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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老榮民
2012/05/15 13:04:39瀏覽261|回應0|推薦1

    只要文學不死, 我的熱情不滅, 只要此心依舊, 希望充滿人間。

    

    

     

    在一條繁華喧囂的大街上, 一個面黃肌瘦、神情憔悴的老人, 手裡拿了面國旗, 邁著急促而有些凌亂的步伐, 不時還喘著幾口粗氣, 正準備趕往街尾十字路口旁的一個選舉場子。

  就像絕大多數的老榮民一樣, 老陳是個死忠的國民黨員。 平時總是沉默寡言、不茍言笑。 那瘦弱的身子裹了件黑色紅領夾克, 乾癟的臉上滿布因歷盡滄桑和顛沛流離所遺下的痕跡; 一雙小眼不知是因疲累還是蒼老, 總是半閉半開著, 似乎張得有些吃力; 那對眼珠子平時暗淡無光, 但只要一聽到任何和國民黨有關的事情, 就會立刻散發出一種光芒, 一種彷如從被抑壓多時的內心深處迸射出的光芒; 那光芒既令人害怕、也使人心酸, 就像從一隻衰老的雄鷹眼中所看到的一樣; 他幾近光禿的頭上戴了頂鑲有國民黨黨徽的破舊帽子.....那帽子跟了他超過半個世紀了, 遠從國共內戰末期他還是個血氣方剛、懵懂無知的少年兵開始, 到大陸被赤化, 他被迫與家人分開, 離鄉背景隨國民政府來台, 又經過那動盪不安的年代.....八二三炮戰時被政府調到前線, 幾次還差點被炸死(或許是祖上積德, 每次被炸死的都是旁邊的同僚), 到後來又經過了台灣大大小小的事件:各種重大建設、社會結構的轉型、退出聯合國、與一堆國家斷交、解嚴、政黨輪替、威權復辟.....等等。 其中有苦、有樂、有喜、有悲, 雖然時代在不斷進步, 社會不斷在變遷, 不變的是他那對家鄉、對故土根深柢固的情感; 這種情感將老陳與這頂破帽子維繫在一塊, 直到死後, 它也會與他一同下葬; 對他來說, 這不只是一頂帽子, 而是回憶過往的珍貴遺物, 畢竟, 除了國民黨外, 伴隨著他經歷過人生那段最刻骨銘心過程的人和物都已凋零了.....。

  整個選舉場子擠滿了人。 候選人站在台上聲嘶力竭地吼著、叫著, 希望喚起台下支持者的共鳴。 當然啦, 如果能讓台下那些人瘋狂的話, 那就更好了--當心的理智被瘋狂所掩沒, 就會受其它理智的操控。 而台下的支持者也確實很給面子, 那場面就像一個工於心計的陰謀家與一群傻子面對面在互相瘋言瘋語一般, 口號聲、歡呼聲、氣笛聲、音樂聲不絕於耳。 台上的人用感性的口吻在發號施令:要記得去投票, 記得投給自己, 支持自己的政黨, 打擊對手的政黨, 對方選舉時機關算盡, 而自己卻是光明磊落, 自己會帶給人們更好的生活(但要先讓他過得舒服).....再胡亂補上幾句支持自己將得到的種種好處, 精確指出支持對手將招致的種種災難, 而壓軸則是如連珠炮似的「凍蒜」聲夾雜一堆亂七八糟的噪音。 而台下的人乖乖聽著, 該回應的時候就回應、該歡呼的時候就歡呼、該拍手的時候就拍手; 吹笛的吹笛、搖旗的搖旗、揮手的揮手.....大家各安其分、各司其職、秩序井然、有條不紊.....人們對於自己的意志受人任意驅使這點都感到相當滿意, 至於候選人的政見到底是什麼, 倒沒人知道了, 也沒人在意......因為所有人都對自己的眼光深具信心。

  老陳舉著手中的國旗, 拼了命地揮著。 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了, 原本那雙拿刀拿槍與共匪廝殺的有力手腕, 如今, 除了揮舞這面小旗子外, 幾乎做不了什麼偉大的事了; 但即使如此,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 他也要為自己的信仰做點什麼。 這信仰早已與他的靈魂結合在一起。 而他用生命去捍衛它, 不容其他人任意汙辱它; 正如一個女子不容自己的清白被人玷污一樣。 除了揮旗外, 老陳也想跟著周圍的民眾喊幾聲, 可是現在的他連想要高聲喊叫都不可能了; 他曾努力地試了幾次, 但每次都只從喉嚨發出了如潺潺流水聲的微弱音量, 一下子就被周圍充滿激情、如瀑布般的巨大聲響給蓋過了。 而由於情緒過度激動的關係, 好幾次都差點昏了過去--老陳很久以前就有心臟方面的毛病, 而這毛病隨人生閱歷的增長而日趨惡化, 幸好這毛病目前還不至令他無法執行自己的神聖使命; 但對他來說, 這根本不是問題, 他早已將自己的全副心力都奉獻給了它所忠於的國民黨, 所忠於的祖國.....他早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了。

  活動結束了。 與其說是活動, 不如說是折磨, 一種踐踏信仰的儀式。 只不過被踐踏的人不但不覺痛苦、不感屈辱, 反而有種昏昏然的幸福感, 就像一個吸毒者, 在被毒品摧殘的過程中, 他們是快樂的、是幸福的, 即使他們所殘存的一點理智在做著微微掙扎, 但有用嗎? 那些發自真心的聲音早被外界眾多虛情假意的口號給淹沒; 真心的音律並不需要藉由高分貝的音量來傳達, 而是與其它擁有同品質的心靈產生自然而然的深層交會。 但老陳並不了解這點, 他太單純了, 單純到無法了解這個道理l, 他只是默默的, 虔誠的實踐自己的信仰, 藉此從包圍在四周的悽涼與孤獨的縫隙中, 卑微地舔食著那昂貴的存在感。

  人們依附信仰, 但信仰可不依附任何人; 他熱切支持國民黨, 但國民黨從沒認真聽他說了什麼。

  

  這是個迷人的夏日黃昏。 長空火紅一片, 彷彿在燃燒著, 琥珀色的晚霞圍繞在夕陽四周, 夕陽慵懶地將祂撒在天上的金粉緩緩收回, 一面朝西方前進。 隨著金粉的積累, 祂的身子也越見沉重, 最後漸漸地沉入了遙遠的地平線後方.....。 

