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斷背山」───────○○

作者：美  安妮。普露──譯者：宋嬰堂──時報出版

美國作家安妮。普露是個很特殊的作者，專寫短篇。不同於一般作家都寫些自己親身經歷或熟悉的人事物，她卻獨獨鍾愛寫些未必那麼熟悉的內容，過程就是先去探訪了解。然而筆下所呈現的，卻都栩栩如生，筆調總是冷眼旁觀的清醒。可見其觀察力之敏銳，綜合力之不同凡響。

書中包含十一個中、短篇，最短的一篇只佔一頁，585個字。全書內容全集中在美國西北部五州中懷俄明那片海拔六千呎，空曠、貧瘠、氣候不是極寒就是酷熱的地區。而且暴雨狂風冰雹沙塵暴常常不請自來，乾旱澇災輪番上演，自然環境和天候經常激烈得讓人不知如何適從。在美國那個被世界其他地方稱之為「夢土」的國境，書中人物的生活卻可能像是被文明遺棄了的、或是尚未完全開化的邊陲地域。

上回閱讀「斷背山」，是在剛看過李安導演的同名電影之後，閱讀重點全投注在最後那篇電影所本的故事。這回重讀，最讓我心悸得想哭的，雖然還是最後的那篇斷背山，可同時也見樹又見林，仔細品味了除它之外其他篇章的故事精髓。

作者的筆調總是刻劃得既冷冽十分卻又不乏細致，一幕幕發生在美國西北部千瘡百孔牛仔世界的故事，隨著文字的鋪陳攤開在讀者眼前。在那片高山狹谷荒漠滿佈的草原上，天候和地表對人都不夠友善，「天氣熱的時候可以烤焦牧草」；「遇上暗沉的天際，一時三刻不能判定是大雨將至，還是另一場令人窒悶的塵暴，或是逐漸逼近的蚱蜢群塞滿天空」。

差不多在1985那個年代，美國不早已是世界上人人嚮往的淘金樂土及美夢成真的國度？而在懷俄明生活的人，囿於高山阻隔了外界的文明進化吧？多數人倒是言語粗糙，總不離赤裸裸的原始欲念，百無聊賴的生活節奏如影隨形排解不開，日子難過，卻又不得不將就著一天天地挨下去。沒有什麼形而上的憧憬，沒有什麼可以改變生活提昇自我的機會和途徑，生命就是那麼一團糟的固定黏著在那塊窮鄉僻壤，似乎永世不得超生，除了可以飛高望遠的鷲鷹。

但即使在那個全美國最封閉、人口最稀少的地方，讀者從各篇文章裡，也可以看到當地的居民使用電話、電腦的比例都相當不低，電視也早已普遍，甚至買架飛機來管理自己的農場也算不上多了不起的稀奇。不過那些幫人打工的牛仔則經常身無常物，住在貨櫃屋裡，「冬天的風就從鋁門窗四週嘶嘶竄入。可以聽得見細小砂石搔刮貨櫃屋的聲響。」那裡比例最少的應是台灣所謂的「媽寶」，青少年一滿十六歲，就急不及待地要過自己的生活；如果有志氣、夠叛逆，就會毅然遠走他鄉，到其他州界或哪個府城裡去闖盪，也不願繼續留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懷俄明外號「牛仔州」，騎蠻牛競賽的魅力吸引著無數年輕人，雖然明知危險，卻都沉迷得無以自拔。有的公牛體重超過兩千磅，而騎上牠的年輕人可能只有一百三十磅而已。一般只要能在牛背上騎夠八秒，就算勝出。可有時情況危急，萬一手指又剛好被牛繩纏住，想早早脫身都沒有機會。在牛背上經常「從北極圈被甩到墨西哥邊境，牛毛飄進了嘴裡，手臂被拉得脫臼」，最後被摔到好幾處骨折而不是被牛蹄當頭踩下的，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他們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擲地熱衷於牛仔競技，心理因素竟是：「人家都說我們很笨，卻不敢說我們是懦夫。」喝酒時的頌詞則是「敬小騎賺大錢，敬脊椎骨折、鼠蹊拉傷，敬口袋空空，敬該死的熬夜開車＜趕場去另一個競技大賽＞。」而「惟有牛背上的狂亂震動才能帶給他難以言喻的亢奮，為他注射浪蕩不羇的欣喜之情。」該算是最致命的深層心理感受了。

