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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墜落的星星:屈原、王國維和珍妮們
2016/06/10 20:22:45瀏覽1050|回應0|推薦12

 

「中國人打算自殺的時候,總是慣於從什麼東西上往下跳—橋上、樓頂上、懸崖上。」

──何偉:《江城》

 

2013年,我來到上海華師大當交換學生,習慣注音符號的我,在用中文拼音的電腦前,吃力的查找圖書館資料。我試了一會兒,選擇不再跟輸入法死嗑,轉而漫步於書架間,先認識一下新學校的氣氛。

《江城》是我偶然在書架上找到的一本書,作者何偉是美國人,本名Peter Hessler,這本書是他1996年到四川涪陵師範學院(今長江師範學院),任義務英文教師的生活紀錄與反思。

當中有一段記載,與何偉同至涪陵服務的亞當,第二學年開學的時候,發現班上一位叫珍妮[1]的學生沒來上課。亞當問班長珍妮去了哪裡,班長說:「她死了。」

那個夏天,珍妮跳橋自殺。

對於珍妮的死,何偉從他在農村的觀察,引述了他對此事的分析。一般人對農村的概念之一是貧窮,但貧窮並非殺死珍妮的原因。何偉寫道:

 

中國的農業勞動力中,66%是女人。[2]社會學家認為這種不平衡部分導致了女性的高自殺率,它主要發生在鄉下。這些鄉村的自殺很少是出於貧窮;事實上,它多數是發生在相對富裕,受過些教育的農民階層中。

亞當的學生珍妮就是一個教科書式的案例:她並不窮,她有著讀書的機會,對農民女孩來說是不尋常的。但珍妮的職業道路很可能會是回到家鄉教書,對於一個如此聰明的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叫人抑鬱的前景。

我猜想,她可能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潛力,同樣也看清了她未來人生的淒涼:去做一個鄉村的教師,早早結婚,生孩子。到了後來多少就是如此——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

 

這一段故事,當時引發我對「自殺」議題的哲學與心理思考。到底超出珍妮所能承受的是什麼?為什麼珍妮承受不了,其他人卻能承受?承受不了的處理方法,為何是自殺?

並且如珍妮一樣,中國歷史還有其他以墜落的方式結束生命的例子:

屈原,投汨羅江自盡。

王國維,自盡於頤和園昆明湖。

張國榮,從飯店窗戶跳下……

 

§ 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

撇開如張國榮等飽受生理機制失衡影響的重度憂鬱症患者,我們該如何回應這些自殺的生靈,回應珍妮帶給何偉的生命議題?

我想起一項十分古典的理論,就是「認知失調」。早在古希臘,亞里斯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以及先秦時期,孔孟談論一個人在想要做壞事,或者已經做壞事之後的良心不安,都是一種認知失調的表現。

近代對認知失調著墨最深的,是美國心理學家範士庭(L. Festinger)的解釋,他認為每個人都有保持心理平衡的傾向,一般情況下,一個人的內在認知與外在行為和諧一致。失調大體現形為兩種情況[3]

1.      當內在認知與外在行為不一致,使個體覺得緊張,因此產生欲行恢復平衡的內在動機。

好比對某些學生而言,蹺課是「不對的」,但他還是蹺課了。或者某些想要戒除自慰的來談者,他們通過自慰獲得快感,又同時苦惱于自慰之後的罪惡感。

 

2.      對同一事物有兩種以上的認知,而這些認知之間彼此有矛盾,致使個體認知上產生衝突而引發心理失衡現象。

就像我們經常在電影中看到的畫面,在一個人思考時,肩膀兩邊出現天使與惡魔,提供他向善或向惡的建議,兩個建議都在某個程度能為自己帶來好處,並有其道理,使人無法做出抉擇,引發內心的壓力。

 

用古典哲學來解釋,這兩種情況便是兩種真理:

1.      存在的真理: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名實相符」,譬如當我們在談論一個東西,這個東西的實質確實符合我們對它的認識。反例就好比指鹿為馬的故事,當我們非要接受一匹鹿是馬,就會造成我們的認知和行為(承認)之間的衝突。

2.      邏輯的真理:好比今天地濕了,可能是天上下雨造成的,或者有人潑水造成的,無論是什麼原因,至少在邏輯上有一個合理的推理。但有些事情的推理並不符合我們簡單的思維邏輯,好比當一位元女孩感覺有個男生對她很好,她認為這個男生在追求她,結果當她試著要跟男生談戀愛,男生卻表示自己只是把她當親妹妹,這時女生可能就會遭受一個認知上的衝擊。

 

§ 成長:內外整合的歷程

除去道德的外衣,每個人在成長中都會建構一套屬於自己的價值體系,這個體系就是認知系統,指引我們的行為。但這個世界並不受我們的認知系統控制,我們的自我認知,很多時候都是一套主觀解釋,他只能跟隨現象,無法左右現象。就像我們可以分析高考選系的各種要素,但不意味著那些考慮肯定能滿足我們對未來生活的想像。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成長是學習去自我中心的歷程。當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們哭鬧就能得到父母的關愛,滿足我們的需求。但當我們漸漸長大,我們會明白自己的有限性,這會對我們的認知帶來衝擊。健康的心理發展,會使一個人不因為感受到自身的不完美,產生過份自卑,以及依舊想操控一切的妄想。

