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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21 08:04:39瀏覽337|回應1|推薦34 | |
時間迅速,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明水灘上700名右派最後解救的日子終於來到了。12月25日上午九點多鐘,從張掖專署交管局大院出發的一支可謂氣勢磅礡的車隊,正向西行駛在甘新公路上。前頭五輛包括吉普車在內的小車,後面一順兒跟著15輛掛著帆布篷的大卡車,轟轟烈烈的一路前進。
車隊打頭的第一輛小車,就是專署水利局的美式中吉普。地委組織部副部長馬長義同志坐在司機右座。作者之一的張中式則坐後排。兩上人聊起天來。段局長說: “把咱的人都接回來。可是誰知道‘咱的人’現在還剩幾個呢?“ “你們送進去幾個?” 馬部長問。 “關武強、楊通達、王兆祥、丘福明、黃汝文、苗維榮、張國瑋,一共是七個。” 張中式扳著指頭數。 “許能回來兩三個。” “剩下的呢?就明水灘上永遠做鬼了!” 張中式眼圈紅了。 “昨天我給一個單位搖電話,問他們能不能支援一兩部車子。接電話的不知是個什麼頭兒,沒好氣地對我說:‘我們送了三個去夾邊溝,現在一對半都變了戈壁鬼。我們沒車!’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是哪個單位這麼有種?” “你不知也罷。” 兩個人說著話,汽車已向南轉彎,離了公路開上明水灘——右派的淚水灘了。 不到11點,車隊便到達了目的地,在場部外倒好車,一字排開。由於事前“手段性”措施,沒有給農場預先通知,場部的人不知是怎麼回事情,還把劉場長嚇了一跳。 劉場長趕緊把馬部長接進辦公室,馬部長不等問便說明來意: “西北局和地委決定,把他們全部接回地委黨校休養。你現在就傳達下去,讓他們收拾行李,準備上車。有一些病重、行動困難的,上車時就麻煩管教們扶持一下。” “我派人去傳達,一定會辦得利利索索!” 其實,最感到輕鬆的人就是他劉振宇了,如釋重負一般。右派也不用人去傳達,能動的早都圍到了汽車跟前。一聽是來車接他們回地委黨校休養的,一起抱頭痛哭起來。這些髮長沒耳,鬍子拉茬的好似猩猩猿猴部落的人們, 欲哭已經無淚,悲傷已經遲頓,唯有當這日日想念的喜訊真的來到的刺激,才打動了他們僅存的興奮神經末梢。而迷走神經又集體性犯了錯誤,真的“迷走”了,本該把這刺激傳達到大腦的“歡樂中心”,但卻傳達到了“悲慟中心”。於是人們開始集體痛哭。有的三人、五人相擁而泣,有的一、二十人圍坐哭號,有的二、三十 個由一人帶領面向東方且哭且訴。但是,也許我們錯怪了迷走神經。因為三年以來,從來沒向“歡樂中心”發送過信號,所以“歡樂中心”早已荒廢,這一條神經驛路也已經早就不通了,今天雖然是“歡樂”信號到了,但是“條條大路通羅馬”,潛意識一扳“道叉”,讓它去了三年來暢行無阻、甚至已經建成高速公路的“慟哭中心”。 關武強一行,一早完成了幾具屍體的埋葬任務,正打道回府,看到來了這麼多汽車,又聽得百數十人牽衣頓足大放悲聲,就問留在家裡的茹玉花是怎麼回事情?因為服務隊住得離場部較遠,茹玉花也不知發生了什麼。關武強說:“那輛中吉普是我們局的,我們局也來了車,是怎麼回事兒?”茹玉花便自告奮勇說到場部看看。 不一會兒,茹玉花從人群中跑回來了,也發生了迷走神經的錯位,一路跑一路哭著,身後還跟著一個兩眼揮淚、鼻涕三尺長的大個子尚志遠。茹玉花一邊哭一邊告訴高隊長,汽車是來接大家回城的!就這一句話,引得關武強、史學易、姚國任、穆青山等23人一起搭錯了神經,有人蹲著,有人站著,有人仰天,有的俯地,一起大哭失聲。茹玉花更是和尚志遠相擁著哭成淚人。 人們開始收拾行李。從夾邊溝搬明水時,關武強帶服務隊準備了三天。現在搬回張掖整理東西,關武強只用了三分鐘。車要等午飯以後才開呢,現在還空一段時間,能幹些什麼?關武強說: “我們馬號23人,一個不少,走出明水灘,我們成功了!我們打了勝仗!” 茹玉花說: “關隊長一開始就說要把23個人一個不少地帶出明水灘!你真是說到做到了!” “你們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史教授問,大家回說都收拾好了。 