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離不記得，從那之後，又過了多少日子，直到塢堡裡平靜的尋常日子，開始熱鬧、喧囂了起來。

宅邸裡開始張掛上紅綵、紅錦，就連宅外那些塢堡裡的民家也為了分沾些喜氣，在門簷處繫上紅絲絛，任著秋日的涼風將它吹著飛揚。

塢堡裡滿天飛舞的錦綵，昭示著的，不是誰的、而是沈家獨女沈夢離的喜事。連庄內黎民，平日幹起活來，都多了幾分欣喜與雀躍，堡中不少人，皆是看著沈夢離長大，如今看到她已是長成、將要出嫁，都好似嫁出自己的女兒一般，不免替她開心。

可沈夢離自己，望著那一屋紅綵垂簷，眸中，卻反而黯淡了起來，沒有波瀾，只是無光。在庄裡遇著了長輩、伯父大娘，大家無不欣喜地祝賀她、直說她心地好，嫁過去定要讓人疼入命。也有熱心的大娘抓著她到自家灶房，說知道自己自小無娘，也因著家裡有幾名女婢，鮮少親廚，遂要教她下羹湯，好到夫家去能夠服侍好丈夫。

沈夢離在王家前來提親那日，見過對方一面，看得出他對自己上心，父親更在一旁加油添醋，可自己如何也開心不起來，連笑，都覺得唇角那樣沉重。

她知道是為了什麼，卻不想承認，不想承認那人至今竟還牽動著自己的情緒。

不想讓這樣的思緒淹沒自己，沈夢離如常地在庄裡幫忙著有需要的人家，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可婚禮前幾日，大家都說婚禮那日禮節繁複、要折騰人，直教自己好好在房內休息、不讓幫手。

可沈夢離一呆坐在房內，就會不受控制地想起好多事，想起去年秋天、自己在那片平野上第一次遇見拓跋曜，想起自己無知的天高地厚、對著他大呼小叫，想起那一日、在街上望著他與妻子恩愛偕行，沈夢離覺得自己好愚昧無知，為何差些在心裡相信他的話，相信他欺瞞過自己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

『小姐？』巧兒捧著裁好的禮衣走入沈夢離寢房，見她呆坐在妝鏡前，輕輕地喚了一聲，看她好似沒聽見似地一點反應也無，走近些揚了嗓又再喚了一次，『小姐？』

沈夢離這才聽見巧兒的聲音，轉過頭時，一雙素來靈動的水眸中還有幾分恍惚，『巧兒什麼事？』

『禮衣裁好了，小姐您要不要試試看？』巧兒拎起那套禮衣，拉攤開來給沈夢離看個清楚，可沈夢離卻意興闌珊地望了一眼，懶聲答道：

『不了，那個裁縫替我裁了這麼多年衣服，不會有錯的。』

『小姐，妳心情不好麼？』巧兒聽著沈夢離難得這般意興闌珊，一面將禮衣仔細折妥收放、一面瞥著沈夢離疑問道。

『沒有呀。』沈夢離望了巧兒一眼，淡淡回著，卻有幾分有氣無力。

『小姐這幾日有些沒精神，看著好像心情不好似的。』巧兒收妥了禮衣，走到沈夢離身邊，癟了癟嘴。

『大娘們不讓我幫忙，整日只能悶在屋裡，當然沒精神呀。』沈夢離扯了個笑，找了個藉口不讓這自小隨侍在側的女婢擔心。

『小姐若覺得悶，那巧兒也可以陪小姐出去走走呀，小姐前陣子不是喜歡到那矮山上看野兔麼？』巧兒自告奮勇地說著。

『不、不了……現在秋季，要是又有胡人在那山上打獵遇上了就麻煩了……』沈夢離別過頭，找了藉口回拒巧兒的提議，卻反讓巧兒沒好氣地回了話：

『小姐前陣子還會說些：其實胡人也沒什麼可怕的這類的話，現在倒又改口了。』

沈夢離聽到巧兒挑剔自己，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所幸巧兒也不是真要追問原因，將沈夢離的床舖一舖、衣箱裡的衣物整一整便退出去了。

沈夢離望著巧兒離去的背影，不意瞥見了巧兒擱在衣箱上的禮衣，讓那一抹青綠色朦朧了視線，覺得有幾分恍惚。

自己，真真正正要嫁人了……

婚禮那日，沈夢離上花轎時，天際已是藍紫之色，依古，婚禮乃昏時之禮，舉於陰陽交錯之際，沈老爺重古制，自是不依北朝青廬之俗。

沈夢離讓那媒人揹上喜轎時，心裡出奇地平靜，許是早接受了自己出嫁的事實，知道這一天終究要來，便沒有太大的抗拒。反而有幾分釋然、覺得自己可以從拓跋曜的陰影逃開了。原本，自己就是心裡不甘，才答應這樁婚事的，今後，她便可以堂堂正正成為別人的妻子，再不是一個讓他耍著玩的無知閨閣女子。

她讓媒婆揹著，思緒雖有幾分恍惚，可仍能感受到身下的顛簸，一路行至後在宅外的花轎前。媒婆將自己放入喜轎後，上下巡視了一番，見一切穩妥，便把轎帘鬆放下。花轎緩緩起行，沈夢離悄悄地撥開窗帘，望著迎親隊伍緩緩走離府外，兩側庄家前站滿了自己平時熟悉的叔伯大娘還有妹妹弟弟，面上漾著開心的笑容，目送著自己的花轎，小草讓母親摟著，對著緩緩走離的花轎一個勁地揮手。沈夢離覷著窗外，直到喜轎緩緩出了塢堡，再看不見堡裡的人們，沈夢離方收了手，放下帘子，歪了端然而坐的身子、斜倚著喜轎的隔板，鬆懈了那讓層層禮衣壓得疲累的身子。

貼著喜轎的顛簸，沈夢離腦海裡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此際該想什麼、該惦念什麼，怕硬要想些什麼，會想起那個人，上花轎前，她本來強迫著自己記憶婚禮的繁複儀節，好讓自己舉止端正合宜，可知曉了媒婆會在耳邊提醒後，也懶得折磨自己了。

距離王家，還有半座城那麼遙遠的路，而轎帘縫隙間透入的蒼茫暮光早已暗去，料想是轎外天色已暗，沈夢離不欲胡思亂想，遂閉上眼，打算假寐一會。驀地，花轎急停落地，讓沈夢離狠狠晃了一下，才闔上的雙眼驚然一睜，聽得轎外喧鬧起來，一陣馬蹄聲疾疾逼近，她心裡疑惑，正想掀開一旁窗帘探問，卻感覺一道高大的身影逼近轎帘，只見轎帘被霍地一把扯開，一匹駿馬在轎前折了前蹄俯下了前身，一隻剛健有力的臂膀探入轎、用力抓過沈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