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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閉的貨櫃 1
2006/01/30 08:35:59瀏覽3106|回應1|推薦16
  任何會死的事物,都有同樣底生活目的  ─ 卡夫卡


第一夜
  夜晚一點鐘,時間到了,得動身了。
  跟家人道別,母親流著淚要我當心,自己要懂得照顧自己。我回答曉得的,表妹也流著眼淚,她要我一到那邊無論如何要立即打通電話回來,她們才能放下心來。
  我說會的,到那邊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到她辦公室。
  堂弟提醒該走了,不要耽誤,於是我和他各自背上行李,另又順手拎起空著的大塑料水缸,兩人隻手各提一個,一個用來裝飲水,另一則是貯放污水及排泄物,這是蛇頭囑咐必備之物。
  打開門閂,外面一片漆黑,得摸黑走夜路去到貨櫃場。
  跨出家門,母親不理勸阻跟著掙出來,雖要她別出來,省得讓外面人注意到,但她還是執意跟出來,涕泗縱橫地站在屋簷下。
  我揮了手拔腿就走,不再回頭跟她道別,再說什麼都只會使她更加難過。她會在暗處一直望著我,昏暗裡雖看不見,她還是一直待在門邊倚望。
  兩個人背著碩大沉重的行李捲,都不吭聲。藉著天邊的迴光映出馬路的輪廓,默默地向前走著,約定的時間緊湊,兩人不禁加緊腳步。
  黑暗中只聽得見兩人負重的沉重底腳步吧嗒吧嗒地響聲。暗黑不明的夜裡,熟悉的景緻看來也生疏了,不禁想到自己竟選擇這種方式離家去到外國,一離開就是幾千里外。
  前途險惡,本來尚不覺得怎樣,此刻卻頓生生死難料之感,然而並不恐懼,下定決心往國外賭命運一闖,一切都豁出去踏上不歸之途無論什麼情況不但無退路也己無從恐懼了。 。
  兩人費力地跋涉到指定的貨櫃場,貨櫃場電桿上的燈亮著,並不像是很避諱讓人瞧著。外面的鐵拉門緊閉著,我跟傳達室的警衛說明我是誰,要求進去,警衛跟裡面通話連繫後,有人從辦公室來到大門,吩咐警衛開門讓我們進去。
  警衛把大鐵門拉開了個縫,讓我們倆進去。那管事的問我: 「就你一個?」
  「就我一個,我堂弟是來送我的。」
  他「哦」了一聲,點頭稱是。事先他們就叮囑我,不能讓人陪著來貨櫃場,至多只能有一個人陪著提行李,儘量做得隱祕,別張揚讓人知道。
  所以一直臨到要走,非得跟親朋告別時,反像說謎語般,提過頭「我可能最近會走。」。就夠了,絕不會挑明了講述開來。
  雖是說家鄉裡的人對這種事都司空見慣了,大家心裡都有數,但終歸是不合法的事,沒有人要扯破聲張開來,一切行事都得在隱密中悄悄低調進行。
  所以跟機場送行的場面不一樣,除了最親近的至親外,絕不能讓大批人馬來貨櫃場湊熱鬧送行,得在深更半夜像小偷樣地溜走。
  從福建沿海溜出來有多種方式,最原始的當然就是坐漁船,一堆人釘在甲板下,擠、漏、暈得死去活來、嘔吐到胃肺都快吐出來,這是最辛苦,也最危險。
  這是三十多年前,越南淪陷時,人民逃難所採取斷然投奔大海的手段。那些難民來到閩粵沿岸後,沿海地區遂沿襲這種辦法,即使公海上飄流了許多冤魂,仍並不能嚇阻事態的漫延。
  直到乘遠洋漁船,甚至用集裝箱偷渡漸漸普遍以後。
  遠洋漁船耗時日甚久,甚至可拖上半年,而且由於最近逾渡人口大增,老美己開始盯上駛近美國海域的越洋釣船。
  而坐貨櫃船雖悶氣不便利,但航行上安全快速,快得話十四、五天就可從中國直駛美國,當然下船卸櫃是件費時的難題,運氣好時,一點麻煩都不會有,直接就送到當地港口附近的國內直營單位的倉儲公司,在貨庫倉房裡,打開貨櫃放人出來,偷渡客便就此從容地進入美國了。
  漂流到陌生的地區,雖然是嚮往該地物質文明與摩登文化,但這都還是留存於腦海的意像,不至於讓人冒險犯進。真正讓人們不顧死活地攀緣前進,當然是由於要去的地方充滿花蜜牛乳,工資高人力需求大,這是千古以來人民流徙的基本原則。
  進入廿世紀大體上仍是照這個方式進行,只是內容上加了更多的料。
  中國沿海地區開發早,是內陸人一心嚮往之地,它們照耀內陸的情況比歐美各地之於廣東福建沿海更有過之,那末既然是這麼不錯的所在,為何當地人還是冒死往外飄流?
