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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與自然

林載爵

道德本質的思考，讓漫步於青翠森林，爛漫花枝之間的盧梭，也要回到滾滾紅塵，思索人生的道德難題，這是盧梭終其一生無法擺脫的桎梏……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最喜歡的書，但是能夠像盧梭這麼篤定地宣告的實在不多。他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說：「在我如今還偶爾一讀的少數書籍當中，普魯塔克的書是我最喜歡，獲益最多的。那是我童年時的最初讀物，也將是我風燭殘年的最後讀物。」盧梭是在他最後一本著作《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的「第四漫步」中寫下這一句話，兩年之後（一七七八）他就逝世了。

一般的註解者會把盧梭所說普魯塔克（約45-120A.D）的書解釋為《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原因在於《懺悔錄》中他特別提到少年時尤其喜愛普魯塔克的這本書，而且百讀不厭，滿腦子所想的都是希臘與羅馬歷史中的偉人。《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當然是普魯塔克的代表作，但是除了這本傳記之外，他的其餘作品以《倫理著作選》為名，統收在內，討論的是教育、機會、迷信、命運、美德等等問題。盧梭在說完上面所引的話之後，緊接著便提到他正在閱讀普魯塔克的倫理著作中〈如何從敵人那裡汲取益處〉這篇文章，隨後展開了他對道德與真理的反省。

一七七六年秋天，盧梭開始撰寫《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為人生的諸種問題作一總結性的思考。這年，他六十四歲，從一七六二年因為《愛彌兒》所表達的非正統宗教觀，不見容於當道，逃離巴黎後，他已度過十餘年人生最黯淡的一段時期。作為一個孤獨的漫步者，他的心境是：「我們一出生便如同進入了競技場，到死方能脫身。已到了賽程終點再學習更好地駕駛戰車又有什麼用？」他要擺脫一切圈套，拋棄一切徒然的希望，寄情於閒逸和精神休憩之中，他要離開浮華塵世，擺脫一切光鮮的外表，在與大自然交融的狀態中，在絕對的隱遁中，進行長久平靜的思索。

我們的疑問是，企圖逃離塵世的盧梭，何以將描繪塵世百態、人事糾葛的《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當作是風燭殘年的最後讀物？普魯塔克基本上是道德思想家，而非歷史學家，他的看法是，從那些名人最輝煌的事蹟之中，我們並不一定能夠極其清晰地看出人們的美德或惡德。有時候，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一句笑話，或者片言短語，會比最著名的圍城，最偉大的軍備，和最慘烈的戰爭更能使我們瞭解人們的性格和意向。他請讀者容許他對人們的靈魂跡象和徵兆多加關注，藉著這些來描寫他們的生平，而把他們的偉大事功和戰績留待別人去敘述。

普魯塔克具有罕見的說故事能力，他所撰述的柏立克理斯、亞歷山大、凱撒、安東尼，至今讀來仍然讓人興味盎然。但是，《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顯然是以洞察人性幽微，評斷人物的道德本質為基本要務。他對凱撒的評語是：「除了一個虛名和受人猜忌的榮耀之外，他並沒有其他的收穫。」

正是這個道德本質的思考，讓漫步於青翠森林，爛漫花枝之間的盧梭，也要回到滾滾紅塵，思索人生的道德難題，這是盧梭終其一生無法擺脫的桎梏。他登上絕岩顛峰，深入幽谷叢林，想盡力忘卻人類，然而來自四面八方的疑慮和不安，仍然不時的擾亂他的寧靜。「第四漫步」便是為了將好心的普魯塔克的教誨學以致用，而以謊言這個問題好好反省自己的心靈告白。是否存在可以善意欺騙的情況？是否具有可以奉行的普遍而絕對的真理？普魯塔克筆下的人物給了他最好的參證，人事與自然的雙重奏鳴是盧梭生命最後兩年的主旋律。為什麼普魯塔克的書是他風燭殘年的最後讀物？盧梭自己的回答是：「他幾乎是唯一一位我每次開卷都有所得的作家。」

【2005/08/2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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