  老陳走在大街上, 正準備回家, 街上兩旁林立的商店及招牌被五顏六色的霓紅燈所點餟; 一些打扮時髦、穿著花俏的年輕人在路上笑著、聊著、嬉鬧著; 幾個穿著制服的中學生蹲在路邊, 像個老頭似的抽著煙, 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路邊的攤販一邊忙著烹調油鍋裡的垃圾食物, 一邊賣力向路過的行人推銷, 說自己的產品「料好實在, 安全可靠」。 上班族們穿著西裝或套裝, 踏著沉重而匆忙的步履, 穿梭在人行道上, 不時看看手中的錶, 再不就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和電話另一頭的人談著(重要事情)。 馬路上各種交通工具和行人擠成一團; 大家你不讓我, 我不讓你, 都想走在前頭; 似乎人人都在趕時間, 還經常為此發生爭執--你有喇叭, 我有嘴巴, 誰怕誰呢? 老陳三不五時便會從這兒經過, 這些景象也每每使他感觸良多; 他總會想起以前的時代--那個物質貧乏、社會觀念保守的年代; 他懷念那種生活, 響往回到過去。 但他並不是因為喜歡那種單調純樸的生活方式, 而是因為那個時代正好是他人生的黃金時代, 希望的光輝照耀在他那段人生的長河上, 對他來說, 那段歲月是多采多姿的, 是燦爛奪目的; 他在那個年代被認為是有價值的, 是被尊重的。 但這些並不代表他就全盤否定現在, 現時繁華進步的景象也是從過去的殘破荒蕪慢慢建設起來的, 而他一路走過來, 看著這一切, 經驗著這一切, 感受著這一切, 怎會沒有感情? 只是現在, 每當走在路上, 路人遇到了他, 不是快步而過, 就是裝作沒看到; 甚至一些沒有教養的年輕一輩, 就直接對他指指點點, 用鄙夷的眼光看他, 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之意。 那些人其實都直接或間接受過他的保護, 而現在那些人認為他老了、過氣了、不中用了, 於是便反過來排斥他。 善良的人稱呼他為「老榮民」; 惡劣的人則稱呼他「中國逃兵」、「老芋頭」、「寄生蟲」、甚至....唉, .誰知道呢? 這些人的反應令他心寒。 他住在這座島上近半個世紀(比住在中國的時間長), 呼吸著這裡的空氣, 腳踩著這片土地, 曾為了這裡流血流汗; 可人們似乎覺得他和這塊土地毫無關係, 他做錯了什麼呢? 他沒做錯任何事。 錯的是歷史、錯的是時代、錯的是命運之神那顆好戲弄人的心......空間隨著時間不斷在改變, 時代的潮流不斷推前, 老陳不想抵抗, 也無法抵抗, 他只希望讓自己隨著潮水靜靜漂向人生的終點, 如一片茫茫大海中的枯葉.....人生不就是如此? 

  

  老陳住在一座破舊的眷村裡。 房屋大都已經老舊不堪, 年久失修, 且環境髒亂, 而如此情況又以老陳的住居最為嚴重。 他住的地方簡直可用倉庫來形容, 整間屋子堆滿了雜物--他視它們為珍寶, 把屋裡的空間弄得擁擠不堪。 除了天花板上掛著的一盞日光燈外, 屋裡沒有任何光亮; 客廳左邊的牆上有扇唯一的窗子, 但被一張蔣中正的遺像給遮了起來.....。 空氣裡彌漫一股霉味和煙味。 古老的茶几布滿灰塵與刮痕, 上頭的煙灰缸塞滿了長壽煙的煙屁股, 旁邊放了份今天的早報和一只放大鏡, 茶几下則被一疊疊的舊報紙佔滿, 這些都是老陳平時與村內其他老榮民商討國家大計或不時與外面的(叛亂份子)作口舌之爭時重要的參考史料。 電視機正上方掛了塊黑底金字的橫匾, 匾上寫著「復興中華」幾個大字, 匾額周圍還用紅絲帶作飾邊, 老陳定期都會睬著鐵梯爬上去擦拭上頭的灰塵, 因此它看起來光亮如新, 沒有一點污損, 但在他沒注意到的背面右側部份卻已被蟲子蛀得千瘡百孔.....。

  老陳雖已退役多年, 但日常生活習慣仍和從軍時一樣規律, 不同於住處的凌亂, 他每天的行程表都安排得有條有理。 早上起床之後隨意梳洗打理一番, 而後便出門散步, 散完步則與附近住戶聊天。 所謂的聊天, 就是一場徒勞的會議; 開會內容一成不變, 不外乎就討論如前所述的國家大事, 以及一些政治花邊新聞.....沿著這條虛線開始東拉西扯, 突然又無來由地炫耀起自己過往的光榮事蹟(但如果其他榮民也這麼做, 老陳就會用鄙視的目光喵著他們, 顯得有些不耐, 他在心中暗暗瞧不起他們, 覺得他們沒上過真正的戰場, 沒打過真正的仗), 又由過往一路談到現今......現今.....大家搖頭嘆息了一陣後, 會議也就這麼地散了。 但如果途中有外人來搗亂(這種情況在最近時常發生), 老陳的行程規劃就得被迫打亂, 因為他必須和這些敵人展開一場激戰。 

  這些外人通常是一些民進黨支持者或是從(中壢)來的一些(偏激份子), 他們無法容忍這些民國五十九年以前退役的老兵每個月領一萬多元的生活費, 竟還不投給民進黨。 這些有情有義的無賴們無法容忍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 尤其當經濟不景氣, 候選人花個兩三千塊錢就能和一位合法公民成為好朋友, 但對這些老榮民花上數十倍的錢還無法令他們感動之時; 他們有時也會到退輔會去踢館, 但相對之下, 這些人更喜歡眷村的清幽環境。 對於這些人有目的的挑釁, 老榮民們只能作著無意義的反抗--因為總是在雞同鴉講, 做無謂的爭執, 而這幫人正是藉此達到自身的目的。 但雖是如此, 老陳還是竭力反駁著, 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雙眼好似要冒出火來, 氣呼呼地說著, 他無法抑制這種憤怒, 也不懂什麼叫退縮; 他心高氣傲, 不容許別人質疑他的貢獻。 他在台灣定居的時間甚至比那些人的年紀都還要大, 為什麼卻得被說成是外來客? 他一生也只和共產黨戰鬥過, 從沒殺過一個台灣人, 為什麼卻要被說成是二二八的幫兇? 為什麼他不能思念故鄉, 想念親人? 為什麼不能有回鄉探親的念頭? 為什麼他不能被允許有投票的自由? 他被迫孤身一人來到這陌生的地方, 無親無友、無依無靠、沒讀過什麼書、沒受過什麼教育、自己在戰爭中用生命換來的和平, 反令自己的戰鬥技巧無用武之地了, 為什麼卻還得懷著感恩載德的心情接受政府每月那微薄的津貼? 這一切一切都令老陳既憤怒又委曲, 他竭力搬出他有限的知識及對歷史的認知, 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多可笑、有多無知。 但其實, 當他正滔滔不絕地對這幫惡徒說教時, 老陳心裡真正想說的只有一件事:就算是死, 我也要抬頭挺胸地走進墳墓裡。

