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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07 13:15:25瀏覽296|回應0|推薦19 | |
夾邊溝農場勞教右派近3000人遷往明水灘後在飢饉中大量死亡,最後只剩700多人尚存一息。他們是否得救?他們是否逃離了死神之手?……
12月25日,去解救明水灘右派龐大的車隊一輛輛整整齊齊排列在交管局大院裡隆隆地打火待發。因為這次行動對外是保密的,所以沒驚動什麼人,社會很平靜。 早晨9點鐘的歷史時刻,這個場地上汽車列隊,司機到位,正為了搶救生命而要奔赴一個讓人聞之喪膽、思之觳觫、錢瑛大姐一個月前剛剛只身獨闖的人間地獄明水灘;去那裡接出700名還在水深火熱中、已經命如懸絲的右派人士。 9 點鐘整,汽車出發了,前有5輛小車,後有15輛卡車。這些車,除有水利局和農牧局的車子外,還有多家地屬單位:信用合作社辦事處、西關機械廠、百貨站、交管局等派出的車輛。小車裡坐著有關領導和各單位接人的人員。卡車一律帆布搭篷,從頭到尾車隊迤邐一百米多,真可謂浩浩蕩蕩。 能有今天的結果,時間還要往回溯,推到11月月3日錢瑛率中央工作組到張掖,11日便到明水探視右派。 劉振宇場長接到地委的通知,說錢瑛的汽車已經出發去明水了,要他們早做準備。這一下場部可亂了陣營,很多幹部的意見是不能讓錢瑛見右派,但也有人提出,不讓見怕不行啊,誰又能擋得住她?也有人出餿主意,讓幾十個勞教人員裝扮成右派,和錢瑛見面。漸漸的,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這個壞點子占了上風。在這部份人的思想裡,矇也好、騙也好,只要能把錢瑛哄走,就算過了一關。 眾人都看著劉振宇,可劉振宇就是不說話,在那裡吞雲吐霧,把一支煙從長吸到短,然後又取出一支煙來,用手捻掉些許煙絲,把上一支的煙屁股坐到新一支的煙頭 上,蹾一蹾,就制成一支“加長型”,繼續吞吐。這些人都非常著急,他說句話大家好發動起來呀!但是他光抽煙,不說話,他們乾著急,什麼事也沒法做。 劉場長蹲在一把椅子上,連吸了兩根“加長型”,吸完將煙頭用又厚又硬的指甲蓋掐滅,看了眾人半天,然後說: “有多少能動的右派,都叫上來迎接錢瑛。——什麼?理髮刮鬍子?不用;——什麼?洗洗臉?也不用。”劉場長親自到一個窯洞一個窯洞去喊,一個地窩子一個地窩子去叫。最後集合起40多個右派,組成了“歡迎隊伍”。 廣漠無垠的大灘上,可以縱橫視線之所及,十里、八里一望無遺,甘新公路上,由東往西,駛來一彪車隊,捲起不大不小一片灰塵。這是錢瑛和隨從人員的車輛,在向明水灘駛近。錢瑛的上海脾轎車在場部門口停穩,她等不及司機下車為他們開門,自己便把車門打開跳下汽車。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40人的“歡迎隊伍”,同時也被這40個人驚呆了! 錢瑛不但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獸,更不曾想像會有這樣的人彘存在於世!首先這些人幾乎變成了一模一樣,除了有些身材高些,有些身材矮些的差別以外,五官相似得幾乎無法辨識。如果給他們拍半身“標準像”,40個人只拍一張就行了,說是張三,就是張三,說是李四、王麻子,就像李四、王麻子。人有圓臉、方臉、瓜子臉,現在一概不分了,都是一個巴掌大的小臉。