但是史教授說: “我們每個人還有一件最重要的紀念品無法帶走……” “我們的墓穴!” 茹玉花搶著打斷說。 “對啦!” “走,讓我們去和墓穴告別吧!” 關武強說。 正好,馬號裡有兩掛馬車還沒卸套,茹玉花抓起鞭杆帶上十幾個人就向墓地把車趕去——這個姑娘早已從關武強手下出師,趕起大車來可說是駕輕就熟了。剩下的十來個人也爬上第二輛馬車,跟著茹玉花的車,一溜小跑一前一後向墓地馳去。 來到墓地的23個人中,除了三名女將不參與抬死人、運死人和埋死人外,20個男性都是上述的“殯儀”工作者。從他們埋葬的二千死者來看,他們的“墳塋”明顯地分成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死人量不是太大,殯儀隊的人體力也較好,還沿襲著夾邊溝的墓葬方式,挖一個墓穴埋一個人,並且起一座墳頭,插上亡命牌;和夾邊溝相比,只是少了棺材。到了第二階段,死人也“大躍進”,以一天等於二十年的速度多快好省地大量湧現,殯儀隊的人體力也大大不濟,便再也無力做夾邊溝式的豪華墓葬了。就在墓葬地的附近找了一個長數百米風力聚沙形成的半圓形沙丘,沙丘有兩面坡,一面坡緩,一面坡陡,於是在關武強的主持下就進行了殯儀改革 :殯儀隊員把死屍抬到陡坡下,一字排好,然後派兩個人從緩坡爬上沙丘,站在陡坡的脊線上,用腳蹬踏,大量的沙流就沿坡面滑下,自動掩埋了死者。最後一道工序仍是在指示位置的地方一個一個插上亡命牌。關武強,把土葬改革為“沙葬”,工效提高數十倍,是一大發明。當時唱的歌兒是:“工人志氣高,心靈手又巧,一日三發明,三日五創造。人人動手又動腦,諸葛亮們也得來請教”。用這支歌來衡量,吳武強肯定屬於心靈手又巧的“發明”和“創造”者,讓諸葛亮們也得來請教,但是迄今也未獲得個“創造發明獎”。這且不必提他。 但是關武強們可不想給自己安排“沙葬”,由史學易教授看好“風水”,他們整整齊齊給“本單位”的全體職工外加一個尚志遠挖了共24個墓穴預先準備著。現在,兩輛馬車上載著24個墓主都到齊了,他們各就個位在自己的穴旁百感交集,並且還不由的升起一種悲愴凄涼的幽默。 關武強說: “墓穴,墓穴,你曾經是我們最後魂歸的地方,我們精心打造了你,你是我們忠實的伙伴,今天我們要走了,把你留在了這裡,朋友,讓我們揮淚而別吧!” “也許,有一天,在我投爐子、爬煙筒之前,會想到還是全身心地躺在你寬容的胸懷中才是最溫馨的。” 史教授說。 茹玉花也模仿關武強說了幾句贊詞: “墓穴,墓穴,你曾經是我朝思暮想、既拒絕又期盼的最後家園。我對你始終是既恐怖又親近,你對我卻永遠是那麼忠實!今天我和你告別,我向你致敬!”說著,茹玉花面對墓穴一躬到地。 尚志遠說: “我至今認為這個長2米的墓穴是馬號同志給我的最誠摯、最貴重的贈品,可惜這是不動產,我無法帶走。我首先要向馬號同志敬禮,然後再向‘墓穴同志’敬禮!”於是尚志遠向關武強強行了禮,由他代表馬號的23個人受禮和還禮;接著尚志遠又向黑洞洞的墓穴一個鞠躬。 幾乎每個人都在穴前發表了感想,幾乎人人都有妙語。例如穆青山說: “有了你,我曾經感到有家可歸了;離開你反到讓我感覺凄涼。” “我原本以為裡頭 肯定要住一個黑頭發冤鬼;我還會來看你的,你就在這裡等著我頭髮花白吧。” 姚國任說的最有政治水平:“眼看就從你這裡去見馬克思了,看來馬克思推遲了招見的日期。” 關武強招呼道:“讓我們集體來和墓穴告別吧,向它致敬!”叫23個人都面向墓穴認真地表示著敬意。有人鞠躬,有人敬禮,有人合十,有人拱手。樣子是滑稽的,事情是嚴肅的。 這頓午飯吃得馬馬虎虎,大家食不甘味,早已歸心似箭。苗維榮趕著一群羊也回來了。是張中式跑到牧場上把這好消息告訴他,才急忙把羊趕回來的。他把牧羊鞭交給管教,說78隻羊沒少一個,你點點數吧。——一群羊活著,一群人死了,這就是現實! 直到關武強一行從墓地紀念回來,張中式才把他接往。又是一陣悲喜交集,淚落雙行。但是大慟已經過去,這悲喜之淚也就容易止住了。張中式說:“苗維榮我已見過,咱的那五個人呢?” 關武強說:“我剛從他們那邊回來。”一切都不用說了,全都明白了,張中式涕泗滂沱。關武強反過來倒勸慰張中式節哀。 這時間,劉場長正在滿場子轉著找關武強,好容易找到了,對關武強說: “你們服務隊的人不能都走,得留下三個喂牲口的。” “好我的場長同志,”——是錢大姐把“同志權”授予了明水灘的右派們,所以現在關武強理直氣壯、毫不吝嗇地使用這個權利。