  激戰持續著, 至於要戰多久, 則要看雙方當時的精神狀態與及有無特殊情況而定。 所謂的特殊情況, 指的是颱風、地震、洪水等天災以及其他人為不可抗力之因素.....。

  激戰結束了, 當然是不歡而散。 這次戰役, 表面上是不分輸贏, 但其實老陳澈底輸了, 對方用台語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這些話老陳聽得清清楚楚, 但他說的話對方一句也聽不懂。 簡直就像是一個啞巴和一群演說家爭辯一樣--他的語言無法當武器, 但耳朵和內心卻得任人攻擊。 至於老陳的其他(戰友)呢? 一開始, 其他榮民們也跟著老陳一起開砲, 但後來發現自己說的話都變成了空氣, 也就坐回凳子上, 一聲不吭了.....他們都覺得累了。

  被這麼一耽擱, 老陳不得不將吃早點的行程取消, 看報紙的行程也必須延宕到下午, 因為現在已經是吃中飯的時間了。 太陽高高掛著, 熾熱的陽光在大地上肆虐, 彷彿不將所有液體全數蒸發就誓不罷休似的; 熱情的風像個頑皮的孩子般在城市裡四處竄流, 一會將街道兩旁的花草樹木撥弄一番, 一會又在行人的面上轉著圈子, 而後便又去尋找新的歡樂了。 自助餐店裡擠滿了人, 整間餐廳鬧哄哄的像個菜市場; 地上包覆了一層厚重的油污; 伙計不停地忙進忙出, 手裡總是滿滿的餐具或客人點的餐。 兩個肥胖的中年婦人臭著張臉在幫客人夾菜, 好像他們都曾在店裡吃過霸王餐似的。 幾隻蒼蠅在食物上空盤旋, 客人漫不經心地朝牠們揮了幾下, 證明自己不是個麻木不仁的人, 便又若無其事地吃起飯來。 大鍋裡的湯不斷冒著熱氣, 老陳伸長了脖子, 在湯鍋上瞧來瞧去, 手裡的勺子笨拙地在湯裡翻著, 希望將沉積在鍋底的(好料)給翻出來, 後面排隊的客人等得不耐煩了, 便開始催促起來, 被這麼一催, 老陳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匆匆忙忙地舀了幾匙後, 便趕緊離開了, 結果除了幾片蔥花外, 什麼也沒舀到。 由於店裡的位子全都坐滿了, 因此老陳只好坐到店外的位子上吃。 行人不時從他旁邊經過, 當他緩慢地舉起了湯匙正準備喝湯時, 椅子的腳不知被誰給碰了一下, 湯濺到了桌上; 老陳將椅子向前移了一些, 又從碗裡舀起了湯, 再次準備喝時椅子又被人碰了一下, 老陳皺起了眉頭 噘著嘴, 又將椅子向前移了些; 他第三次將湯匙伸入碗中......老陳決定不先喝湯了, 要先吃飯, 他拿起桌上的免洗筷, 有些吃力地將它分開, 然後小心翼翼夾起了一塊鱈魚排, 正要放進嘴裡.....沒錯, 椅子又被人給碰了一下, 這回可好了! 鱈魚排從筷子中掉了出來, 湊巧落到了飯碗邊上, 又湊巧彈到桌子邊上, 最後不幸再掉到了髒兮兮的地板上.....沒得救了。

  老陳發火了! 他將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放, 身子如彈簧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扭過頭想看看是誰這樣和他過不去; 可是兇手早已不知去向, 路人好奇地看了他幾眼, 見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只是呆站在那兒, 發現他不是個瘋子, 便有些失望地走了。 老陳有些尷尬地坐了下來, 繼續吃飯。 一個伙計端著鄰桌客人點的菜經過老陳身旁, 他看到地上的鱈魚排, 又朝它四周的餐桌看了一遍, 最後目光落到了老陳的桌子上; 他冷冷的看著老陳, 但不動聲色, 先將客人點的餐送去後, 回來時從地上撿起了滿是油污的鱈魚排放到老陳的桌上, 用嘲諷的口氣說道:

  「喂, 你的東西掉了。」

  老陳微微抬起眼看看「他掉的東西」, 他驚訝地看著「他掉的東西」, 他既不敢置信又憤怒地看著眼前這位(好心的年輕人), (好心的年輕人)則輕蔑又挑釁地瞧著他, 他忍無可忍, 將桌一掀, 舉起拳頭便要揍人, 他將對方壓在地上, 像打樁機似的猛向對方(飽以老拳); 而對方身材本就瘦小, 加上事出突然, 一時間竟急處下風, 被老陳輕易制服而無法還擊。 場面亂成一團, 餐廳裡的人和街上的行人全來看熱鬧, 大家七嘴八舌, 好像在評論一場拳擊賽或摔角比賽, 但就是沒有人要勸架。 其實當中的一些人並沒有那麼冷漠, 只是認為在行動前應該先觀望一番; 而沒過多久, 他們便把事情弄清楚了, 沒錯, 再清楚不過了:打人的是老芋頭, 被打的是小蕃薯, 老芋頭打小蕃薯, 一堆蕃薯打你一個芋頭。

  幾個人一湧而上, 勇敢的台灣壯漢將老陳粗暴地從伙計身上拉開, 不由分說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老陳莫明其妙地被痛打一頓。 他驚愕之餘便咒罵起了這些人來, 但不久咒罵聲就被痛苦的呻吟聲所取代, 當中夾雜著微弱的呼救聲; 他本能地想從這(滿是痛苦的深淵中)掙脫出來, 但根本無路可走, 除非屈辱地從他們的跨下爬出去.....開什麼玩笑? 太荒謬了! 老陳是寧願死也不願這麼做的。 所以.....他此刻只能縮著身子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對於老陳痛苦的呼叫, 根本沒人理他。 動手的人固然不會因此而停手, 其他圍觀的人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畢竟大家都受過高等教育, 都有美好的前程, 且身體髮膚, 受之父母, 應該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才是, 至於別人的生命.....就交給上帝來關心吧, 這不正是祂的工作嗎?

