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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閱讀台灣 (下)
2005/08/31 02:29:17瀏覽929|回應0|推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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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閱讀台灣

【王德威】

當年的黨外鬥士早已端坐廟堂之上……失去的不只是青春,增加不僅是體重。走過安那其,看見法西斯……

3.青春安那其

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七○年代以來的本土自決風潮由此進入另一階段。儘管原有體制的威權猶在,求新求變的力量已經呼之欲出。在這個歷史轉折的關口,年輕一代──尤其是學生──扮演了積極角色。

一九九○年三月,台北中正紀念堂前,上千青年學生聚集一起,抗議萬年國會,要求民主改革。他們以土生的野百合花作為精神象徵,感動了無數民眾。比起前一年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學運,野百合們的訴求小得多,但對台灣民主進程的推動,仍有深遠意義。

這些學生身無長項,他們所憑藉的是堅定的理想,是無畏的青春。正因為世故不深,精力無窮,他們願意挺身而出,與威權抗衡。面對尸位素餐的「老賊」,他們飽滿生動的身體儼然就是最大本錢。

青春作為一種政治資源、欲望動力,在現代中國其來有自。從《少年中國》到《新青年》,從文學革命到共產革命,再到文化大革命,無不以青春為號召。從台灣角度來看,一九二○年代蔡培火等的《台灣青年》、張我軍的《少年台灣》等文化活動,也是藉著呼喚青春,作為改造台灣的起步。葉石濤十七歲就醉心文學,加入《文藝台灣》;鍾理和十八歲與鍾台妹一見鍾情,終生不悔;王詩琅(一九○八~一九八四)因「台灣黑色青年聯盟」宣傳無政府主義而被捕時只有十九歲;楊逵在日本因左翼活動坐牢時是二十歲;施明德因「台灣民主聯盟」案判刑二十五年時是二十一歲。

青春的安那其:無政府主義的憧憬,純粹的愛與犧牲。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是矢勤矢勇,無黨所忠。是詩情,也是暴力。  

「野百合」十五年後,台灣的社會與政治有了劇烈轉變。當年的黨外鬥士早已端坐廟堂之上;而帶頭在台大傅鐘下絕食的、在中正廟前打拚的,有多少也飛上枝頭做鳳凰。那股桀驁不馴的批判力量如今轉化成為老謀深算;到手的權力一定要小心呵護。失去的不只是青春,增加不僅是體重。走過安那其,看見法西斯。

然而最難堪的不是少數人的所作所為,而是多數人的無所作為。時移事往,絕大部分的抗議青年早已融入社會機器,成為不大不小的螺絲釘。理想也許還在,但在所曾嚮往的和所能實踐的之間,有多少差距?

這幾乎像是任何有關青春敘述的結局了。在二十一世紀初,許正平(一九七五~)寫下他的版本。〈少女之夜〉裡,微近中年的廣告商在網路上釣到幼齒皇后,有了狂亂的一夜風流。援交美少女金髮彩妝,像是濱崎步,像是艾美達拉皇后,煙視媚行,卻空洞如無物。美少女吊足男人的胃口,甚至勾出他懺情的欲望。「再也沒有小甜甜了」。「要了解他媽的現代少女只要把我們年輕時對少女所有的幻夢都顛倒過來就對了」。

那年輕的時代是什麼時代?那些野百合花盛開的日子:廢除臨時條款、解散國民大會、中正堂前的呼號如此壯烈,幾乎有了嘉年華氣氛。而感時憂國哪裡能拋得下男女私情?上吧上吧,驅逐老賊,終結處女。革命加戀愛,民主大腸夾香腸。

一九九○年代初的許正平還來不及參與青年運動,他如此老辣的寫那個世代,很多過來人應該要不以為然。但問題不在許正平褻瀆了什麼,而是到了今天,還有什麼是不可以褻瀆的?許其實寫了一個時間敗壞一切的故事,一個台灣全民「阿Q化」的恐怖喜劇。歡迎來到虛無主義的時代。

小說的反高潮於是不能令人意外。當美少女對著男人驚呼你好老好醜的一刻,她戳破了那虛擬的界面。昨天的野百合,今天的「死老猴」。弔詭的是,原形畢露,反而釋放出空前的欲望酖酖既然空即是色,就沒有什麼是幹不出來的。小說急轉直下,當人最後變成了欲望機器,許正平有關青春敗壞的寓言,莫此為甚。  

在〈我和我的瘋狂史錯身而過〉裡,鄭智源為新世紀的青春做出另一種造像。小說以文化大革命紅衛兵虐打老教授開場,幾乎讓人以為是遲來的傷痕文學。但要不了多久,我們明白這只是一場戲中串戲,一篇關於寫小說的後設小說。

作者鄭智源(一九八七~)只有十八歲,八○年代後設文學流行時他還在牙牙學語,但下起筆來卻有模有樣。更令人注意的是,他將題材轉向一九六、七○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作者的世代對天安門事件可能都未必清楚,何況文革。但這段讓大陸青年為之瘋狂的歲月居然成了他和筆下人物的欲望對象。想像暴力像是想像初戀的滋味。只是寫著寫著,故事裡的作者/敘事者也警覺自己難以為繼;殘酷鬥爭變成三流酷刑幻想,血淚控訴不過是無病呻吟。「我的敘事越跳越脫離我的控制;深深的空虛也找上了我。」

即使如此,這可能還是作者的遁詞。e世代的修辭花樣不斷翻新,怎不讓人半信半疑。末了故事中的作者/敘事者告訴我們,「她」名叫澤東。兩岸不通擋不住少女澤東和主席澤東心心相印;千萬人的瘋狂史和「我的瘋狂史」不妨買一送一。究其極,文革再血腥,也不過成了一個台灣文藝少女初經來潮的隱喻。

〈少女之夜〉的援交少女遊走網上世界,虛實不分。〈我和我的瘋狂史錯身而過〉裡的文藝少女如果你相信的話則是妙想天開,鬼話連篇。她們和創造她們的男作者吞吐流行資訊,戲仿時代創傷。面對上個世紀的大運動、大歷史,這是最犀利的嘲弄,還是最膚淺的玩笑?革什麼命?民什麼主?虛空的虛空,二十一世紀的台灣的青春安那其。(下)

【2005/08/3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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