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眼前有兩個侍女領著路，可這六王府邸裡的模樣，自己還是有幾分熟悉的，知道幾步路開外、那一座雅致的小屋，便是趙元偓的書房，屋前一畝白山茶自自己上回來時的暮春時分起便開得深盛，至今未凋，宛如春日裡融不去的雪；苑裡明池列樹，春日時枝梢上的嫩青葉芽、迄今已成了一片濃綠樹蔭，任微風輕拂出地上一片錯落光影，萬物寧靜祥和得宛如一幅長閑靜畫，

眼前的仕女們在書房前停下腳步，其中一人上去叩了叩門、低聲通報，聽得裡頭傳來了那聲熟悉的讓入聲，向雲煙有幾分恍惚，好似不久前、她才提著竹籃站在這扇門前輕輕敲叩，聽得他有幾分不耐地回絕聲、卻又在恍然是自己之後、一臉陪著笑地趕忙迎出來。

才幾個月前的事情，中間不過隔了一紙婚約的消無、另一場婚事的結成，可向雲煙卻有種迢遙得好像前次見他、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原先空虛的生命，在黎久歌進駐後，那樣充實、飽滿，好似現在的幸福成了永恆，起自姻緣最初、也將持續到緣分末尾，以至於那些還未曾嫁給他之前的日子、便得好遙遠；而未來要與他分開的時刻、也好似永遠不會來到。

「向姑娘，您請進吧。」直到耳邊傳來一名侍女提點引入之聲，向雲煙方回過神來，望見書房的門給敞了半開，他溫順地點了個頭，撩裙跨過門檻走入。

隔著搖搖晃晃的朦朧雪紗，她依稀望見一道人影，自桌案前徐徐站起身，一身溫雅俊逸，朝著自己徐徐走來，未到自己跟前，便聽得一聲溫沉嗓音，似是朝著外頭仍佇立在那裡的侍女吩咐道：「備一壺北苑先春上來，還有，等等無論何人來訪，本王一律不見。」

身後傳來兩聲齊然恭敬的應答聲，隨即是帶闔上門的咿呀一聲，空間一瞬靜謐了下來，宛如殘留自己與他。向雲煙隔著面前那一簾雪紗，望著那一道沉穩、卻輪廓模糊的腳步來到自己身前，她方探出雪白的柔荑，輕輕摘下頭上那頂帷帽。

「……靜妍。」摘去雪紗，她一抬眸，便迎上一聲溫柔的叫喚。

「六王。」向雲煙綻出淺淺的笑，就如同他們初初相識時一般。與他之間的一切，好似回到兩人最初在聞喜宴上相識的那一刻，謹禮、卻疏離。

「靜妍妳……」趙元偓面上亦掛著溫潤的笑容，只是望見她一頭陌生的婦髻時，話語還是有著那麼一瞬遲疑，「妳過得好麼？」

「托六王的福，甚好。」向雲煙唇角輕勾，勾出一朵笑靨如花，因幸福而開得燦爛。「六王呢？」

趙元偓只是澀澀失笑了一二聲，方輕柔開口，「給父皇罰在府中禁足了三個月，正好可以給我靜靜心，也挺好。」

「若六王心已靜，自然是好的。」向雲煙聽得出趙元偓話中的自嘲，也知道那都是為了自己，縱使心裡還有幾分不捨，可或許不該再表現絲毫、才是對兩人最好的方式，她遂眉眼淡斂，話鋒輕轉，「六王在那信箋上說，關於李雁奴這名女子，有查探到線索，不知是她是什麼來歷？」

卻見趙元偓倏地收斂了眉宇，神色有幾分凝重地望著向雲煙，連語氣都嚴肅了幾分，「靜妍……我能先問妳，妳係自何處聽得此名麼？」

「這……」向雲煙一時答不上，畢竟這是自己無意窺得的黎仲容的隱私，更遑論趙元偓難得這般嚴肅，料想此名女子絕非單純身分，諸多顧忌，教她不敢輕易托出來龍去脈，然她這般遲疑，趙元偓自是看得清，也不強問，只是淡淡嘆了一聲：