  打完了.....也許是這些暴民心中殘存的些微良知起了作用, 在唸了幾句粗話後, 便心安理得地走了。 而那位伙計(老陳的手下敗將)則擺出一副勝利者的模樣走回店裡, 繼續忙他的事去了。 他沒什麼大礙, 只是腳有些酸, 這是剛才在混亂中不斷想趁機對老陳補上幾腳的關係; 而老闆口頭上唸了他幾句後, 這事也就這麼算了, 他一向對食量不大的客人沒什麼興趣。 圍觀群眾這時則開始議論紛紛了起來; 大家對這些人的行為都感到憤慨和不恥, 一致給予譴責, 一位外國人就這麼說了:

  「Oh~the chinese are very bad!」  

  在警察到來前的這段漫長的歲月當中, 老陳就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的苦難似的。 所有苦難熔鑄成一把鋒利的劍, 殘酷地切割著他的心, 從當中狂洩而出的由憤怒、不甘、無奈、辛酸及一些神秘而強烈的感受混雜成一股情感的洪流, 沿著全身的每一條血管四散開來, 與肉體的疼痛感產生某種化學作用。 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就像代表了整個民族, 承受著整個民族的命運;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 只是一片天上的浮雲, 遠遠地望著這一切, 好像和自己毫無關係。 人生......所有因情感而生的 或能與情感產生共鳴之事物如一陣陣狂風般向動彈不得的他狂撲而去。 他既看不見它們也捉摸不住它們, 只能感受, 感受隱含在風中那既卑微、又巨大的力; 這種力對他來說毫無用處, 充其量只是激發出了幾滴徒勞的眼淚。 這些眼淚和著汗水落到了地面緩緩蒸發掉了, 沒有人看到, 因為人們要看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們都太忙了。

  來了! 終於來了! 警察終於來了! 多麼可敬的人民褓拇! 老陳全身不停在抽搐、面色蒼白, 口中彷彿在念著經文般地喃喃自語。 一個替代役男將他扶起, 聽見他不知在說著什麼, 想聽清楚, 但一旁的一位老鳥不時粗聲粗氣地催促要他快點, 這位老鳥長得白白胖胖的, 一副漫不經心的懶散樣, 他可不想在這種大熱天下久待, 替代役男將老陳扶到擔架上, 途中老陳依舊口齒不清地說著, 他想說的話真是太多了, 多到彷彿永遠也說不完.....。 

  即使言語已經無法傳達他內心的想法了, 但他內心的想法卻依舊只能靠言語來傳達.....多麼可悲啊!


  這次意外, 令老陳差點丟了性命, 經過了醫生的一番急救後, 才好不容易脫離危險。 他一醒來後便吵著要出院, 不顧全身傷痕累累, 像個瘋子一樣在病房內大鬧, 說要找那些打他的人算帳, 醫生不斷勸他要好好休息, 在醫院多呆個幾天, 甚至還說老陳年事已高, 又受如此打擊, 可能會有不良的後遺症, 要接受進一步的檢查。 但老陳死也不願意, 說他現在就要回家去。 醫生一開始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他便不勝厭煩地掄起拳頭示意要打人, 又說他沒錢住這種高級病院。 醫生則溫柔地對老陳說可以先住院, 看病的費用之後再叫親人來補繳就可以了, 老陳說他根本沒半個親人, 就算有人也都在大陸。 醫生則又問他總有朋友吧? 老陳說他的朋友都是些跟他一樣的榮民, 和他一樣生活貧困、或孤苦無依.....醫生聽完後, 擤了幾下鼻子, 抱著雙手沉思了一會, 之後和一旁的護士嘀咕了幾聲後, 便離開了。

  老陳出院了。

  晚上八點多, 老陳回到家中, 頹然坐在客廳, 神情茫然地看著電視, 嘴還不停地抽著煙。 他全身的傷還疼痛難當, 骨頭像要散掉似的, 拿著煙的手抖得厲害。 老陳從桌上拿起了原本下午要看的報紙, 但剛拿起來又不知怎地放下了。 陰暗的光線下, 電視新聞的影像映在老陳蒼老的面容上, 頗有格格不入之感。 他下午原本要去參加的選舉活動因這次意外而去不成了, 但他一點也不覺得懊喪, 因為他早把這事給忘了, 此刻他正陷入了沉思當中, 整個空間靜寂一片, 空氣彷彿凝結了。 一股使人窒息的孤獨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真想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一場, 找個人訴說滿心的委屈; 他想起了母親, 他早已死去的母親, 想起和母親相處的那段快樂童年, 又想到不得不與她分離時的痛苦; 在八二三炮戰前接到母親的死訊,, 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卻立刻得上前線, 在生死一瞬的戰場上一面受著與至親訣別的煎熬, 一面還要擔心自己所射的每一枚炮彈、發出的每一發子彈也許殺死的就是自己的某個同鄉甚或至友.....直到現在, 他都還沒去母親的墳上祭拜過呢。 親人的樣貌, 家鄉的風景, 歲月的流逝, 現實的處境.....想著想著, 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整座城市, 連同老陳的心, 在深沉的黑夜包覆下沉沉地睡去。 

  今天的報紙老陳一個字也沒看。

    

  夏天過去了。 遠方來的秋意幅射大地, 原本躍動不已的生氣也蒙上一層淡淡的愁。 金色的天空不再, 太陽總是裹著薄紗, 大塊大塊像是發了霉的雲在低沉的空中飄浮, 時而積聚, 時而分離, 就是從不消散。 枝上的葉發了黃、落了地, 靜躺在塵土中等待回歸、再生。 天氣不太熱.....有些涼, 陰鬱、微雨、輕風.....再晚一些, 感覺也醉了.....。

  自然界的氛圍在冬夏之間擺盪--抱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向夏日揮別; 而社會上則籠罩在狂熱的迷霧中, 整個台灣彷彿正架著狄德勒斯的翅膀飛向熾熱的日輪, 兩邊的翅膀規律而急促地揮動著--永遠朝與對方相反的方向, 啊! 那節奏是多麼的單調乏味啊! 

  在一片混亂中, 商人們不是與政府勾結, 就是正準備與政府勾結; 在勞工階級中, 無政府主義或類似工團主義的思想也趁勢而起。 一些愚笨卻勤懇工作的人們錯將政客封為偶像而甘受其擺布--其實他們對國家的貢獻比那些政客不知強多少, 政客叫他們投誰他們就投誰, 政客叫他們不要投誰他們就不投誰, 政客叫他們相信什麼他們就相信什麼, 政客叫他們不要相信什麼他們就不相信什麼, 政客叫他們去跳海.....他們沒那麼笨, 還知道先套個救生圈再跳; 而一些聰明的人則什麼都不說, 只是將手中的選票握得更緊了--這種人極少, 但自認是這種人的人極多。 理想主義者挾著理想之名在招搖撞騙; 現實主義者則不斷喊著各種(務實)的口號, 因為對他們而言, 沒什麼比用說來得更實際的了。 下位者看未來、看前途, 看到的是一片茫然; 上位者看過去、看歷史, 看到的......同樣是一片茫然....。   

  