  照理說他們的工作不會少,只要肯做一定有,工資折價是內陸的十倍甚至百倍。然則情況就是這麼發生,東南沿海得風氣之先,出來的人多,外面的好處,不是家鄉得以比擬的,程度相差太遠,眼皮子寬了,絕不是家鄉那點好油好水就夠饜足的。
  所以說,內陸看東南沿海是天堂,東南沿海看外國又是天堂。
  管理員把我們引到貨櫃場後頭,指著一個櫃門大開、門前亮著燈的四十呎櫃子說: 「就是那隻櫃子。」
  上面已有幾個人在忙著,兩三個人接力互相幫著,來回奔波到遠處的辦公室旁廁所用臉盆盛水,然後倒入一個個的塑膠水缸內。
  管理員看著跟他們說:「別忙了,我去把水管拿出來,你們可以直接接水灌進缸子裡去。」
  那些人叫他老金,跟他道謝。
  他又跟我說:「你上去找個地方打舖,順便打開行李。」
  我不知所以然,問道:「怎地?要先打開行李?」
  「要查看哪!看有沒有不讓帶的物件,還是帶多了的物件,好讓令弟順道帶回去。」
  「什麼不讓帶?」
  「刀刃等鐵器,收音機等電器,怕港口或船上的人聽到,走漏風聲。」
  我爬上這個今後十來天棲身的集裝箱,發覺角落都已被先到的人佔據,大家帶的東西可不少,還好事先已列好清單,可讓帶多少物件,否則更多。主要是在這十幾、廿天不曉得要消耗多少食物,只有在許可範圍內儘量多帶。
  佔在鐵門後的人堆起攜帶的物件,寸步不離,生怕後來的擠走他們靠角落的位置。我只得尋到中間的壁邊蹲踞。硬木地板面因濺水濕而滑,是他們抬水濺得到處都是。
  老金和另一個我以前見過蛇頭樣的人物上來看我打開行李,我找了塊乾燥的地方,小心擺開讓他們看,裡面都是吃食的乾糧,簡單的日用品及換洗衣物,他們點點頭,就下去了。
  各人攜帶的行李袋子都放在棲身地點上,有人不聽蛇頭和老金的勸阻,偏偏帶了一大袋水果,擺在悶熱的鐵皮集裝箱內容易腐爛起味,但蛇頭只是絮叨一句,並沒有真去阻攔,收了前金,人蛇塞了進來,死活是你家的事。
  該講的話都講了,應阻止不讓帶的物件也阻擋掉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及麻煩都事先囑咐了,再有其它的麻煩,人蛇們自己看著辦吧。
  大家東西儘量簡單,反正過去那邊都好潻置。偷渡的第一目標就找工打工,只要出得去掙得到錢,一切都好辦。
  別的東西還不要緊,但最主要是飲水,這是急事,關在鐵櫃內十幾天,飲水是最重要的補給,一點也省不得。每一個人都扛兩個大塑膠缸進櫃來,在自己棲身的角落擺好後,輪序用盛水的器皿,逕往廁所邊的水龍頭接水盛進水缸。
  過會,老金拿洗車用的橡膠水管借大家使用,頓時省卻忙亂,也減去讓貨櫃地板繼續濺得濕淋淋。每個人的白色大缸都盛滿了,蛇頭也同意那多帶一個缸的人,放進櫃來盛滿水。
  準備多少食用水,得看到底要在櫃子裡待多久,設想將人一放進密封的貨櫃內,一置就超過廿天到一個月,那人不變成人乾才怪。
  雖說現在的航行快捷,但也得打個八到十天吧,或者至多,再加個一兩天就可到美國。
  但是如果從本國貨艙上櫃開始算起,到港口堆集等待通關,再用起櫃吊車吊上堆齊在貨櫃船上,就得費上一天到三天不等。
