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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因緣
2009/07/30 14:28:39瀏覽911|回應2|推薦30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江南草長,群鷹亂飛的三月,我們在南京的玄武湖畔漫步,新綠的楊柳在春風中搖曳,詩經小雅這句詩浮上心頭,心思飛向遙遠的時空。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到城裡閒逛,她們是好人家有教養的女兒,神情舉止間卻不經意流露出年少輕狂的叛逆。大的那位一頭捲髮,穿著本地人沒見過的奇裝異服和涼鞋,這是她從外國時裝雜誌上看來的樣式,自己縫製而成的,小的那位,開朗活潑,一頭短髮,穿著灑脫,人前人後以保鑣姿態護衛著她這位好朋友。 

她們正邊走邊聊著,忽聽得不遠處有男聲大喊: 「放下你的鞭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回道: 「辦不到!」接著一陣喧鬧,眾人喊叫著 :「打呀! 打這不講理的老頭子!」她們連忙趕過去看熱鬧,只見一個老漢倒在木箱上,旁邊站著一個怒目而視的年輕人,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 

女孩兒抽泣著對年輕人說:「請放了他吧,他是我的爸爸! 

年輕人說:「怪了,世界上哪有這樣狠毒的爸爸,用鞭子打自己的女兒。」 

兩人你問我答,真相逐漸浮現。原來這父女倆從東北來此賣藝,已經兩天沒飯吃了,為什麼要鞭打女兒呢? 因為要她賣力表演,以便掙點錢吃飯。為什麼遠從東北來這裡賣藝呢? 因為飢餓的緣故。為什麼飢餓呢? 因為「可恨的東洋鬼子佔了我們的家鄉,搶了我們的田地。」最後眾人達成思想的共識,情感的共鳴,決定團結起來抗日,年輕人請大家上館子,賣藝漢表演幾套把戲報答大夥兒的善意,在一陣鑼鼓喧天聲中,他們向圍觀的人群鞠躬致謝。

               放下你的鞭子 

原來她們看到的是抗日名劇「放下你的鞭子」,抗日話劇隊已來到黔東山區了 

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全國群情激憤,上海戲劇界集體創作了話劇「保衛盧溝橋」,在一個月內演出,造成轟動,他們接著組織了十三個抗日救亡演劇隊,到全國各地演出,深入民間,鼓吹抗日。武漢和重慶等大城市也響應跟進,紛紛組織抗日救亡演劇隊,一時之間,中國各地的城鄉小鎮處處上演著抗日街頭劇、茶館劇、廣場劇、遊行劇和傀儡劇。有的採用當地方言對白,有的吸收傳統戲曲技巧,充分運用話劇面對面的強大感染力來感動群眾,觀眾們看到忘情處,自動高喊「打倒日本鬼子,全民抗戰到底!」影響所及,大中學的學生劇團,也紛紛走出校園,在街頭演話劇,向鄉親宣傳抗日。 

這便是兩個小姑娘初次接觸話劇的時代背景。那天,她們看得感動莫名,回到家中,意猶未盡,乾脆關上門,把床當舞台,蚊帳當大幕,模仿演起戲來。家中大人們只當是扮家家酒,沒想到他們玩真的,參加了學校的劇團。當時演戲沒人指導,全慿自我揣摩。寒暑假空閒多,幾個同學一起排練,偷偷把家中的絲綢被面拆了,縫製成戲裝,晚間在校外的江西廟裡點上煤油燈,就這麼粉墨登台了。演出的大都是抗日舞台劇,像「張三賣報」、「金指環」、「野玫瑰」還有歌劇「麵包」等,鄉親們愛這新鮮玩意,場場座無虛席。 

那夜,江西廟裡好戲方酣,台上台下沉浸在劇情裡,忽然間一個小腳老太太闖進了戲園子,直奔台前,大嚷:「老滿,你爹死了,還演什麼戲!」人人錯愕之際,她已衝上舞台把女主角一把揪下來,罵回家去了。 

這老太太是我外婆,她平日雖也喜歡唱唱佛歌小曲之類的,但是自家閨女在舞台上拋頭露面,和男人談情說愛,成何體統,她可不管什麼演戲抗日的堂皇名目,總之是堅決反對這回事。所以在一氣之下,演出了這場「梁老太婆大鬧戲園」的戲外戲,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母親回家後並未干休,她對外婆說,「你不讓我演完戲,我就死在你面前 !」如此剛烈,可把外婆嚇壞了,勉強同意她回到台上,把戲演完。 

                   家

「可見你媽當年對演戲是多麼的執著喲! 

說這話的是當年那位短髮的小姑娘,如今八十歲滿頭華髮的彩珠,時間是2004年3月。當時我們剛從南京熱鬧的光華門彎進一條名叫大洋溝的小巷裡。甘教授在前面帶路,旁邊走著吳教授。我們終於停步在江蘇冶金設計院的大門前,甘教授回頭笑道:「就在這裡了! 