  夜色矇矓; 無聲的黑夜像是在嘲弄著人們的聽覺和視覺, 漆黑的道路和人們玩起了猜迷遊戲, 只留下幾片銀色的提示。 淌著雨水的樹葉被冷風搖得沙沙作響。 少見的陰影從老陳單薄的身影旁掠過, 他拖著一身疲累、腳步蹣跚、呼吸急促地從選舉場子回到家中。 自從上次的意外後, 他對政治活動更加狂熱了。 他比以前更積極地參加著各種國民黨的造勢活動, 更加起勁地揮著手中的小國旗; 老陳的這種精力旺盛其實只是一種仇恨的宣洩, 人往往將對一部份人的恨轉換成對另一部份人的愛, 這種愛是出於對報複的依賴心理, 而報複正是現在的老陳所渴望的。 其實老陳原本並不想報複, 只希望社會能還他一個公道。 但是根本沒人在乎他的死活, 老陳之後又回到了自助餐店去找那伙計理論, 老闆早料到了, 他怕又多惹事端, 便先叫伙計請了幾天假避避。 老陳撲了個空很是氣惱, 可老闆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伙計「傷勢嚴重」, 必須「留院觀察」, 本性善良的老陳一聽這話便開始動搖了; 再加上那該死老闆的精湛演技, 竟反讓老陳這個受害者羞慚得無地自容了。 老陳垂頭喪氣地回到家, 可是後來越想越不甘, 他想起了那些圍毆他的人, 便決定將目標放在他們身上。 於是隔天一早便去警察局報案, 而他們則一副氣定神閒地說案件早在處理當中, 但無法確定何時能破案.....對於官僚體系那一套老陳再清楚不過了, 當然知道他們只是想敷衍了事, 但又莫可奈何, 於是便氣呼呼地走了。 老陳無法將心中的怨氣對那些人宣洩, 結果就無可避免地宣洩到了無辜的左鄰右舍身上; 老陳性格高傲, 對於自己被毆的事件從不和左鄰右舍提起, 可是一種受害者的專橫心理又使他對左鄰右舍理所當然的不聞不問感到不快, 於是便每次在談話中有意無意地挑他們的毛病、挖苦他們。 起先大家還對老陳這種莫明奇妙的惡意有些懷疑, 到後來發現老陳確實過份後便都生氣了, 開始反唇相稽。 接著彼此便都睹氣不和對方說話, 最後竟就此不相往來了! 老陳完全陷入了孤獨之中.....。

  有時候--尤其像這種寂靜的夜晚, 老陳會試著與自己的理性作番長談。 雖然總是抱著小心翼翼的態度, 但最後仍是不歡而散, 不想再談了和想再次談談的理由就像是兩隻煩人的蒼蠅圍繞在內心周圍, 令他不勝厭煩, 卻也無法漠視牠們的存在。 啊, 天哪, 多麼惱人啊! 他手有些顫抖的打開了電視, 但看沒多久便皺起了眉頭; 每當看到馬英九在螢幕前說著生硬的台語的那副滑稽樣, 也不知怎的, 都會令他感到厭惡, 就像看著一個低顰淺笑的女子那樣。 他為自己的這種真情流露感到慚愧, 覺得自己年紀真的大了、老糊塗了。 但其實, 即使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青人, 和他的想法也不見得就會差多少; 他長年在戰場上所練就出的敏銳以及他那帶有濃重沙文主義式的注目使他對國民黨的所作所為開始產生懷疑; 包括馬英九在日本嘻皮笑臉地說自己和日本人是好朋友, 還有國民黨想放棄統一的基本價值都使他覺得現在的國民黨和過去的理念已有所偏離。 但這還不至影響他對國民黨的支持, 所有盲目的人都自有一套保護盲目的機制。 這對他們而言是很重要的, 要是沒有這種機制, 那他們的人生將變得無所適從。 老陳在內心責備自己的這種懷疑是在自貽伊戚; 他盡力說服自己現在的情況只是一條直線中間出現了短暫曲折起伏, 但至少還是相連著, 可是民進黨卻又是另一條平行線, 兩條線永遠不會有相交的一天......。

  世事無絕對, 許多事看似遙遙相對, 其實不過是相同本質的一體兩面。 這道理老陳是明白的, 但他選擇視而不見; 因為對他來說, 有比道理邏輯更重要的東西。 

  

  被苦痛折磨的心又處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狀態中, 便很容易走向極端。 而好巧不巧, 這段時間政治上又因許多事件而引發出了許多爭執, 在台灣這個高度政治敏感的地方, 政治上的爭議往往會擴散成整個社會的對立。 許多爭議其實毫無意義, 只不過是一些政客為了自身利益所搞出的花樣, 但許多人就偏偏喜歡跟著攪合, 而且往往不是出於對事件本身的見解, 而是各自不同的信仰在心中作祟, 只是拿事件來借題發揮罷了。 原本人們有各自的信仰是無可厚非的, 但他們偏偏要在由信仰所堆砌出的城牆上裝設火炮--這問題很大, 因為在他們將敵人炸死的同時, 也順便將敵人周圍的土地給摧殘了, 他們對此毫不在乎, 反正過一陣子被摧毀的部份又會重新被建設, 但他們沒注意到一點, 許多不外露於地表的珍貴礦藏也被炸毀了, 而這些東西是一旦消失就永遠無法再生了。 這些人彷彿全成了失明的波里菲爾, 拿著木棒四處破壞, 嘴裡卻還不忘說著「我愛這片土地」; 對他們來說保護自身的信仰就等同保護了台灣, 他們的信仰就等同台灣。 可是他們竭力想保護的信仰卻在他們竭力製造出的混亂中漸漸變質了。 他們發現了, 但也不在乎了, 因為心也變了.....而不管老陳的好惡如何, 這些人所發出的負面能量都深深影響著老陳; 他透過各種傳媒充分吸收這些資訊, 他目前的心境使得他成了個胃口極佳的人, 將所有資訊囫圇吞下, 資訊是好是壞他無法判斷, 只能單憑運氣決定....然而老陳一向不是個走運的人。

