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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35
2006/03/23 01:20:35瀏覽1334|回應0|推薦11

後記2:羅姐

入殮儀式很快地在當晚進行,迷信的家屬覺得亡父的死狀顯得淒厲可怖,於是決定找了些法師來誦經超渡。

七七四十九日的漫長守喪開始。

孔子雖然說:「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但是大多數的人已經不知道怎樣才是合乎中庸的喪禮,傳統的居喪方式複雜繁瑣,從臨終、發喪、入殮、居喪到送葬、下葬,引魂超渡、做功德的初衷來自道教;十殿閻羅、十八層地獄及轉生思想,來自佛教的輪迴思想;焚冥紙、庫錢、紙厝給亡靈,則來自一般民間信仰;集合眾家眾流派的觀念,導致喪禮愈發鋪張與疲累,因此跪在靈堂前面的眾人,都或多或少在祈求超渡流程早些過去,六個兒子在死人老爹身上所花的金錢,應該也可以少一點。

喪禮的前提是:靈魂不滅。

每個靈魂在這一生結束,都有去處,或西天、或陰間、或地獄;喪禮不只是為著生者得到內心的安寧所準備,同時也是協助死者可以順利抵達另一個世界,不過在這次的超渡行為中,懺悔與恐懼的成分居多。

死者的乾女兒來到現場,昨日拔掉插管時她並不在現場,因此沒有見到死者的最後一面,到了晚上纔有人來電通知她今天進行超渡儀式;當她看見透明的棺材時,忍不住飲泣,只見老人的臉已經化過妝,僵硬著肢體躺在七朵折好的紙蓮花下面,身上覆蓋著一大片黃色緞子,布料的表面還彩繪著各種的符咒和防止屍變的圖形。

在乾兒子缺席的情況下,死者的女兒趕緊把素麻遞過去,指示道:「別在左邊的袖子上面。」

她的心中還有著疑問:「昨天……」

一邊的親戚們開始催促:「動作快點,有事等結束後再說。」

在狀似哀戚的樂聲伴奏下,幾個和尚開始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經文,然後滿屋子跪滿了子子孫孫,磕頭的磕頭,跪一次就要連續叩首三回,沒有跪墊的眾人柔軟的膝蓋硬生生跪在水泥地上,一個上午跪下來,每個人的膝蓋都瘀青紅腫,人人表情苦不堪言。  

中場休息時間,首度來探視爺爺遺體的長孫不悅地開了口:「下午我跟同學約去打球,可以先走吧?」

長子好言說道:「明天早上再過來,不要遲到。」

「我跪都跪過了,還要怎樣?」

「你要是不來,我怎麼跟親戚交代啊?」

「我跪得皮都破了耶!」

聽了小孩抱怨,長子默不作聲,媳婦心疼小孩那擦破皮的膝蓋,便由著兒子去了。 

「妹啊,」老四的媳婦湊到乾女兒身邊,悄聲說:「老頭子有些東西在妳家,明天順路幫阮送到阮厝去。」

乾女兒心想:你們這六對夫妻,乾爹生前惡意遺棄他,讓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後來老人跟著我住,我幫他買了衣物鞋子什麼的,你們竟然連這些東西也要貪圖?反正那些值錢的東西、存款和房地契都全在你們手上,而我手裡除了幾本相簿,你們什麼也不願留給我,這還要不要臉啊?

四媳婦很快地說:「就這麼說定了。」

下午一點半,法師們繼續唸經,木魚和幾樣不知名法器叮叮噹噹敲著,直到五點纔結束。 

這種徒具形式的頭七與後來超渡的過程都差不多,每天除了唸著那些梵語經文,就是跪拜頂禮,誰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有法師在耳邊嘮叨地把經典像收音機似地播放個不停;基督教如此,道教也如此,除了討厭與無知者的無聊爭辯,學佛,或許只是心中有愧者想從佛經中找出什麼讓自己相信並且避免災禍的東西。

有幾個媳婦知道乾女兒對公公很好,自己掏腰包幫老先生買了些外國的名牌昂貴風衣和鴨舌帽,因此每天都有人打手機要求她把好看或名牌的衣物「交還」,口氣不是很友善,接下來的一個半月,那些人還是緊追著她要老爹的私人物品,那些人除了爭奪遺產,貪婪無情得全都與禽獸無異。