誰會想到這冶金設計院內竟藏著當年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呢? 我剛知道第一次見面的甘教授竟是母親的劇專同窗。 

我們踏進冶金設計院的大門,右手邊有兩棟格局相同的紅磚樓,一南一北,都是兩層樓,每層樓六扇窗,窗外各有四株高聳筆直的白楊樹,光禿的樹枝上剛抽出新芽,樹下一溜腳踏車,上面蓋著綠色的遮雨棚。這就是當年母親和彩珠唸書的國立劇專校舍了,以前這南樓樓下是飯廳兼排練場,二樓是男生宿舍,北樓是教室和辦公室,看起來規模不大。 

國立劇專規模確實不大,歷史也很短,創校於民國25年,每年招收學生不到一百人,民國38年大陸易幟,併入北京中央戲劇學院。雖然只有短短十四年的歷史,卻為中國的戲劇教育奠立了良好的基礎,校長余上沅網羅的師資陣容堅強,有戲劇大師曹禺、吳祖光、陳瘦竹等,此外,梁實秋、徐悲鴻、趙元任、梅蘭芳、程砚秋、田漢都曾來劇專客座。當代戲劇界名人,如導演謝晉,前北京中央戲劇學院院長徐曉鐘,話劇四大名旦之一張瑞芳,台灣的廣播劇導演崔小萍,劇作家王生善等,都是國立劇專的學生 

 五十多年後舊地重遊,彩珠立刻發現:「怎麼沒看見女生宿舍?」甘教授說:「在這高樓後面。」當年南北樓隔著一個操場和女生宿舍遙遙相望,如今矗立著一棟灰色水泥高樓,擋住了視線和通路。我們走出大門,繞進小巷,彩珠指著一棟樓房說:「以前我們就住樓上第一間房。」漆著「XX大院」的樓房,高處的細繩上晾著衣服,在風裡飄呀飄的,好像在向逝去的流年呼喚。甘教授豪邁地笑道 : 「當年這是我們男生很嚮往的地方,可惜常有國民黨軍官捷足先登,他們軍裝筆挺,開著公家車來約會女生,我們這些窮男生只好靠邊站了。」 

劇專校舍幾乎全在,只有圖書館被拆掉了,剩下一棵孤伶伶的大樹,南樓也快要拆掉了,我們總算來得及時。聽彩珠說,這圖書館雖不大,卻藏有不少中外劇本和戲劇專著,還有一些市面上沒有的舊版本。抗戰時期,這些書籍隨著學校遷徙,從南京到四川江安,再到北陪,後來又運回南京保存下來,如今都在北京中央戲劇學院。

母親和彩珠唸劇專時,正值國共戰爭的最後階段,當時左翼劇作家聯盟已經成立,劇專早就建立了地下中共黨支部。當年由胡適大力推薦擔任校長的余上沅,曾留美學戲劇,思想開明,一心只想辦好戲劇教育,處在左右派之間,十分為難。甘教授說,有一次余校長站在校門口阻攔要去參加反國民黨示威的激進派學生,苦口婆心勸他們:「戲劇的最高目的是追求真善美,在校期間不要參加政治活動,要專心唸書,為藝術而藝術。畢業以後,你們是蔣介石的兒子也好,是毛澤東的兒子也好,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干涉。」然而學藝術的年輕人哪聽得進去,終不免發生左右派學生衝突,當局到校園逮捕激進學生的事件。 

                 雷雨        

外在環境如此沸沸揚揚,母親的日記裡卻不見任何著墨,她的心思顯然不在政治上。當年,這位外號「松桃花」的漂亮女孩,滿懷憧憬,從雲貴高原經川湘公路到重慶,再到蘇州、南京,到外面的天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意志是何等的堅定,思想又是何等的前衛!

其實此事早有端倪。促使她的步履與家鄉漸行漸遠的,不只是抗日話劇的衝擊,還有新女性的影響。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新思潮往往藉著少數人的口語傳播深入城鄉小鎮,觸動了有心人的心弦,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方向。 

「那時縣城裡有位姓唐的姑娘為了躲避軍閥的逼婚,跑到銅仁去唸書,幾年後她回來了,極力鼓吹我們這些女孩子出外求學,見識外面寬廣的天地,吸收新思想,你媽、水仙和我就這樣先後去銅仁上中學啦!」彩珠回憶道。 

當時已經師範畢業,在小學教書的母親,受到激勵,放寒假時,她背起行囊,穿上草鞋,不畏風雪嚴寒,盜匪出沒,毅然踏上崎嶇山路,步行兩天,抵達銅仁參加國立三中插班考試。因國文成績特優,經國文老師極力推薦錄取,進入女子部。 

像西南聯大一樣,銅仁國立三中有許多北方流亡來的老師和學生,他們較早接觸到五四運動的文化思潮洗禮,思想開明,知識豐富,見解深刻,而且滿懷理想。母親欽慕之餘,開始大量閱讀西洋翻譯小說、戲劇和新詩。課餘她和彩珠參加校內話劇社,經常合作演出,在曹禺的名劇「雷雨」中,母親演四鳯,彩珠演魯媽,在「家」中母親演鳴鳯,彩珠演陳姨太。他們不只在學校中演出,寒暑假回鄉時,和其他留銅學生在家鄉演出。這些名劇比起以前的抗日話劇較具藝術深度,內容充滿了對陳舊觀念和制度的質疑挑戰。在學校話劇社老師的指導下,她們學著揣摩人物的內心活動,新思想便這樣深入紮根了。 