  老陳開始往仇恨的深淵下墜。 外界的紛紛擾擾令他越陷越深; 可是在下墜的過程中老陳卻抓不到任何東西, 其實他根本也不想將手伸出, 因為是他自己決定往下跳的。 在墜落的過程中老陳雖然多少也會感到害怕, 但這種恐懼心理反而激發出一種病態的好勝心, 使其墜勢加劇。 就這樣, 他的心完全被仇恨給佔滿了, 他以一種偏激之人那特有的常人所無法理解的思考模式將自己之所以被欺辱解釋成是民進黨搞的鬼, 並以此為由開始進行報復計劃。 但礙於能力和個性, 老陳實際所能作的行為也就只是在路上和他自認是民進黨的人鬥鬥嘴; 或是到如咖啡店或書店這種文人聚集的地方自顧自的大放厥詞; 在各種公共場合裡他盡可能擺出高傲無禮的樣子, 對誰都不理不睬。 而大家也不想理他, 因為大家對老陳的蠻橫作風都感到很反感; 他現在當地已成了個小有名氣的老惡霸, 名氣的成因不是他的惡行, 而是他的惡行所招致的結果。 一次在一家學生聚集的咖啡廳裡, 老陳又故技重施, 不停大聲用粗話罵他所討厭的政治人物, 整間店裡都充斥他的咒罵聲。 原本在店裡聊天或討論功課的學生們都被老陳給嚇到了, 可是大家敢怒不敢言, 只能默默地忍受著, 有些人受不了就乾脆先離開了; 老陳用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這一切--他開心極了! 越說越起勁。 可是這次他踢到了鐵板.....店裡的老闆是個脾氣火爆的山東人, 他的火爆脾氣不是用來大吼大叫, 而是用來對付大吼大叫之人; 他雖然也強烈支持國民黨, 但這並不代表他和老陳能當好朋友, 只是對老陳多了幾分寬容罷了。 之前老陳就來過他店裡鬧了幾次, 他勉強忍下了。 可是這次他忍無可忍了, 他當著老陳的面就對他咆哮起來, 用各種粗俗的字眼辱罵老陳, 音量之大連店外都能清楚聽到; 老陳一開始被對方的氣勢嚇住了, 一臉愕然地看著對方, 但馬上便也發起火來, 用同等粗俗的字眼回敬對方。 兩人從店裡吵到了店外, 誰也不退讓一步, 樣子難看極了。 最後老闆靠著他的大嗓門結束了這場爭執, 還叫老陳不許再踏進他的店裡一步。 這次的事情經過口耳相傳, 再經過刻意喧染, 而這些宣染又得到老闆的(證實), 加上之前對老陳不滿的人, 使得老陳幾乎成了當地的過街老鼠。 人們從以往對老陳的蔑視而轉變成了厭惡, 就連他的鄰居們一提起老陳這個人也不禁皺起了眉頭.....而老陳對於其他人的冷酷無情則是氣憤極了.....他不是受害者嗎? 

  既然老陳已被理性排除在外了, 那他的容身處就只剩將理性排除在外的地方。 他在選舉場合中找到了存在的感覺, 其他的地方好像都成了虛無之所; 但實際上他卻又不得不活在虛無中。 那看似堅強, 實則脆弱的共同意志所產生出的相互認同說穿了也不過是種極不公平的交易, 而老陳從交易中能得到的永遠只是靈魂被仇恨的火燄燃燒殆盡後所剩的灰燼。 不管這種仇恨因誰而生, 只要沾上了它, 最後受害的始終是自己; 老陳對此毫無意識到, 因為那不是他想面對的事情。 而在仇恨之心的面前, 時間彷彿不存在了, 但身體卻從沒擺脫過時間的支配, 老陳變得更加衰老了。 

  

  選舉的日子就快到了, 這天, 老陳又到了一個選舉場子。 裡面人山人海、盛大非常; 黑鴉鴉的人佔滿了整個廣場。 四周的燈光灑在燥動的人群上, 刺眼的光亮與深沉的夜色交織成一座灰色的牢騷。 各種聲音在這無風的環境下向遠方擴散。 台上的候選人站在一幅巨型看板前振臂疾呼, 那看板上寫著「反貪腐、救台灣」幾個大字; 而從候選人的正前方望去, 貪、腐兩字正巧分立在他那不斷晃動著的腦袋兩旁; 看板頂端一面特大的國旗圖樣在強光的照射下泛著金色的光。 老陳拿出了他從軍時進攻敵人山頭的那種衝勁, 從外頭一路擠了進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了一處理想位置, 這個地方能清楚看到候選人的臉, 不過要看到看板上的國旗的話似乎是難了些, 因為太高了。 其實老陳何必費神想看清楚候選人的長相呢?

  老陳像個瘋子似的在那又是揮旗又是喊叫的, 瘦弱的身子隨人浪的波動而不斷搖來晃去。 在這個充滿著混沌的場所, 一切都令他覺得飄飄然的, 沉浸在這種感覺之中真是太幸福了; 雖然這種吵雜的喧鬧聲以及令人窒息般的擁擠都使他相當難受, 但這些使他難受的原因卻也帶給他同等的寬慰。 他竭盡全力地展現自己的熱情, 真誠的希望單靠這股熱情就能讓國民黨贏得選舉, 即使他明知國民黨並不是真的重視老榮民的權益, 但一想到如果讓民進黨選贏了......天啊! 那會是多麼可怕啊! 老陳光是想像就嚇得直冒冷汗, 和那個被他過份誇大的可怕後果相比, 國民黨這些反芻動物就顯得可愛多了。 所以他不顧一切的付出、付出、再付出.....最後用盡了所有氣力, 只剩下殘破不堪的軀體無力地倒下了..... 

  老陳心臟病發了。

  他全身無力地灘在前面的人身上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人發現到。 他彷彿在跟空氣拼搏似地不停喘著氣, 從胸口不斷傳來的強烈悶痛感令他的臉扭做了一團, 全身不停地冒著冷汗, 他原本抓著國旗的手現在則緊按著胸口, 國旗落到了地面, 但他全沒意識到, 因為他的意識已呈現渾沌狀態, 彷彿被罩上了一層濃霧。 一股強大的倦意緊接著強烈的痛苦向他襲來, 整個世界都在晃, 但自己卻不知晃動的中心點在哪, 因為自己就是那個中心點。 眼中模糊的景象彷如現實與虛幻的混合; 一切色彩彷彿都消失了, 只剩下黑色與白色在不斷變幻 拉距, 最後將天空從此端到彼端硬生生地撕裂了! 從那又深又長的縫隙中, 各種回憶如雨點般傾瀉而下, 當中有些晶瑩透亮、有些暗淡無光、有些碩大、有些微小、有些陌生、有些熟悉.....儘管性質各異, 但卻都是多麼美麗、多麼珍貴啊! 這些被封藏已久的回憶令老陳一時間百感交集, 就像在感受自己到目前為止所經歷的一切人生, 他的信仰、國民黨、中國、蔣中正、親情、愛情、故鄉、生命、青春、理想、希望.....希望......老陳昏了過去。