「靜妍，無論妳是何處聽得，都千萬記著，若來日這個名引起什麼風波，妳別讓自己捲進去……」趙元偓炯若星華的眸眼定定落在向雲煙身上，語重心長，卻在向雲煙如清潭般的瞳眸之中點落疑惑的漣漪，緩緩暈染開來。

「六王，此人究竟是──」她不解，為何趙元偓要說出這種嚴重的話？他素來不是危言聳聽之輩的。向雲煙衝口欲問，只見眼前男人緩緩啟唇，壓低了聲、一字一字地念清：

「李雁奴──便是麗妃的名。」

「麗妃？！」向雲煙驚呼出聲，趕忙捂了自己的嘴。聽過這號人物幾回，知道這是後宮之中禁忌的名字、是皇上求而不能得、在心上永遠失落的一個女子──那為什麼，又會以妻之名出現在黎仲容密置的神主牌位上？！

向雲煙一汪清潭般的水眸此際宛若驚訝得失了焦距、成了一方空洞，看著趙元偓、又好似不是看著他，只在那雙恍惚的瞳眸之中映出趙元偓有幾分憂切的面容。

「靜妍？」望見她一瞬驚訝後又久久怔愣，有些擔心地輕輕喚了她一聲，又不禁自她的反應兀自聯想起來，「靜妍，妳告訴我，妳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事？」

讓他溫沉的嗓音喚回了意識，向雲煙方回過神來，慌亂地低下了頭，喘出長長吐息，平撫著自己的心神，望著地上的眸光還有幾分不自在地閃爍，「沒事……只是沒想到這兩個人會兜在一塊兒，一時有些訝著了……」

察覺她話裡始終的閃避，趙元偓也不窮追猛打，只是輕輕嘆出一聲，「靜妍，我知曉妳會無故問起這湮沒以久的名字，必有原因，而且是連我也說不得的，我不勉強妳，但此回探聽麗妃過程中，我才深刻體悟到……父皇心裡對麗妃那份執著、以及當年後宮妃嬪們對她的敵意……以往是我想得太輕描淡寫了。」

「喔？」向雲煙揚起了聲，對趙元偓的感觸正感到疑惑，聽得身後傳來一陣俐落叩門聲，是那兩名侍女捧上了茶盞及茶具，趙元偓雙手負於身後、沉聲斂眸，看著兩人將甫沏上的茶擱到一旁桌几後俐落退出，方對著向雲煙一擺袖，「瞧我都忘了招呼妳坐，喝點熱茶吧。」

向雲煙溫婉一笑，從善如流地撩了裙坐下，看著他熟練地翻過茶盞，替自己斟上茶水。熱茶一傾出壺口時，茶煙挾著向雲煙熟悉的北苑茶香溢出，縈繞過兩人周身，那一瞬間，向雲煙又突地覺得心口湧上一陣熟悉，覺得自己與眼前這個男人之間的相知相惜，其實不曾變過，只是讓一陣名為愛情的迷霧來遮了一會兒、又盡數散去。這樣子的想法，讓向雲煙對於兩人之間的相處，又多了幾分輕盈自在起來。

向雲煙捧起趙元偓遞過來的茶盞，那茶水的溫熱隔著杯身透入她的掌心，她默默啜著那不曾變過滋味的北苑先春，聽著趙元偓兀自地說起了話：

「靜妍，如妳我先前所知，這麗妃是夏州李氏李繼捧及李繼遷之族妹，那一年，李繼捧帥夏州投誠天朝，並入京受賜皇姓封爵，領了一干党項族人入京，李雁奴便是其中之一，據說她性格開朗活潑、不忸怩造作，當時隨李繼捧入大慶殿大堂時，不只其大方慧黠的氣質，她口中宋夏和平之論，更是讓一干朝臣刮目相看、讚不絕口，那時，還是京兆尹的父皇看上了麗妃，縱使當時已有婚配，仍數度請求先皇下旨許婚……」趙元偓話語稍停，迤邐入幾分若有似無的傷感，他斂下眸，捧起了茶，輕啜了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