新思想的影響呈現於外的便是數次的離鄉遠行,最後一次是民國34年,這回她走得更遠,而且永遠沒能回去了。那年,母親以治眼疾為名,背起行囊,輾轉經川湘公路,投奔重慶的堂兄,後來隨著堂兄的部隊到蘇州。在蘇州苦讀了一年,於民國36年考進南京國立劇專表演藝術系,那時彩珠到了宜興,次年也考進了劇專,兩人的高興自不在話下。

                  明末遺恨 

我們跨進南樓,門面窄小,油漆斑駁,房間隔間亦小,彩珠說:「當年我們就在這裡排練。」我很訝異,這空間幾乎沒有迴旋餘地,怎揮灑得開,想必是曾經改建過,現今全空著,沒人使用。 

劇校的課程理論與演出併重,除了基礎課,如戲劇概論、基本表演訓練、舞台工作、戲劇史、劇本選讀、導演、劇場管理、舞台裝置和畢業創作外,還有國語發音、化妝術和舞蹈,表演訓練採用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最重要的是實習公演,學校附設了劇專劇團,由劇專教師和歷屆學生組成,每年對外公演。公演時,從舞台表演到打燈光,舞台佈置,每位學生都得參與其中的一個項目。

母親在劇專第91屆的公演中扮演「清宮外史」中的珍妃和喜劇「啞妻」中的啞巴妻子。在「啞妻」中,她有高難度的演出,前半段沒台詞,全靠表情和動作,啞妻和丈夫之間種種溝通上的誤解,造成默劇式滑稽突踢的喜劇效果。後來啞病治好了,她絮絮叨叨,一分鐘也不停止,把丈夫逼得快發瘋了,一句話點出了這齣戲的主題:「世界上沒有比多嘴女人再可怕的啦!」指導他們演出的是電影導演吳仞之,當時他正在執導電影「啞妻」,由謝晉擔任助理導演。回溯起來,母親在容貌、儀態、經驗、專業訓練和人脈方面都具備了走戲劇路的條件。 

學校所在的南京是當時的首都,又是歷史名城,有遊不盡的名勝古蹟,賞不完的美麗湖光山色。課餘男女同學結伴郊遊,在垂柳青青,煙波浩淼的玄武湖,氣派巍峨,視野遼闊的中山陵,處處古城碑亭,春來梅花滿山的明孝陵,還有棲霞山、雨花臺、莫愁湖、燕子磯,都有他們青春的足跡和留影。 

前景似乎十分光明,然而他們的未來卻一直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下,校園裡母親不太理會的政治風潮其實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警。先是北方失守了,然後,民國三十八年初,徐蚌會戰這場決定性的戰役,在短短三個月內,八十萬國軍精銳部隊慘敗,黃伯韜等將領壯烈殉職,共軍擁兵進逼蘇北,南渡長江,從此情勢急轉直下。是時也,人心惶惶,金圓券瘋狂貶值,母親只差一學期畢業,卻沒錢唸書了,這時二舅公的部隊從山東經南京向廣東移防,把她和彩珠接走,送回貴州老家。 

路過湖南常德時,她們巧遇正在籌組劇團的朋友,戲癡們不知情勢危急,猶做演戲春秋大夢,跑到長沙和衡陽去等待機會,但是風雨飄搖之際,哪來的資金? 生活立刻陷入困境。這時,又是二舅公伸出援手,把他們接回廣東,在軍中成立了政工隊,由母親擔任隊長,這批窮學生才暫時有了棲身之處。 

他們也不負眾望,短短幾月裡,演出了「明末遺恨」、「重慶屋簷下」和「啞妻」三齣戲。在「明末遺恨」中,母親扮演葛嫩娘,這位加入抗清義軍的明朝秦淮名妓被俘後,斷舌噴血,從容就義。彩珠演鄭成功之母田氏,深明大義,鼓勵兒子在忠孝不能兩全時,選擇一心為國。 

那年夏天結束前,謠言傳出,時局不穩,政工隊即將被裁撤。這時,兩年前一個替二舅公轉送生活費的軍官出現了,他積極的追求改變了母親一生的命運,她成了愛情的俘虜,卻沒料到,從此永遠告別了戲劇夢。(摘自拙作 '湖畔秋深了'一書, 2004年智庫文化出版).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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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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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nd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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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
2009/07/30 20:20

藝術的細胞

是會傳承的!


姚嘉為(chiaweiyao) 於 2009-08-01 00:27 回覆:
謝謝囉, 可惜我沒有演戲的細胞和熱情呢!

Willtrue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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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07/30 16:57
妳母親具備戲劇的天份
相信妳也受母親的遺傳
在文學 藝術等方面之影響
這趟去南京懷舊(母親)之旅
一定感觸良多的~
姚嘉為(chiaweiyao) 於 2009-08-01 00:30 回覆:
親自走一次母親年輕時代的步履, 感觸良深, 所以把它記下來. 謝謝來訪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