“你看看這陣勢,還能留誰呀?要不我把三個女將給你留下?女的聽話。”關武強逗劉場長。 “胡鬧,胡鬧!”劉場長說。 “我給你出個點子,”關武強對劉場長說。 “留三個女將不就是你的點子?”劉場長道。 “這是玩笑,真把她們留下我不被罵死嗎?我的點子是,牲口讓管教們餵,羊也讓他們放去,白養著幾十號人做什麼!” “讓他們餵牲口?吃料比馬吃得多;讓他們放羊?吃羊比狼吃得多!我寧可顧老鄉。” “這也由你。”關武強道:“你和張鴻書記都強調我們馬號要成為一個‘拉得出,上得去’的小分隊,我們盡了力。夾邊溝真是一所大學校,今天總算畢業了!” 大老粗的劉場長聽見關武強說“畢業”了,也知道兩個人相處的日子將永遠地結束了。他不由的想到這幾年關武強在場裡起的非凡作用,由衷地誇獎道: “小關,人才呀!” “什麼人才!人才能到夾邊溝嗎?但是依著我今天的經驗,就是再發動十次百次反右運動,我也不會和‘右’沾邊兒了。” 關式強說。 試問關武強真有這種把握嗎?就今天這一席話,要抓就又抓上他的右派了!事實就是這樣,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一個人的本性是很難“改造”的;政治壓迫的慣性也更是積重難返。果不其然,只過了六年,關武強再一次成為專政對像,而中國政治又一次進入了更為深重的壓迫時代。“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出一轍而且變本加厲地重複著反右運動的錯誤路線,其殘酷和暴虐又無數倍於前者。這些話乃是把後事提前來說,係後人寫史的習慣。 右派們挨挨擠擠地乘滿了15輛卡車,病重的人有人拄著拐杖,有的由管教幹部攙扶坐進臥車、小吉普和中吉普。臨上車前滕雲帶著幾個姐妹來感謝關武強幫她們挖地 窩子,才讓她們的“窩”裡有了些暖氣兒,終於逃過此劫,活了下來。關武強就邀她們同上一輛卡車回城,因為中吉普讓給病弱右派坐了,張中式自然也就和關武強 上了同一輛卡車。 中午兩點鐘,車隊往回返。小車、大車魚貫地駛向公路。汽車頂著東風行進。關武強把車篷的帆布圍子往下拉一拉,讓更多的清風灌進車箱來。這時候,通向大腦“歡樂中心”的迷走神經開始恢復,人們臉上有了笑容,車廂裡有了笑聲。 關武強說: “我現在挺想唱歌,滕姐,玉花,你們說咱們唱個啥?” 點到了茹玉花的名字,才發現茹玉花不在車上。關武強猜到茹玉花肯定跟著尚志遠不知上了哪一輛車了。滕雲說: “關隊長你就點嘛,你點哪支歌大家就唱哪支歌好啦!” “好,那咱們就唱‘歌聲振蕩著萬里山河’!滕姐,你起頭。” 關武強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點上這首歌,這歌本來是給英雄的工農兵唱的,現在由右派口中唱出來就有些幽默了。且不管這麼多吧,滿足一下迷走神經向“歡樂中心”輸入信息的需要就行了。滕雲清了清嗓子,定調唱了第一句,然後拍掌擊節喊道:“預備——唱!”車廂裡便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這首歌: 歌聲振蕩著萬里山河, 山河也唱起歡樂的歌。 這支歌獻給親愛的黨, 獻給我親愛的祖國, 獻給親愛的祖國—— 700多名夾右最終結束了三年多的勞教生活,恢復了自由。馬號,這個小集體,這個“先進集體”,這支“拉得出上得去”的小分隊,完成了它“歷史性”的任務,更正確地說應該是擺脫了身上“歷史”的重負,也該“壽終正寢”了。馬號人最後的分手還是在幾天之後。關武強、姚國任、呂天右、魏玉林等張掖右派,仍繼續留在黨校休養。史學易、穆青山、茹玉花、孫梅英、李明等人都是蘭州或河東來的,不久便一批批返還了。在李明和她的“保護神”關武強作別的時候,這姑娘落下了眼淚。她和茹玉花都是幾幾乎枯萎的花朵, 她們喜獲重生,九死一生中爭取到花開、綻放的權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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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