  被老陳倚著的中年人此時終於發現後頭有些不對勁。 此人生得一副怪模怪樣的, 一頭梳得過分整齊的旁分頭襯著一張歪七扭八的臉譜; 一對小眼珠子總是不安分地飄來飄去; 油晃晃的大鼻子上頂了副銀邊眼鏡, 那鏡框有時往左偏, 有時往右偏, 但就是從來沒戴正過; 也許是經常扮鬼臉的關係, 臉部的輪廓有些變了型; 耳朵上尖下圓; 乾癟的嘴上總掛著一副親切又帶著譏諷的笑容; 沾滿鬍渣的下巴雖然經常被迫勞動, 但卻沒有因此而消瘦下來。 他在性格上給人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感覺, 目前仗著自身的特殊專長的優勢在社會上還勉強被當成正常人來看待, 大家把他定位為所謂的「在言語上極具創造力和想像力且有強烈個人風格的理想主義派中的現實主義者中的保守分子中的偏激派」。 也就是一個投機的政論名嘴。 他見人說人話, 見鬼怕得不敢說話, 但好在這個世界上人比鬼稍微多了一點, 因此他的生活還算過得相當愜意。 他到選舉場子來一方面累積一下自己的知名度, 一方面也收集一些預報用的題材--套句羅曼.樓蘭說的, 這種人不預報未來的天氣如何, 而專門(預報)現在的天氣怎樣。 他從剛才就感覺背上有東西, 但他以為是太擠的關係後頭的人向他擠來, 也就沒特別去注意, 直到背上的東西突然滑落, 他才察覺有異, 轉過來看看; 這一看可不得了(其實對他而言也沒那麼嚴重), 他看到老陳趴在地上不動一下, 便趕緊將他扶起; 此時一旁的幾個人也注意到了, 紛紛湊過來一探究竟。 大家先跟那位名嘴寒暄客套了一陣後, 便開始垂下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了老陳的情況, 就像一幫蒙古大夫在討論病情一樣。 正討論到一半時, 台上的候選人突然大聲地說了句:我們要關心弱勢, 對不對啊! 大家一聽, 趕忙抬起頭激動地回答道:對啊! 然後又忙著幫候選人鼓掌去了。 只有那位名嘴不為所動, 倒不是因為他頭腦特別清醒, 而是因為他對關心弱勢這四個字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本來也想將老陳撇下, 但發現又有人注意到了老陳, 更重要的是也注意到了他; 於是原本正要起身的他又立刻蹲了下來, 那姿勢變幻之快, 之流暢只能用拍案叫絕來形容。 他裝著一副關心老陳的樣子, 人家問起了情況, 他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情況, 可是他又硬要回答個什麼出來, 於是便隨便扯了幾句, 但很快就被發現與事實不符, 於是便只好尷尬地承認自己也不知道情況, 大家對他這種不嚴僅的態度都覺得不滿, 他則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不然我要講什麼呢? 大家對他的說法自然無法接受; 而為了要彌平大家的不滿, 於是他自告奮勇說要送老陳去醫院。 不等大家回答便揹起了老陳往外頭擠了出去; 他抓起了老陳那乾癟癟的雙手蓋在臉上--此刻的他可不希望再被更多人認出來了。 到了外頭後, 他終於鬆了口氣, 將老陳緩緩放在一根冰涼的柱子上, 原本說要送老陳去醫院的他此刻也不知怎的又開始猶豫了, 按他平日一貫的說法:這是因情勢變化所作的合理修正。 不管如何, 就在他正要拋下老陳的時候, 他驚恐地發現--比發現老陳昏倒時還要驚恐--遠方有人朝這裡過來, 他二話不說, 立刻三步併作兩步地溜進了人群之中。 而從遠處走來的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手裡拿了面國旗, 她發現了倒在地上的老陳, 停下來好奇地望著.....

  「媽媽, 這個人怎麼倒在路邊睡覺啊?」小女孩說。

  女人瞥了一眼老陳, 隨口答道:「媽媽也不知道, 可能是個乞丐吧。」

  「那我們要不要給他錢錢啊?」女孩天真地說。

  女人沉默了一陣。

  「不了, 這個月已經捐給政黨錢了, 沒多的錢給他了。」

  「喔。」小女孩失望地應了聲。

  「好了, 走吧, 不然選舉活動就要結束了。」

  「喔。」小女孩又應了聲, 接著突然調皮地拿起手中的國旗想戳戳老陳的腦袋.....

  「快住手!」女人嚴厲地斥責道:「萬一他是個暴民怎麼辦!」  

  她一把拉起小女孩的手, 像在躲避瘟疫似的快步離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希望不會太久, 老陳的意識從一片虛浮之中掙脫了出來。 他無力地睜開眼睛, 朝四下張望了一陣, 看著不遠處這人山人海的景象, 他腦中昏昏然的還有些迷糊, 正在納悶自己怎麼身處此地, 此時突來的一陣胸痛令他稍稍憶起了昏迷前的事, 他隱隱約約地想起了自己是被人扶到這兒來的, 想找到那個人對他表示感謝, 可是.....。 他望了望冷冷清清的四周, 再看看前方那片如波濤洶湧般的群眾, 一陣陣的呼喊聲穿過冰冷的空氣傳到自己耳中, 數之不盡的旗子在半空中不停地顫抖著.....旗子! 國旗呢? 老陳猛地想到了自己之前握在手裡的國旗, 他像個孩子似地著急地翻看著自己的兩隻手掌, 卻什麼也沒瞧見, 只看到手上一條條的皺紋.....老陳流下了眼淚.....。

  好在老陳的病情並沒惡化到很嚴重的地步, 在吃了隨身帶著的藥, 接著休息了一陣子後情況便好多了。 他本想衝進人群中找回他失落的國旗, 可是最後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人實在太多了; 再說....人們都在擁護台上的大國旗, 早把地上的小國旗給踩爛了。

  他漠然地看著前方的景象, 彷彿在看著一場夢, 一場可笑的夢.....。 一種似曾相識的情緒在他的心中滋長, 老陳突然發現, 自己從沒像現在這樣在外圍好好地看著整個選舉場子, 而且原來它和自己之前所想像的那個(它)的差異竟是如此之大。 老陳遙望著選舉場子, 不由得嘲笑起了那些人, 覺得他們真是一群瘋子; 可是一想到不久前自己還置身於他們之中, 和他們一樣瘋狂--說不定更甚於他們, 便頹然地低下了頭, 神情有些感傷地沉思了起來。 他的思緒如一條微微傾斜的小舟在心中四處漂浮, 不時停靠在幾個熟悉的島嶼上, 但卻又有意無意地在某些濃霧瀰漫的島嶼周圍繞著圈子, 似乎想登陸一探究竟, 卻又始終提不起那個勇氣, 其實老陳早知道島上是什麼樣子, 但還是希望能親眼看看.....。 就這樣, 老陳想著想著, 最後決定還是什麼都不想了, 他又喘了起來.....。 

  老陳輕嘆了口氣, 不發一語, 靜靜離開了選舉場子, 步履蹣跚地走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 這條路與他平日回家的路正好是相反方向, 他腦中一片混亂, 各種痛苦不斷地折磨著他的身心,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只是拖著沉重而凌亂的步子不停走著。 路燈暈黃的光徒勞地投在路上, 陣陣冰冷的夜風從黑暗中吹來, 兩旁黑沉沉的樹影藉著風的力量與天空纏鬥著。 老陳就這麼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彷彿要走到生命結束那一刻般地走著。 但, 一陣突來的虛脫乏力使他停下了腳步, 跪了下來, 藏在胸中的惡魔又開始吮吸起他的生命來了! 他的手緊緊按著胸口, 啊! 真希望將這把痛苦捏碎! 

