毛古席、周總理,我倆也不回了,就把這五、六十斤撂到北京了。病到最後,那就給啥好吃頭也不想吃了,有新衣服,乾脆穿上,有新鞋快快登上,躺著等著,最後一個字‘死’,說來也就來了……。”兩個老漢又是哭。

周總理聽著,一臉嚴肅,一句插話也沒有,直到兩個老漢住了嘴,周總理才問他們:
“為什麼不找安振,問他要糧!”

兩個老漢嚇得從沙發上跳將起來大喊:
“好我的周總理哩,哪敢哩,安振要吃人哩!”

明察強記的周總理眼前又浮現出1958年5月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在北京召開的情景。他對誇下海口,在毛主席面前立下軍令狀的那個小白臉兒印像非常深刻。一時的腦瓜發熱和譁眾取寵弄到今日後患無窮。為政者的一個錯誤想法,一步偏差的行動,甚至一個誇張的形容詞的使用或一個虛無的比喻,都需要以多少無辜者的血淚和生命來糾正啊!周總理感到良知的震顫,不寒而慄。他想,有一些事我要擔起來,要給人民一個交代,也應該給人民一個交代。他已經開始在為後來的政府工作報告打腹稿了。周總理對二老說:
“讓你們去找安振不過是開個玩笑。你們回去,請告訴父老鄉親,黨中央和毛主席關心你們,會盡快解決你們的困難的。”

回到招待所,八字鬍撩一把山羊鬍,山羊鬍揪一把八字鬍,兩個老漢心裡那個痛快就別提了。殷三才對王登珍說:
“王哥,咱倆回去是死定了,但心理坦坦的。”王登珍說:“知道是個死,咱也得回去,回去把咱進京的經過告訴村裡。”

兩個老漢肯定是獨一無二的和周總理直接對話過的張掖專區人,在這方面他們可說是和張掖唯一和毛主席對過話的安振齊名。後來他們成了高台的傳奇人物,一提“殷 三才北京告狀”的段子,婦孺皆知。但也出現了偏差,明明是王登珍和殷三才二人去“北京告狀”,但段子卻總說是“殷三才北京告狀”,好像沒王登珍什麼事似的。其中原因推究起來可能是因為“三才”這名字響亮,而“登珍”就要差些。如果王登珍不叫王登珍而叫“王登科”這就響亮多了,這段子也許就叫“王登科北京告狀記”了。

閒話不提,只說兩個老漢當時是多慮了,他們平安到家,臥鋪車票都是國務院招待所買的,還發了一點錢和糧票,一、二個月內可得飽食了。也沒遇到什麼麻煩,更沒有人敢來取他們的老命,原來周總理已經關照甘肅省委、張掖地委決不能為難兩個老漢。因此王登珍和殷三才平安無事,一直活到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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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僧劍的頑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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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好有趣,雖然是個慘事
2011/01/17 16:41

譚老(t663) 於 2011-02-16 09:03 回覆:
就算活在悲劇的時代,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謝謝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