人還有高顴的、隆鼻的、 耳大口闊的,現在也都變成非常一致的尖顴、突額、雙目深陷、唇薄耳扎的半人半鬼之狀。有人燕頷虎頸,有人鳳目朝天,有人虎背熊腰,有人龍行虎步,現在全統一變成了猴頭猴臉兒,仰面佝腰,不成形狀。錢瑛哀憐的眼睛掃視著這一群被飢餓遭踏得沒有人樣的形體,想必她的心在眼睛的震撼後是無比沉重的痛。她伸手走向他們,但自慚形穢的右派都向後瑟縮著自己的胳膊,把兩只與其說是手,不如說是爪的東西,盡量藏在自己身後。 錢瑛想,以現在的情況,也許不握手才是對他們的尊重。於是她向他們招手,讓他們盡量向前圍過來!她要對他們講話,錢瑛說: “我叫錢瑛,我代表中央來看望你們。同志們,你們受委屈了!我們來晚了,我們對不起同志們!” 忽然,在一片安靜中,就像接到了一個命令,或者像按動了電紐,40個人在同一時間,異口同聲地慟哭起來。其哭聲振動著明水灘的每一粒沙土和石子,振動著空氣,振動著無水的明水河,在祁連山和合黎山之間往返迴蕩…… 在哭聲中,一個年紀略大的右派,喊了一聲“錢大姐!”,於是40個右派齊聲的哭喊“錢大姐呀!錢大姐——” 一個年少的右派,比關武強還年輕,也就是二十歲出頭,他18歲被打成右派,三年多了就沒有看見過母親。他悲痛至極,就哭著喊道:“錢媽媽呀!錢媽媽。”於是無分老少,三、四十個人的聲音震盪山河:“錢媽媽!錢媽媽……” 錢瑛的眼淚實在忍不住了,兩行晶亮的淚珠,就掛在她那英毅而顯年輕,又像大姐,又似媽媽的臉上。錢瑛對大家說: “叫我同志!咱們是同志!請放心,我會做好你們的事情。現在請回吧,請回去休息,別哭壞了身子。” 錢瑛轉過身問劉長廠:“怎麼?只有這麼四、五十個右派人員嗎?” “不,還多著哩!有些在病房裡住院,有些在自己的窯洞和地窩裡沒出來。這些人有的有病,有的行動不便。” “他們既然不能出洞,我就進洞去看看他們!” “已經見了右派的代表了,錢部長就不要一一下洞子了吧?” “我要盡量地多見!” “錢部長,你稍侯!醫務所有口罩,我去取來,你先戴上再下洞子好吧?” “是為我用口罩嗎?還是你自己想用?” 錢瑛冷冷地說。劉場長不敢再堅持了。就問: “先走哪一處?” “就先到病房吧!看看病號。” 劉場長引錢瑛來到最近處的一間病房,病房也是一間地窩子,不過相當大,能住15個病號。如果不跟錢部長介紹這是病房,當她看到其中橫躺豎臥的一些沒有生息的人,也許會認為這是一間大大的停屍房。劉場長在前,帶領錢部長走入一條斜道,這斜道越走越深,直到二米多深的時候就看到了掛著芨芨草席子做門簾的病房大門。 劉場長為錢部長打著手電,搶步掀開門簾。空洞洞,幾乎什麼也看不到的黑暗中,迎面一股令人作嘔的餿臭味撲了過來。劉長場下意識地用手掩了口鼻,但是錢瑛卻好像什麼氣體也沒有感到。隔了半分鐘、或一分鐘時間,人們的眼睛才適應了黑暗,不但能看見門簾子處和屋頂的茅草縫裡有光線掃進來,而且還能看到在兩排土台炕上躺著、臥著、側著或半坐著的十來個病人。劉場長對病號們說: “中央領導,錢大姐來看你們來了!” “錢大姐……” “錢大姐……”病號們有氣無力地喊道。 錢大姐向離她最近的一個病號走過來,並握住了他的手。病號想把自己的“爪子”抽回來,但是它被錢大姐緊緊地握在柔軟而溫暖的手掌中了。 “你叫什麼名字?”大姐溫存地問。 “我叫周遜,”病號回答。 “你是哪個單位來的?” “我是商業系統的。” “結婚了嗎?家裡還有什麼人?” “57年上才結的婚,……”周遜進夾邊溝也做了“新婚別”。 大姐聽過為之沉吟,又問:“現在身體還能支持吧?” “我有病,住進這間病房,也不知多少時間了,先後已經換過4茬病人,只我一個活到今天,53個都死了!