  然後到了對岸,那邊雖然設備先進,但是工作不搶時間,按順序一步步慢慢來,常為了等待通關及驗關員的檢驗,會花更多時間。所以整個過程至少得準備十六、七天。
  十六、七天的過程,別的都不打緊,挨一挨就過去了,飲水卻是省不掉的,但人人都有這麼大個缸,撐到時候是足夠的。而且這麼多天豁在裡頭,不梳不洗,誰也見不著誰,裡面用過的水又排不出去,實在不需要也不可能將水用在別地方。
  原先看來以為貨櫃空間很大,疊滿一箱箱出口貨物時,似乎裝載難以數計的數量。可是一旦散置每人各自攜來的物件,加上住入其中的人蛇們也需伸腿張手活動的空間, 頓時覺得處處都擁塞著,狹長空間顯得非常有限。
  想想長四十二英呎、寬六英呎的集裝箱,在這樣的空間平躺著,確實可塞上許多人。但是裡面人塞得太多的話,卻難以忍受。人不是貨物,吃喝拉撒睡,再再需要空間,待長了,誰在裡面都是不行的。
  再想一旦關上門,櫃頂上還罩上黑色塑料布,整個處在黑暗中,不好輕易走動,得份外小心,否則一走動就會碰著別人的物件,甚至人體。
  大家將儲水盛好後,各自和家人把儘量簡化的行李搬上貨櫃,開始在自己的地盤整理或攤開。行李一攤開更形擁擠,堂弟幫不上忙,只有在貨櫃前跟其他來送行的閒聊。
  各人帶的行李除了棉被捲外,都是一大堆食物,想像要在密閉不通風的環境裡待那麼多天,乾糧和罐頭等食物不得不按天數先算好湊足,雖然蛇頭事先講明能帶的數量與種類,然而每人打算還都一樣,儘量多帶,總不希望,到時接濟不及,餓死在貨櫃裡頭。
  東西提送進貨櫃,蛇頭檢視每個人的行李,除我之外,幾乎每個人都有些不合或過多物品及食物剔除出來,雖然蛇頭儘量通融,但如放手讓人蛇把物品全帶進來,會擁塞得動彈不得。這麼多人要在內活動,不是一、兩天的事,這麼多天下來,怎麼得了。
  所以蛇頭強制交由送行家人提回,眾目睽睽下,檢查行李的幾個蛇頭看守著要多餘或有違安全的物品搬下來,他們已處理慣了,完全不理其中幾人的哀婉求情甚至要脅。過多或是不讓帶的物品,就是不讓上櫃。
  大家考慮在這段期間,除食物外最應帶的也佔最大容積的是衛生紙、毛巾、舊抹布、舊報紙等,尤其是塑膠袋。試想一堆人密閉在鐵箱裡,任何進出的食物和消化排泄等物,不預先準備好,到時怎麼待下去。
  關於這類生命攸關的物件,招攬偷渡的蛇頭集團已很有經驗,事先就影印列表通知人蛇可攜帶種類與數量。其它非關生理必需品,除了手電筒,什麼電器也不讓帶。
  生死交關的事項,每個人都靈敏無比,不用提點,都知道該準備什麼,會發生什麼狀況。任何事情都全付精神關注,深怕漏淖什麼,屆時遺憾終生。
  理出次序後,老金開始發放他們所謂「屎尿袋」,就是開口頂端可以手指抹壓捏緊的塑膠袋,用來盛置消化排泄物,可以密封以減除氣味。這些拿我們的生命搞錢的蛇頭總算做了件較人道的事。
  老金一面發放,一面約略提醒如何使用,如何封口後放入污水缸內,怎麼樣存放,要每個人在自己身邊找個角落存放。
  「痾尿還要這麼麻煩,對著桶放不就好啦。」有人冒出這麼一句。
  「好啊!」老金頂著那人反駁:「集裝箱內密不透風,十來天下來,那股愈來愈濃的味道,你受得了別人可受不了。還有桶子就這麼大,裝得盡是你天天痾的拉的,還有各種垃圾,到時不就滿得遍地都是,你怎麼睡。這個樣子,滿出來,你還可撈出來放些在邊上。」
