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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尾聲──真正的歷史
2011/03/14 07:55:35瀏覽890|回應0|推薦25
從1957年下半年到1959年下半年,在夾邊溝農場的右派人士三千人身心交身心悴,合計共死2200餘人。形容夾邊溝農場為鬼門關一點也不誇大,雖然這是殘酷的事實,但是從農場領導張鴻書記和劉振宇場長建設夾邊溝的意願來說,原本並不是這樣。張書記一心想把農場辦成一所真正的大學校或建成一座革命大熔爐,把右派改造成同志、冶煉成真金,好讓他們重新發光發熱,再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力量。到了農場後期,劉場長更是為了“黨交給他的三千人”的命運終日受著現實和靈魂的煎熬。然而客觀現狀並不以善意的主觀願望為轉移,夾邊溝還是不可挽救地成了三千右派的鬼門關......

2004年10月20日,我們三個老年人和一個年青人,前去追思灘上的二千多右派亡靈。在關武強同志的引領下共乘一部切諾基越野車來到夾邊溝和明水灘祭奠。年青人是張中式的公子張曉暉,他不放心三個老頭長途跋涉,專門請了一天假全程陪伴。關武強身穿一件黑色的薄料風衣,頸結朱紅色領帶。張中式和我也是一身肅穆的灰色西裝。我們帶了一瓶絲路春燒酒,當然這只能是象徵性的酹祭二千多個亡靈,一瓶薄酒只求心到神知。

現在的明水灘北邊一部分已經被九十年代以後遷來的移民開墾。移民來自定西、會寧等河東的貧困區,但從他們的衣著和精神面貌來看,他們仍然需要長期地和窮困為伴。汽車在土路上南行,穿過移民區,眼前便是廣袤的荒灘,這裡還保持著當年明水灘原狀的地貌,是一種土沙和石礫雜揉的劣地,越向南行,這片土地的砂石量就越增加,而含土量則逐漸減少,直到變成不毛之地的戈壁灘。當年的右派就是企圖將這種瘠薄的劣地改造成良田。

走上移民土地,有人正把掰去包谷的秫秸捆扎起來,準備運回莊子去。關武強同志站在這裡,目光四顧,說道:
“是這裡,就在這裡!本來這裡地勢低窪,有坡度,現在移民開墾,把高處的土推過來填平了!就在這片斜坡窪地中,當時埋葬了我們兩千多個難友。”說著,武強摘下了黑呢蓓蕾帽,露出了斑白的頭頂。

武強問幹活的農人:
“你們知不知道這裡原本是一片墳地?”

“不知道!但是翻土的時後候經常翻出白花花的骨頭,還有骷髏頭,可以證明是人骨。”

“啊!” 武強驚呼了一聲。忙問道:
“那麼現在這些骨頭哪裡去了?”

“發現了骨頭,我們就用鐵鍬洋鎬叮噹一通砸爛,權當磷肥上了地!”

關武強取出餐巾紙,開始抹去眼角的淚水,然後把衣服拉整,對著農人深深鞠躬。農人看到這相貌清臒,精神矍鑠,衣裝考究的一位老先生對自己如此慎重行大禮,與其說是驚奇不如說是惶惑了。關武強傷感的說:
“這塊土地曾經埋葬了兩千多人,他們是我的朋友,都是好人!如果活著的話,能為人民、為國家做很多很多事情的,但他們不幸遇難。今天我求你們!如果以後再起出他們的骨殖,請不要打碎上地。骨骼中只含很少很少的磷,不經過科學處理也施放不出來的,而主要成分的鈣,上地是沒有肥力的。請求你們挖個大坑,把他們深埋,讓他們得到安寧!”

武強說罷,又是深深一躬,取出餐巾紙抹乾眼淚。 悲情就像傳染病一樣擴散,張中式和譚增任心裡也在流淚。經過這番解釋,農人對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終於有了一些了解,對腳下這片不平常的土地也肅然生敬起來。

離開了這爿應該稱作“萬人坑”的地方,一行人隨著關武強走上一條石碴路。這條路現在顯然已不重要,但那時候卻是他們趕著大車來來去去的主要幹線。這條石碴路是位於一條淺溝的底部,兩坡有二米多高的黃土坎,就在背風的一側,武強在土坎上指出了四五處右派住過的窯洞痕跡。武強說這其實是窯洞的後部,前部已經坍塌了。窯洞株也不是這麼低,因為洞底已經被淤填,所以變得低矮了。當時農場的管理已經鬆散,人們自由結合聚在一起挖窯洞,這四五個洞穴就算是組成了一個“群落”吧。在明水灘這樣的土溝還有很多條,幾乎在每條溝的背風坡上右派都仨一群倆一伙的挖下了窯洞,形成一個一個的“群落”。