或許宗教根本什麼也不是,在瞭解各種經典字面上的意涵後,信徒們可能比無神論者所能想像的還要愚昧無知,也比正常人還迷信群體壓迫的能力。

出殯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

在火葬場外的臨時靈堂,人們聚集著,穿著黑色的法事長袍,然後繼續屬於親友之間無謂的閒聊。

第一次出現的孫女小慧,對著堂哥嘻笑道:「爺爺很有錢嘛,你以前怎麼不多騙一點啊?」

「老頭那麼精,要不是我爸跟叔叔去他家翻箱倒櫃翻出存摺,也不曉得他還有幾百萬存款呢。」

「台北的房子要怎麼分?」

「暫時先不動,看看價錢賣得好不好再說。」

許多從來沒見過面的人群也出現了。

老人生前的親友街坊們都到達靈堂中,儀式開始,眾人突然發現老人子孫滿堂,排排站在遺照前面也有卅來個,比起頭七那只有一半不到的稀落人口,這場大陣仗委實讓人驚訝。

長孫在出殯的靈堂前不滿地問道:「我的腳痛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跪啊?」

長子心疼地告訴寶貝兒子:「今天跪完就沒事了。」

肅穆的儀式在誇張的奏樂聲中進行著,子孫們從靈堂外一路跪拜到廳內,成排黑衣就像生命裡留下的許多縫隙,從這裡,死亡的樂章帶來悲傷;巨幅的輓聯和花圈放滿了四周,還有各級首長和民意代表的白色輓聯,成排飄揚在明亮的聚光燈下方,然後司儀開始唱名,把靈堂變成彷彿是選舉造勢大會,這位死者的孩子們似乎在政商關係都非常吃得開,滿場都是些達官貴人來參拜。

政治上對立的民代們驚恐地望著對方掛出的輓聯,心裡懼怕選民開始隨著喪禮選邊站了。

有人不禁問道:「沒聽說XX和XX委員也會來啊?難道他們跟喪家是朋友?」

「笨,那是因為要選舉啦。不然你以為這些素不相識的民代突然跑來鞠躬幹嘛?」

前來致詞的某位長官還在發表冗長的廢話:「……高老先生一家,父慈子孝,我們街坊鄰居都欽羨不已,這真是一個難得的模範家庭!」

觀禮的群眾開始騷動起來,因為黨政要員之後,接著是上百的鞠躬隊伍入場。

又有人問了:「這些人都穿著相同的制服,是哪家公司派來的啊?」

「他有個兒子在一家全國性質的便利商店擔任襄理,想撐場面,就把整個高雄縣市所有的便利商店人員,全都包遊覽車北上來靈堂鞠躬了。」

「難怪外頭一排的遊覽車!有必要搞這麼大的陣仗嗎?」

「聽說他幾個兒子私底下鬥法鬥得兇,所以在比誰能夠動員來鞠躬的弔唁陣仗大啦。」

「就連老子死了,也要來充面子、比人多?」

「呿!人活著的時候沒兒子孝順,死的時候還搞這種飛機,真是無恥。」

兒子們在虛偽的答禮之中,想起昨晚已經去乾妹妹那兒大搬家了,結果東西多得連轎車也裝不下;墨鏡、手錶、金戒指這種小東西還好,麻煩的是那一堆老頭子泛黃的內衣內褲,送去回收說不定都沒人要,若不是回程中恰巧經過垃圾桶,還不曉得該怎麼處理呢。

已死的話語化歸塵土趨附消殒的軀體,洗滌亡者的靈魂以沉默,而將滅的餘燼也將永遠不再發光。

哭腫了眼睛的女兒,思及老人家喜歡熱鬧,認為這場喪禮或許能夠告慰老人在天之靈。

或許這幾天她已經精神崩潰了也說不一定。

她又想起昨晚夢見乾爹,夢境中老人說自己很餓,頭七供的都是佛教的素齋,日後她可以私下帶著老爹喜歡的紅燒肉去祭拜,然後多燒點紙錢給他;兒子們搬走了老人生前所有的生活用品,除了心痛的回憶,什麼也沒有留下,反正他們要拿的,她也阻止不了,就當都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就算了吧。

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公,縱然祈求亡靈能夠安息,但她也會繼續憎恨那些人,直到自己的死辰。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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