到了週末，小鎮上成年的男男女女，全一窩蜂擠到酒吧裡去和人廝混磨蹭，只有一手緊握酒杯，又有體溫傳遞的感受，才能讓他們有活在當下的感覺，才能有存在下去的意義。除了欲念橫流，其他什麼都談不上，也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雖然也有幾所大學的存在，偶爾也有人去大學就讀，但是也沒帶給這些人什麼澈頭澈尾的改變，最後還不是黏著牧場繼續養牛趕牛或殺牛。

是不是蓄養牲畜的日子就是那麼本能的欲念多於腦力的碰撞？因為牲口是隨時都在動的，人前人後都可以上演生理本能的欲求。所以讓這些牧場上的人也靜不下來，也就沒有靜思和提昇的可能和機會？

整本書裡的每一篇，都彰顯著赤裸裸以肚臍以下思考的模式，甚而處處鮮血渲染，有的故事則滿載詭異鄉土奇譚的味道。是作者個人的鄙視和不屑，以致落筆總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出發？還是不論身處哪裡或接觸到哪些人，都只能看到那種自溺於酒精的穨廢氣息，以致不得不如此下筆？也或許，其實她這樣的描述，是出自內心對當地人物民風，那種坦蕩無做作的本性一種深深的摯愛、體諒与同情？

一般社會，通常只有某一小部份會如她筆下所描述的那種不堪，大體上還是精神和欲念平衡的。然而書裡的那個懷俄明，給人的感覺有如化外之地，永遠超脫不了欲念拖拽著靈魂的重量。是不是懷俄明州其實也像紐約城一樣有各種區塊的分割，各區塊之間自會有天差地別的風情？

在閱讀的當下，疑惑与不忍總不斷在內心交替，這樣不堪的環境，這樣看不見遠景的生活，這樣的愚昧不醒，人生之路必然因此變得格外辛苦難行。也或許，我們都已深受禮教的浸染，早已不諳他們那種隨性而為的率性和自適自在？

作者出生於1935年，故事的背景則多在1985前後的那段時間。她實際在當地居住多年，把當地的人情民風看清摸透，下筆冷冽肯定，卻不帶一點女性的溫柔。多年的觀察、體會和走訪，讓她為懷俄明居民的性情下了註解和定義：「懷俄明人生性敏感易怒，脾氣來得急去得也快，渴望肢體碰觸。或許是因為常時間与牲畜為伍吧，但這裡的人總喜歡握手、拍肩、撫背、觸摸、張臂擁抱。此種天性也適用在怒火上，快如閃電的拳背招，讓人失去重心的臀踢招，手肘凸撞與扳鉗招，鐵砂掌，也有志在奪命的認真招式，偶爾有人因此命赴黃泉。」

讀者一不小心就會看到原本美貌又帥氣的女牛仔，只因拿繩索套那匹郊狼時的一個疏忽，竟然從受驚的馬背摔下，落得牙齒和下巴鋤地，頸骨折斷，也就此深埋黃土。小夥子在自家屋前，一大捆扎實的牧草從屋頂滾下正好砸中頭部，自此就再也不知憂愁為何物，顛顛傻傻過日子。有些老人獨居，頭髮鬍鬚打結擰在一起，二十尺外就嗅得到臭味。而剛成長的青少年，只因滿肚子對自己生身之父的疑惑，藉著騎牛比賽發洩青春的怒氣，前途是什麼？管他那麼多，即使摔死了也不過小事一件，爽快刺激才是生活裡平衡情緒的良藥。