逐一地看過了因住人而被火熏黑的窯洞後,切諾基又駛向了甘新公路。經過義和時,關武強說實際上這個莊子應該叫義號,後來轉音為義和。這一帶有仁、義、禮、智、信等五號,是清朝駐軍的屯田點,一直沿用到今天。當年到高台農場拉糧時就順便偷些麵粉到義和找一家農戶打成大餅救命的故事,所以關武強對義和別有一番感情。

在酒泉市向南望,是祁連山最雄偉的一段,只見白雪皚皚,連綿千里的祁連山主脈橫亙眼前。它永遠老當益壯,英姿勃發;關武強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親人和朋友。切諾基經過鼓樓北門洞,門洞上方懸一匾,題四字為“北通沙漠”,這塊匾就向指路標一樣,把右派指向沙漠,指向死亡。
出了灑泉城,切諾基直達北大河橋。以前這裡沒有橋,而是由馬號派出兩輛大轱轆牛車涉水渡人,被渡的大都是前來探親的右派家屬。

整個場部的院子,包括辦公室、郵電所、儲蓄所、小賣部、幹部宿舍和衛生所已經拆掉了。最西頭的七個隊,共有八百人居住的農業隊大院也拆掉了。東頭的基建隊、工業區、科技區共有一千人生活的院子也已經不復存在。原來面向場部院的一個大廣場,曾經召開三千人大會的地方,現在已修了路,栽植了白楊樹林帶,面貌已經完全改觀。但當年的馬號還在,馬棚以及馬號的院子都沒有什麼變化,就把汽車停進院子裡,以前這裡是一排一排停大車的地方。

在“大車院”裡徘徊良久。正北的數間馬棚都安了大門,顯然林場還在利用著。東邊一棟房子,是過去馬號院的門房和工具房,西邊幾間房子已十分頹敗,現在廢棄著,這裡正是他以前住過的地方。
從馬號院到小禮堂的路上,草准邊放著兩盤石磨。武強介紹說,這是他們用過的磨盤,還有石碾子,怎麼不見了?大概埋到了麥草中。中式接著說,去年來時,看見了石碾,石磨被埋住,今年看見了石磨又不見了石碾,正好給石磨也拍張照片。

再向前走,看到一個被鎖起來的院子,裡面有品字形排列的三棟房子,很像北京的三合院。中式指著磚柱和坯牆的式樣說:“這是五十年代的老建築!”武強一看立即眼睛放光,說:“來了幾次夾邊溝都沒注意,我們那時候的糧庫現在還保留著!作家楊顯惠為了寫《夾邊溝記事》到這裡住了那麼長時間也沒有發現。”

院子的大門緊鎖,無法拍照。還是年青人矯捷無比,張曉暉縱身翻過鐵大門,跳進院子完成了拍照。夾邊溝當年的場部已夷為平地,只剩下一排平房,是過去管教幹部的宿舍,現在還住著人,一截鐵皮煙筒從窗子裡伸出來。熟悉建築形式的張中式說:“這排房子全是單扇窗,是那時的建築樣式。”
關武強忽然摘下眼鏡,掏出餐巾紙擦眼睛,這是今天武強第二次抹淚。

“三千人大會,三千人大會……”武強說:“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呀!”

在梁家山半坡上,埋葬著遷往明水灘前死亡的一百多名夾邊溝右派。人們步上這四十多米高的小山。武強指著一排排淺坑說:“每一個坑裡長眠著一個夾右。”因為當時沒有堆墳頭,填土又鬆散,經過長期的風吹雨打,裸露出墓穴,成了一個一個的淺坑。有些淺坑中,開裂變形的棺材板已經家手臂抻出,翹然地指向天空,好像在企望什麼。又往上幾步,一字擺開四個墓穴,個個都有棺木暴露,還有一只鞋底撂在一旁,已不知是哪座墳墓的出土了。

武強脫帽說:“每隔一、二年我就來看看大家。我也是上七十歲的人了,還能再來幾次呢?將來還會有誰來看望你們呢?”說著武強失聲痛哭起來,無人能夠勸止。還是他自己止住了悲聲,拍著曉暉的肩膀說:“賢侄,就把酒在這裡酹祭吧!”於是曉暉躬身把酒紛紛灑在個個墓坑處。

作業站當年的遺跡也已經淹沒無存,夾邊溝林場的一個分站幾乎就在原址上建起來。站上都是中、青年人顯得生氣勃勃。武強問一個年輕林場女工:
“姑娘,知道這星裡四、五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嗎?