一旦操控不了,就會產生失落感。自殺象徵完整的,可預期的結局,就像把生命的圓種種無法預期的縫隙都給補上。

心理學家曾奇峰認為「自殺是極端自戀的表現」,這和範士庭的認知失調論不謀而合。

範士庭舉了一個例子,他研究那些老煙槍,發現他們儘管接收到各種科學證據,證實抽煙對身體極其有害,但他們還是會自行找出一套「合理化」的解釋,通過這套解釋「合理化」自己的行為。這種形同自我欺騙的方式,能讓內部認知和外在行為重歸一致,消除認知失調。

當這種使自己的認知合理化的想法,和妄想產生了某種程度的結合,而這種結合用來強化自殺的念頭,再加上一點衝動的情緒,就很可能促成一個人實行自殺。

 

§ 不合理的合理化:屈原與漁父

以前面談到的屈原為例,《楚辭.漁父》中有段故事,屈原在投江前和漁翁對話,屈原悲歎,我今天被楚懷王放逐,都是因為這個世道大家都墮落了,就我一個人潔身自愛。[4]

漁翁聽了,便點出屈原思想中的片面偏執,表示聖人之所以能夠解決不同時代的不同問題,往往就在於他們懂得變通,反問屈原今天被放逐,不就是因為自以為清高,不肯順應世理的結果嗎?[5]

屈原反駁,表達了自己寧願跳江自殺,也不要讓這污濁的世道玷污了自己的清白。[6]

漁翁笑答,清澈的水可以用來洗帽帶,混濁的水還是可以拿來洗洗腳。說完就划船離開,不再理會屈原。[7]

某個層面來說,屈原將自己自殺的動機和目的「合理化」。有時,強迫自己將某些事情合理化,這本身就會帶給自己更大的壓力,把自己的情緒逼到極限。

我想起有次來了一位中年來談者,他自責不夠孝順,他逼著自己承認虐待自己的父親是好父親,但實際上他的父親一直都沒有盡到父親的義務,於是他給自己父親的暴力行為加上了許多「不得已」的解釋,幻想出那些父親對自己的暴力其實背後都有一個愛的原因。但每當父親繼續對他施加暴力,來談者就會飽受一次內心煎熬。他希望我幫助他重新找回對父親的愛跟尊敬,即使他得面對父親種種傷害行為。

 

§ 僵化的邏輯推論:王國維論欲望

我們的認知系統並不總是能禁得起自我檢視,因為每一次認知上的打擊,都像是在告訴我們,非但我們不完美,世界(他人、環境)也不完美,而在這個不完美的集合體中,我們過去引以為生活目標的種種希望,可能都是一場空。

假如屈原是罔顧了人生的現實,只願意承認一個道德理想的烏托邦。那麼王國維的死,則是在承認現實的痛苦中,加強了對現實痛苦的困境所導致的悲劇。

王國維在其所著之《心理學》中,將欲望的狀態分為四種:

 

第一、恐現在之快樂之滅亡,欲求其永存而用力者;

第二、別無所希望,但求免現在之苦痛者;

第三、不問現在之狀態,唯求於將來得快樂者;

第四、欲必將來之苦痛是也。[8]

 

王國維以為,人生之初人心只有感情現象,有了理性就開始思考、擔憂當下與未來,引發快樂與不快樂的念頭。但能夠滿足欲望又需要理性,理性若能找到滿足之法便快樂,找不到則最終將導致主體的滅亡。[9]

毋寧說,王國維的邏輯推演是縝密的,但他推演出來的卻是一套通往空無的存在觀點。江緒林和王國維看見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空無和困頓,看見一個人的渺小與卑微,這都是生命的真相,但當我們過份著眼於這部份,卻會同時失落生命另一面的光明。

當我們只看見黑暗,我們很容易感到無助,選擇在黑暗中墜落。

 

§ 避免自殺悲劇的一般性原則

試想今天你是汨羅江邊的漁父、昆明湖畔的遊人或與珍妮巧遇的諮詢師,或者我們就是平時關切他們的朋友,我們該如何避免悲劇發生?

總的來說,正如「臺灣自殺防治中心」指出,自殺發生的心理狀態大體有三者:矛盾(認知)、衝動(情緒)、僵化(將自殺行為合理化)[10],三者中有兩者其實都是認知失調的結果。

按中心專家的建議,只是一味否決他們想要自殺的念頭,或是告訴他們還有更悲慘的故事,對他們並沒有太大的幫助。

我們得意識到,自殺者在自殺之前,是「求助者」,但求助者不等於「弱者」。我們能給予最主要的支持,就是「不帶批判性的聆聽」,專注對方的感受,尊重他們的價值觀與意見。

強力的指責,或是缺乏同理心的批判,只會讓來談者在對外的認知上築起更高的牆,反而強化了他自身原本失調的認知誤區。

接著我們可以進行對來談者自殺可能性的評估,譬如瞭解他的自殺計畫,如果談到自殺工具,(可能的話)試著移除該工具。

若當下情況危急,留下來陪伴他,用時間換取空間,尤其當自殺者的自殺衝動得到舒緩,自殺的行為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會復發。待對方自殺念頭暫時解除、情緒和緩之際,建議趁此期間尋找能夠提供支援的資源,譬如帶他去看諮詢師或相關機構求助。

