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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33
2006/03/23 01:01:57瀏覽1012|回應0|推薦8

人們曾是陌生人。

走進醫院時,人們發現彼此原是相親相愛,直到走出醫院,或者進入太平間,使得每個人發現生命的可貴。

下午的時候,結束與林澄奇的最後一次交談,楊雅昕知道劉季慶晚上沒有值班,於是跟他約在地下室的停車場見面,想要跟他傾訴心中所有的決定。 

他的轎車穩穩地停在出入口的停車格那裡等她。

「我想跟你坦白一次,主任,就這麼一次。」

「妳說吧。」

「我跟你交往的時候,其實還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

劉季慶那溫柔的眼神,是她一直以來都非常熟悉的,但是那目光中的憐憫,卻讓她心頭不禁一震。

「你知道?」

「我一直都曉得,」他柔聲道,「醫院就這麼大,八卦或流言傳得很快,只要聽到一些風聲,馬上就會講得人盡皆知了。」

「你不責怪我?」

「要說心裡沒有疙瘩,根本就不可能,所以當初我發現你們在樓上的病房約會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我其實很氣妳,小昕,雖不情願,也受不了跟另一個男人分享妳,但我只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林醫師前途光明,妳能常常陪我聊天,已經讓我覺得很快樂了。」

「所以你──」

「我不想束縛妳,如果有林澄奇幫忙,以後我們在這家醫院,也會過得比較好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不當情人,我都無所謂,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小昕,我已經五十幾歲了,如果不待在這家醫院,妳說我還能去哪裡呢?」

「我們可以結婚,然後一起離開這間爛醫院。」

「妳瘋了。」

「我沒有。」

「其實,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以腹腔鏡切除手術治療乙狀大腸癌,疾病存活率或治癒率與開放式剖腹手術結果類似,腹腔鏡手術的病患雖然需有較長的手術時間,但術後復原期較短,只是直接手術費用較高,兩者的手術死亡率、整體發病率、末稍邊緣、手術切除之淋巴結數量相似,因此院方會建議開刀,說穿了也是為了要賺錢罷了。」

「你是說──」

「內科為了要提高外科的手術量,只有把內科可以解決的患者通通送去開刀房。」

「所以你以前都在幫院方賺這種黑心錢?」

「這是醫院的慣例,無論哪一家都一樣。」

楊雅昕看著這個她自以為愛上的男人,感受到他心中的無情與無恥,霎時覺得難過起來。

「比起病人跟死神搏鬥的那種恐懼,看見你現在的樣子,只會讓我感到悲哀而已。」

「在醫院裡面做事,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只是妳不曉得而已。」

「我原本一直相信,也期待在這裡還有誰會真的對病人付出關懷和愛心,結果那種信賴和期待卻在發出巨響之後崩潰了。」

「在這個世界上,或者是在這家醫院裡,到處都有可憐又可悲的人,誰救或不救都一樣。」

「我……」她難過地說:「原本快要被推入地獄的我,因為被這些病人點醒,所以我想要繼續當護士,無論多麼辛苦,我也想要繼續工作下去……我想我也是有那種力量的,不管是傷人或救人的力量……可是現在我決定要離開醫院,要是家屬準備控告院方的過失,我會主動連絡他們。」

「小昕,有學問的人說,『你的光亮有一天將會消失無蹤,螢火蟲。』像我們這種螢燭之光,怎麼能跟醫院對抗呢?」

「主任,死人不能跟醫院對抗,那麼你的良心呢?不管怎麼樣,好好品嚐死亡的份量吧,這種感覺將會烙印在你心裡,你永遠也忘不了的!」

「要忘掉真的很容易,反正那些患者跟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只要再過個幾年,妳就會對這種事情感到習慣了。」

習慣?習慣病人在自己的手裡失去生命和希望嗎?醫院裡的恐怖已經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整體傾向,絕非個人如劉季慶或林澄奇之流所能控制,反而冷酷麻木,先利用了他們,然後摧毀了他們﹔這恐怖是巨大、嚇人、噁心、濫殺、令人敬畏、完全真確的現實,並且蔑視和抗拒任何的道德範疇,値得驚恐、値得崇拜!

她看著劉季慶,憐憫地說:「或許我並不希望離開你,但是逼迫我離開的,就是你自己。要我說,你跟這家醫院,纔是喪失人心的癌細胞!」

「小昕──」

「沒資格活下去的應該是你們!貪心又冷酷無情的殺人兇手!不知恥又愛玩女人!」

「妳說得對,」劉季慶悲傷地承認,「習於漠視人命,只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著,因此所有的病人在我們的眼中,不過就是毫無價值的實驗動物。但誰又是無罪的呢?」

「在我面前承認了,就沒有罪了嗎?」

「或許,在這所醫院裡,我曾經讓妳的心重新活過來,可是最後殘殺妳的心的人,其實也是我。」

楊雅昕看著他,看著這個痛苦的中年男子,但是她不會流淚,不會為了過去而不斷痛苦而自責不已,因為她沒有愧對自己和良心。如果哭泣的話,是不是那些歡樂和悲傷的日子,就會讓自己的心都失去一半呢?

「再見。」

她對著劉醫師道別,也對著這所醫院道別。

院中所有的角落,都遺留著那些病人的思念:嘆息、眷戀、失望、懊惱、怨恨、心有未甘……充滿了幸福的生活消失了,所有的未來、希望和夢想,全都因此而破滅,瞬間轉變為恐怖和絕望!

真相有程度上的分別,並不如表象所見。

難道,醫院真的只是間巨大的墳場?

因著痛苦的淚水,使微笑如凋萎的花兒般常謝不開﹔她心中的悲傷已歸於平靜,如寂靜迷霧中的森林。

人們在病房外都說些什麼話語呢?他們永遠有著無盡的問題。

啊,那又該怎麼去回答呢?

或許有一天,人們能夠在下了床之後,擺脫七情六慾的糾纏。

要是生命本身無法讓人們獲得解脫,死亡就能解脫我們。

她只能躺在床上,述說永恆的沉默;因為她的靈魂已經在一種可怕的狀態中分離了,雖然肉體休憩著,但也僅止於此。

人們出生,受難,然後死亡﹔人們生存,總是處於痛苦和受難之下。原先她引以為恥的東西,那深及內臟之中的腐敗,那心靈之中的黑暗,那些躺在床上哀嚎的眾生,如果不接受,又怎麼能從死亡轉到新生呢?

亡者在泥土裡尋找夥伴,存者向虛空追尋孤獨,在停止運行的時光中,人纔能從死亡中獲得永恆﹔如果自己因為錯失了一線陽光而不免流淚,也許也將錯失夜晚那些遙遠天空中發亮的美麗群星。

未知之幽境,唯有死亡與腐朽。

在死亡之中,人們將繼續進入沉睡,也將繼續保有懷疑﹔床是所有的痛苦安眠之處,事實就像這樣,只是一場醒不過來的睡眠。

就在那張迷惑的睡床之上。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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