婚姻是什麼調調？不就是可以瞞著對方偷人時比單身時更加刺激。正在成長的少女，在任何牧場做幫手都可能橫生枝節的被當馬騎，不管樂意或是抗拒。酒吧裡的調情，有時只不過想看看能把對方誤導至什麼程度，最好能看到對方因而撞牆才能彰顯自己的魅力。可沒想到對方拿把槍就結束了他所有的試練和假戲。父子之間的不合与爭鬥，一出手就丟箝子、煙草罐等物事。後果如何？那可就是上帝的事了。

整本書每一篇文章的用字，都有「力透紙背」的厚實。簡簡單單的一小段，就可以把一個人的特性敘述得活靈活現；把當時當地的景物氣氛、飛沙走石，都表達得猶如是你眼前的現景，散發著牧場上或山野裡的危險氣息。牧牛人家的特殊脾性和氣味，可能臭氣薰天，也可能酷勁十足，可無論如何都帶著點醉薰薰且不按牌理出牌的茫無頭緒。

閱讀的趣味之一，不就是可以拓寬我們日常生活的狹小範圍，藉著作者的文字去體驗、去想像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生活意味？在閱讀這本書的當下，讀者順理成章地就走進了大西部地區，那些養羊牧牛的山林原野，跟著牧人牛仔浪蕩不羇、喝酒抽煙打屁。全書沒有任何一個如同電影裡的牛仔英雄，出現的都是生活裡最真實也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能今天還生龍活虎，明天就沒聲沒息的死掉。在嚴酷的生活考驗下，在矇矇然不知所以中，与散佈高地的蠻牛、羊群或郊狼等同份量、不相上下。

作者在各篇文章裡的形容方式，經常出其不意地讓讀者驚詫或驚豔連連。既能突顯西部地方特有的情境，又新鮮獨特得活蹦亂跳。像她說：「當地電台主持人報上自己的大名時，彷彿在自己鼻孔裡發現鑽石」，別具一格的比喻令人莞爾。還有什麼可以把一個自以為不朽的人物那種炫耀描寫得更加生動？再看作者怎麼形容那裡的天象：「西向的天空浩瀚陰沉，身後則有亮晃晃的橙色光暈破雲而出，奪目豔麗。太陽粗濁的邊框緊壓地平線。」畫面立時呈現出一份強与力的色調。雖是荒蕪貧瘠之地，也可以表現出另類濃郁深沉的視象美感。

有時她嘲諷的對象未必是她所書寫的人物，而是在說完崎嶇怪異的故事之後，對她的讀者說「連這一點你都相信，你必定無事不信。」所以，在閱讀的過程裡，你可以選擇盡信作者，也可以探悉哪些是她道聽途說而來的鄉野傳奇？

這本書雖然都是短篇，閱讀起來卻頗有一氣呵成的整體氣氛，最能表現美國拓荒精神的大西部生活，都爭相躍然紙上。美國東部可說是歐洲文明的延伸，只有大西部的那份豪邁曠達，坦坦然大喇喇又百無禁忌的生活意態，才是美國自己在那片土地上培育出來的，絕不同於歐洲傳統、道地的自我特色和個性。

儘管懷俄明州幾乎与外界隔絕，人口密度又是五十州裡最稀少的，然而婦女最早有投票權的，就從那裡開始；全美最早出現女州長的紀錄，也在那裡。可以說，在粗獷的表相瀰漫之下，牛仔精神同時也培育出了某種獨立自強的特質，整體加加減減之後，仍然有不少的可圈可點。

也難怪美國人，更正確的說，東岸那些斯文有教養的美國人，即使平時可能對這些西部牛仔的不文嗤之以鼻，但在潛意識裡，還是對它懷有深深的眷顧和珍惜。因為所有堅忍不拔、卓然而立的美國精神和能量，都源出於那片廣袤空曠，可能鷲鷹盤旋、野狼嚎叫的土地。距離上可算得上邊遠，核心價值上卻可保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