大姐呀,我就是第54個,我活不成了,那53個人在叫我,在等我哩,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最多不出三天我就要上路走了。我自己知道……誰也救不成我了!” 周遜哽咽說。 大姐深情地說:“周遜同志,你要挺住,要堅強起來,你會活下去,你很快會走出這漆黑的地洞。黨會拉著你的手,把你救出死亡!”說著,大姐握住周遜的手緊緊地搖了幾下。 大姐走到病號中間,對大家說:“同志們!你們受的委屈,錢瑛我知道,我們來得太晚了,我向大家道歉。請你們一定要相信,黨,和毛主席搞了偉大的反右鬥爭,但 是把你們置於這個地步不是毛主席的決定。同樣,毛主席搞了大躍進和總路線,但是搞到人民吃野草和餓死人,也不是毛主席所料,更不是毛主席的本意。現在誰做的事,誰個人負責。安振已經下台,下一步還要做嚴肅的處理!” 病號們先是一陣鼓掌,接著就口呼錢大姐,泣不成聲。錢大姐越勸,哭聲益慟,哭聲益哀,無論如何也勸止不住。錢大姐知道不能勸,便揮淚離開病房。心想應該盡量減少對他們的刺激,他們虛弱的身體和脆弱的神經已經經受不起不管來自那一頭的刺激:無論是悲事痛事的刺激,還是乍喜乍福的刺激。大姐改變了自己的決定,不能再下窯洞探訪了。 劉場長引錢部長走出病室,問部長還想到哪裡轉轉?大姐說:“哪裡也不轉了,就回場部去。”場部有一間小會議室,已經提前隆旺了火,把椅子圍成一圈兒,桌子蒙上桌布,擺在中間,放了些花糖、餅乾、葵花子之類。幾個管教幹部忙著沏茶倒水,不知裡外地口中也叫著大姐長大姐短。 大姐臉上的表情已從痛苦轉變為悲憤。她鐵板著臉,對那幾個管教說:“別叫我大姐,叫我錢瑛!” 幾個管教一怔之後,臉漲成了豬肝色。連忙口稱錢部長。錢瑛道: “恩格斯說‘勞動創造人,’但這勞動手段被你們用起來,為什麼自然規律就倒流了呢?你們看,你們把這些人‘創造’成了什麼?你們把他們變成了猴子! 變成了猩猩!我要給你們送一面錦旗,繡這麼幾個字:勞動創造人,明水灘把人變成猴。你們敢不敢把這面‘錦旗’掛起來!” 小會議室裡,從場長到每一個管教,也差不多有40個人,沒一個人吭氣,連一聲咳嗽都不敢。只有爐子上一把大鐵壺沸騰著,從壺嘴裡噴著氣,吱吱直叫。 錢瑛又問道:“還有那些死了的呢!究竟死了多少人?有統計數字沒有?” 300吧,500吧,——眾人囁嚅著,商量著,做出認真回憶、冥思苦想狀。 劉振宇場長回答說:“這有精確的統計數字,我們每天都要把活人數上報糧食局,才能領出當日這些人的口糧。不到3000人從夾邊溝轉到明水灘,現在大概還剩700多不到800人。” 錢瑛端的一杯茶一下失手落在桌面上,濺了自己滿身,但是她連擦一擦、抖一抖的動作都沒有,她睜大著一雙眼睛,被死亡兩千人這個數字驚呆了。錢瑛怒拍一聲桌子,滿屋的人都跟著桌上的茶杯、熱水瓶、煙灰缸、餅乾和蔡花子一起跳了一下。錢瑛喝問: “你們搞的是奧斯維辛集中營!還是搞的社會主義的改造人和教育人的勞教事業!”無人敢答一語。鐵壺仍然在爐子上沸騰,吱吱叫著。 “這些人都是怎麼死的?” “死人嘛……嗯,……啊,是這樣,對吧,……一部分呢,是低糖血……一部分……”場部衛生所的岑醫生等每當回答這種問題,早就練熟了一套“嗯啊經”。 錢瑛打斷他,厲聲道:“你就簡單些吧,如果他們不是餓死的,你就大聲告訴我,‘他們不是餓死的。’如果他們是餓死的,我允許你保持沉默。” 沉默。醫生的眼睛躲開錢瑛的逼視。 沉默。劉振宇的眼睛躲開錢瑛的怒目。 