“聽老人們說,這地方是圈下右派的。”

姑娘這句很樸實、很形像的話語,簡直讓關武強哭笑不得。他自我打趣地說:“圈牛馬,圈豬羊,右派是畜牲,當然也得圈。順理成章!順理成章!很有邏輯性。”

但接下去林場工人的話就給了武強很大慰籍,武強問:
“常會有人來夾邊溝祭掃嗎?”

“以前也有人來,這兩年出的書多了,來的人也更多了,有的人是原來的右派,有的是死了的右派的子女。” 工人回答。

關武強趕緊給工人握手,心想有後人來參祭,意味著歷史不會湮滅了。

汽車又出發了,向西南行,從左側的車窗裡可以看到雄居於梁家山上的新添墩越去越遠,而在前面們地平錢上又出現了一個高高的墩台。關武強介紹說:“前頭這個這個烽火台叫大墩子,在大墩子下頭是我們修的夾邊溝水庫。”直到汽車在墩台跟前停下,人們也設看到一片水。等下了車才知道,連著大墩子,是一條又高又長的土壩,登上壩去方看到了開闊的水面。

關武強說:
“58年春節剛過去,水庫就開工了。由我們和當地公社聯建。馬號也抽人參加。這是頭號任務!地凍得像石頭一樣,掄大鎬一點一點往下錛。凍士蓋子揭開了,下頭好挖了,但是地下水出來了。很快就結成冰碴,我們脫了鞋,卷起棉褲就跳進去,水冷的刺骨。看我們下了水,地、富和一些成分高的人也下去了。最後貧下中農也下了。”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中式說罷哈哈一笑。

不覺間,金烏早已西垂欲降,水面上升起霧靄,但是夕陽的反射仍然在浪花上跳踉、閃光,仿佛是對生命的留戀。

在遙遠的夢裡
頭枕長城
一塊最好的墓地
堅實而渾厚
埋葬著巨石般的冤屈
深海般的眼淚

湛藍的天空是唯一的希望
孤獨的靈魂
守在長城線上
守著中華民族心中最高的稜線

長城腳下
是被拋棄
被詛咒
被污辱的嬌兒
我不是棄兒
不是私生子
長城是我
永世驕傲合法的父親

在月光下
依偎著父親長眠
讓淚水停歇
讓靈魂安息

夾邊溝事件只是波浪起伏的現代史中的一杯水,發生在歷史大舞台的一個角落。史筆記錄了真實的東西,所以惡人逃不過歷史的討伐;偉人也成為了有血有肉光輝的歷史人物;惡人和偉人都成了歷史的實體,只有實體才是真正的歷史。

自從1942年陝北農民歌手李有源在延安的黃土高坡上,以撕裂的高音原生態地唱出信天游《東方紅》以來,中國人就開始在心中升起了一輪紅太陽。“東方紅”是一個極其中國式的比喻。紅太陽是天體、是恆星,盡管它會發生磁暴,發生不穩定的太陽風,但它是星系的中心。圍繞著這個中心,運行著無數的大大小小發光發熱的星辰,當然也有很多圍繞四周的冰冷、僵硬、奇形怪狀的凶星、煞星、賊星、流星和掃帚星。中國人像理解政治有貪官、清官、昏君、明君一樣理解天體,認為有些星可以造福人類,另一些則是禍害。這些思想根深蒂固,雖然並不一定代表最進步的歷史觀。

就按中國人的傳統信仰說吧,錢瑛、王昭無疑都是照亮寒夜煌煌耀目的巨星,說他們是河西人民的救星也不為過。汪鋒和王甫也俱是拯救黎庶的燦爛的星斗,沒有他們正義的力量,安振、張仲良這些凶星煞星不會那麼容易殞落。

比起以上的巨星等級要低很多的星宿,也會在自己運行的路線上光照一方;例如在惡星的強逼下隱沒的張鴻和有爭議的人物劉振宇:人們只要承認他們為夾右3000人盡了心,或做過一些好事,也就是從正面承認了他們的“星籍”。還有法院院長李德林,他一生中也許只有那一次寒光一閃,遏制了安振的凶焰,救下苗青年等兩條性命,自己也成為老百姓永遠難忘的一顆亮星。 然而重要的是,如果意識形態永遠停留在譴責酷吏和煞星、企盼清官和救星階段,那麼大大小小的夾邊溝慘案仍然存在著死灰復燃的土壤;這也是近兩年文化界精英推動夾邊溝熱以警戒世人的原因。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某種體制永恆下去,人民唯一的盼頭,也只有清官了。

這部小說讓我們從不同的視角了解夾邊溝,和夾邊溝裡的右派。隨著回憶與訪談,還有夾右的詩作一一展開,我們得以從一個鮮活的角度去了解那段歷史。不知哪位大人物說過:忘記歷史等於背叛過去。雖然傷痛還在,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以史為鑒,唯訖望這種悲劇不再上演!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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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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