 

§ 健康的合理化:走出自我方能內外和諧一致

這裡我們再看另一個故事,曾國藩也曾如屈原一般,感歎人皆為一己之私而活,趙烈文告訴他:「集眾人之私者,可成一人之公。」

確實人性中都有對錢財、權力等私欲,但要成就一個良序社會,必須建立在普遍人性的理解上,點醒了曾國藩。

回到認知失調的理論上,我們是否能從認知失調的理論本身,避免自殺悲劇?

實則認知失調的理論有其積極面,人生中的許多課題,都會引發我們的認知失調,好比小時候長輩教導我們要誠實,可是長大後卻發現誠實不見得對自己有利。

然而,這也是生命的契機,使我們有機會在失去內心與環境的和諧一致時,重新整合自我與環境、他人之間的定位。

故重點就在於成長過程中,建立一般到道理的價值觀之外,亦不失通達、接納與開放的情商培養。使合理化趨於真正的合理,在不斷接納新知的人生進程中,隨著時代一起成長,保持個人內在認知與外在環境之間的互動對話。

最終,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悲劇,每出悲劇下都有一套個人處事的價值觀。我想起印度禪師奧修(Osho),他以為這些悲劇其實都來自於頭腦的幻象,這個幻象或許就是一種認知失調的表現。當我們為自己的幻象做了太多的投資,我們就捨不得從幻象中走出來,因為我們的生活已經融在幻象裡面。

奧修說:「唯一可能的成熟就是透過生活。」

故自殺並不是我們成長的答案,自殺是對成長的徹底逃避,死亡斷絕了所有成熟的可能。

那麼諮詢師,或者家長、老師能在成長上能做什麼?其實就是給予的其實就是一個健康的認知環境。舉例來說,對於「該不該告訴孩子聖誕老人是真的,還是假的」的問題上,你會怎麼做?當孩子問他從哪裡來,你會說「他是從石頭裡頭蹦出來?」,還是給他趁機科普性知識?

這沒有一個標準答案,隨著每個孩子不同的成長歷程,給予適切的教育,以確保一個人人格發展不同階段的完善。所謂「完善」不是建立在成人自己不好意思,或者過分天真的基礎上,好操控孩子成長的速度。所以塑造環境的目的,是讓孩子在自我探索的過程中,逐漸掌握自主學習的方法,成人的存在僅僅是輔助。

學習面對現實,但又不把現實看得偏頗而極端;學習接納關係的快速變動,人世的物換星移。就像我們在孩子學步的過程中可以在地板上裝設軟墊,避免他們跌倒受傷,但不等於我們要為孩子建造一座無菌室。

直到有天,我們幻想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逐漸和諧,這並非需要我們開創一個世界,只有極度自戀的人才會以為自己是神。也不看最後偉大的成就,那只會使我們忽略所有當下的快樂,將人心寄望在未知的另一個幻象之上。

也許生活並不美好,但成長做為一種改變,而改變意味著可能,意味著希望,唯有活著才有辦法促成美好的改變發生。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我們既是求知的孩子,又是照料自己並與世界對抗的成人,所以我們需要與他人之間建立起互助的關係與社群。在逐漸和諧的歷程中,感受每一個當下小小的快樂,這不是委屈與卑微,而是回歸人性本身的不完美,在不完美中臻至個人生命最大的滿足與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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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書中對於學生的名字皆用他們在課堂取的英文名字代替,保護學生的隱私,方便敘事。

[2] 按最新的研究統計,自殺已是一個全球性公共衛生問題,每年全世界大約有100萬人死於自殺,1,000-2,000萬人嘗試自殺,5,000-12,000萬深受自殺或有一個近親或同事企圖自殺的影響。亞洲占全世界自殺率的60%,那麼亞洲每年至少6,000萬人受到自殺或企圖自殺的影響(Beautrais, 2006)。參閱「臺北市政府自殺防治中心」統計資料,http://tspc.health.gov.tw/research.html

[3] 鄭芬蘭,《教育大辭書》,2000.12http://terms.naer.edu.tw/detail/1313442/

[4]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5] 聖人不凝滯于物, 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 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6] 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7]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8] 中世紀哲學家多瑪斯(St. Thomas Aquinas, 1225-1274)在談人的「不明智」有十種,王國維此處說法便類似其中兩種,憂慮世俗事物(solicitude about temporal matters),以及憂慮未來(solicitude about the future),過度熱切的關心導致憂慮,增加靈魂的負擔。參閱潘小慧:《德行與倫理:多瑪斯的德行倫理學》。台南市:聞道,2009.04

[9] 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十七卷》。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12。頁431-433

( 心情隨筆心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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