沉默。所有人的眼睛都躲開錢瑛目光銳利的、鑿骨穿心的掃射。 “好了,今後再不許餓死一個人,餓死一個一般幹部,由農場負責,我拿你們是問;餓死一個縣級以上幹部,由地委負責,我拿你們地委書記是問!” 停了一會兒,錢瑛又說:“他們(指右派)都是幹部,今後吃口糧要吃幹部標準。我會敦促地委從今天起撥下這個指標。” 錢瑛沒有讓農場幹部組織右派出來歡送,留下幾箱奶粉、白糖和葡萄糖就登上汽車,悄聲發動馬達,幾輛車便消失在揚起的塵土中。在送錢部長登車的時候,場長劉振宇很想握握錢瑛的手,但是怕錢部長不給這個面子,好幾次都沒敢把手伸出去,再看錢部長根本也就沒有要和他握手的意思,也只得罷了。 劉振宇挨了一通罵,被罵了個皂眼烏鼻,灰頭土臉兒。但是他心裡挺高興。組織“歡迎隊伍”和實報死亡人數,都達到了他的目的。劉振宇有農民的狡滑,也有小小的計謀。他明天就要去地委,盯著有關部門劃撥糧食指標。幹部標準,每人每月20斤糧,半斤清油,能吃上這個數,不致於死人了,右派得救了! 幾千年來中國是靠“清官”維護著社會正義,而不是靠法律,這也是封建落後的傳統意識。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人之後還是如此。清官之多往往是因為君上昏暗之甚。 錢大姐考慮的周全,她不能再一個窯一個窯的去探視,右派們在身體上和精神上,都己經虛弱和脆弱到了極點,再也不能接受正面或反面的大喜大悲的突然刺激。就在周遜的病室裡,錢大姐剛走,一個右派,口呼大姐,哭著哭著,眼睛一亮,死了,成為周遜病友中死亡的第54人。就在這幾天內,接連死了幾十個人,都是這個原因,餵奶粉,推葡萄糖都救不回來,其中包括金塔縣縣長張和祥和一位留下詩篇的佚名氏。 關武強從佚名氏死後的遺物中得到這首詩。詩中描寫了見到(或聽到)大姐音容的激動心情,詩人也曾很有信心地要活下去,但他畢竟還是在12月25日汽車來解救他們之前倒了下去。所以他成為“夾右詩抄”中最悲情的詩人。其詩如下: 到了明水灘,如進鬼門關。 改造無窮期,摘帽二千年。 報國門緊閉,盡孝還鄉難。 大姐音容暖,生者盡開顏。 “大姐音溫暖,生者盡開顏。”詩人曾輕“開顏”,也曾經把自己列隊於“生者”之中。但終究他從“生者”成為逝者,從“開顏”變為遺顏。這就是悲劇,真實的悲劇,它是把希望、美好、寶貴的生命和有價值的一切撕毀給你看! 關武強沒有見到錢大姐。大姐來的那天他正帶著他的那個能“拉得出、上得去”的小分隊,甩開膀子在沙崗上埋死人。他們這份工作的額外報酬是每人多發一個雜麵饃 饃。他們看到了一隊小車開進了場部,兩小時之後,車隊離開農場轉上甘新公路向東去了。從未見過有這樣的車隊造訪明水,是個什麼大人物呀?當他們收工回去才聽三個不參加運死人、埋死人的、留在家裡做飯的女將說,來的是錢瑛,我們都叫她錢大姐。 史學易教授驚道:“你們說是監察部部長錢瑛嗎?這個人在30年代就大大有名,是威震江漢的洪湖女傑呀,組建了洪湖游擊隊,雙手神槍!”對古代史有很高造詣的史教授,原來對當代史也很精。 錢大姐果不食言,劉振宇第二天去地委給右派辦理幹部口糧指標,一次通過,第三天明水右派每天就吃上了11兩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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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