  老陳吞了幾顆藥, 費勁地將自己的身體移到路邊, 他不想再走了, 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吧, 什麼也不想, 什麼也不做, 任由上帝將他的靈魂帶到任何地方去, 他絕不會向後看的, 只想看著滿天星斗。 

  正當老陳這麼想的時候, 一團黑影從遠方慢慢浮現; 一個騎著三輪車的中年人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搖頭晃腦地由遠而至。 他是個攤飯, 戴著一頂斗笠, 神情愉悅地正準備回家。 他發現前方坐在路旁的老陳, 覺得這種時候有人坐在這種地方甚是古怪, 便馬上下了車來想看個究竟。 他有些謹慎地靠近老陳, 看清老陳的神情後更加驚訝了;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搖著老陳的身子, 彷彿怕將老陳搖得四分五裂似的; 老陳轉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便又將頭轉了回來將視線投到了星星身上。 看著老陳的反應, 他知道對方不是個壞人, 但肯定是個怪人。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老陳的關心; 他用台語輕聲問老陳要不要自己送他回家去。 老陳沉默不語.....但隨後突然像觸電般地震了一下, 接著猛地轉過頭瞪著對方, 老陳眼中布滿了血絲, 顫抖的雙手緊緊地.....說得更精確些, 是死命地抓著對方的雙手不放。 對方被老陳這舉動給嚇壞了, 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老陳才不管對方想說什麼, 因為他自己也正想著要說什麼。 時平時興的情感波動不斷從他眼中透射而出, 幾次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只發出了陣陣急促的呼吸聲。 而就在對方想將手抽離開的時候, 老陳突然猛地先將手縮了回來, 但仍死死地盯著對方, 臉變得如魔鬼般地猙獰恐怖, 對方被他嚇得連動都動不了, 嘴張得開開的, 一臉蒼白, 像隻可憐的兔子與一頭狂亂的獅子面對面望著.....待意識稍稍能控制軀體的行動後, 便立刻想拔腿便跑; 可是又被老陳的一聲悽厲壕叫給震攝住了。 老陳突然像是發狂似地又哭又叫起來, 他兩手抱著頭, 身子不停晃動, 好像要甩掉什麼東西, 接著便發狂似地奔了起來, 像是被誰追趕似的奔向了遠方的黑暗之中.....。

  

  一個月後, 選舉結束了, 民進黨獲得了勝利。 這天, 與老陳支持的候選人相爭的民進黨當選人正在沿街謝票; 他笑得合不攏嘴, 站在宣傳車上又是揮手又是鞠躬又是拜謝的; 整條街都擠滿了支持的群眾, 鞭炮聲、歡呼聲、廣播聲響遍了整條狹長的街道。 宣傳車開到了一座市場前停下, 他下了車與支持者一一握手致謝。 正當他握到了一半時, 只見他突然朝不遠處看了幾下, 隨後便一臉驚慌失措地鑽到了後方的人群裡, 過了幾秒後才慢慢又將腦袋伸了出來; 他頸恐的目光投向前方那片正在騷動的人群, 一隻如枯槁般的手握了把刀子在眾多的人頭之上不停地揮舞著; 只見周圍的人頭們亂成了一團, 尖叫聲此起彼落。 但不久握著刀子的手便鬆開了, 刀子落下, 手也跟著沉了下去。 接著叫罵聲、喧囂聲四起; 人頭們一股腦地圍了上去。 他一見狀便一邊說道:大家要冷靜點啊, 不要用暴力! 一邊慢慢靠了過去。 可是突然那隻手又冒了出來, 他驚跳了起來, 正準備再鑽到後面去。 但再仔細一看, 這次手裡沒有刀子, 也沒拿任何東西了; 只有手掌在半空中不停地一開一合, 彷彿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 突然, 那隻手掌猛地張了一下, 接著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周圍再次傳來了陣陣驚呼聲, 人頭們像在躲避什麼似的紛紛向四方散了開來, 只見地上一大灘的鮮血, 一個人躺在血泊之中......

  此人正是老陳.....他奄奄一息, 手微微顫著, 神情如解脫般地平靜; 滾燙的鮮血不斷從被刀刺穿的胸膛汩汩流出; 他那頂最珍愛的嵌著國民黨徽的帽子也落在了離他不遠處的地上, 但沒染上一滴血。 

  「天哪! 我.....我刺了他.....我刺了他.....怎麼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在街道的一處無人注意的角落裡, 一個年輕人驚惶不安地說著; 他的手握著那把刀子, 劇烈地顫抖著。 

  他身旁的一位友人面色凝重地望著他, 不發一語, 像是在猶豫著什麼, 過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不.....你.....你沒做錯.....你只是.....只是消滅一個敵人而已.....。」

  「啊!.....你怎能這麼說呢? 我.....我畢竟殺了人啊!」年輕人激動地說。

  「怎.....怎麼不能這麼說? 他可是.....他可是中國人啊.....。」

  「可是.....可是....」  

  「沒.....沒什麼好可是的.....這一切.....這一切都是為了台灣!」

  年輕人不說話了, 他垂下了頭, 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沾著血的刀子......他的手不再顫抖了......。

  .....老陳就這麼倒在他人生最終的戰場上, 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漸入迷矇的目光望著那頂他最珍愛的帽子, 看著上頭的黨徽, 那黨徽在眼中漸漸地模糊、消失, 連同一切影像 聲音一起.....。 在宛如初生般的混沌之中, 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最真實的形象如曙光般從內心深處緩緩浮現.....在廣闊無垠的田野上, 陣陣舒心的微風輕撫著大地, 燦爛的晨曦從遠方的群山迸射而出, 將田野染成了金黃色, 小男孩站在田埂上看著這片美景出了神, 一旁的婦人深情地望著孩子, 撫著他的頭髮.....

  「啊! 多麼美的景色啊。」小男孩開心地說著。

  「是啊, 故鄉的景色總是最美的。」

  「真是太美了! 要是永遠都能看到這片景色該有多好啊!」

  「.....這樣啊.....那等你長大後願意保護這片土地嗎?」

  「當然願意囉, 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

  「那媽媽呢? 你也會保護媽媽嗎?」

  「嗯!」男孩說著, 撲到了母親的懷裡.....。

  

     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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