  又有人問為什麼不集中一處,老金頂他:「都集中在你附近你願意嗎?到時候裡面烏潻巴黑,你怎麼捧著滑不溜湫的袋子在裡頭運送,打碎在旁人身上,好吵架。」
   雖然說得可笑,可是每個人都心情沈重,沒有人出聲。
  事情大致底定,堂弟也睏了,我跟他說:「這邊都弄定了,你該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呢!」
  「好囉!我走了,堂哥,你保重了。」
  「沒問題的,拖了你大半夜的,快回吧!」
  堂弟趕著回去了,這下真的感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別人的家人也路續回去了。
  我看著算算一共是八個人,六男兩女,兩女被安排在最裡頭。男人之中,有一人看來是年過六十的老者,舖位在我左鄰,再過去,是那個沒有帶嬰兒的女子的男友,再來就是那兩女子。
  老者我搞不懂,不明白這把年紀,還要出來吃這麼場苦,受這麼個罪,即使撐到新大陸,他又能如何討生活。想必是投靠兒女吧!
  有人問他:「老阿伯,汝個大額年紀,還要受這故苦,掙去美國,受得了麼?」
  老阿伯回答:「我個年紀,到美國可領救濟金,到時等兒子幫我辦好身份,就可坐享天年了,怎麼樣也得熬著掙扎過去。」
  懷抱乳娃的女人,在裡頭打開衣襟奶嬰兒,吻著逗著,讓她母親回去睡時,還不捨讓她母親把乳兒抱走,不怕麻煩人,要她娘天亮再過來接回去。
  害得我在一旁瞎操心,生怕她娘不能及時趕回來,到時趁了她的願,把嬰兒留在櫃子裡一道去新大陸。她不想悶在黑暗的貨櫃中,吃喝拉撒睡都在裡面,熱會全身起泡,冷會涷生瘡,這年輕的鄉村女人搞不清會有多折騰,妄想把嬰兒帶著走,穩找死。
  不止我這樣想,別的同路人也不會同意,不是只要付得出錢,什麼人都可放上來。太明顯,嬰兒放上來一定是死路一條。後來在她們兩女人彼此絮叨中,得知是她在那邊餐館打工的男人安排她們母子去的,兩個人的錢,在那頭都付了。她是想帶上,但蛇頭考慮嬰兒撐不過的,才不讓。
  老頭跟我說,那男人也真糊塗,那能讓嬰兒上貨櫃呢?我說是呀。


密閉的貨櫃 2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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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娉ㄆ一ㄥ(林若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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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之路不好走
2007/04/05 00:30

加油,好的作品會受到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