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純欣賞 純閑聊 ────＊＊＊

讀了本格友送的「散文一集」，作者是木心，主修美術。已於2011年以84高齡過世。以前從沒讀過或聽過這位作者，散文寫得可真好。

怎麼說呢？他文中天南地北的，即使長篇大論，也絕不會沒頭沒尾的兼顧不了。談談說說的繞了所在的街衢市區一大圈之後，結尾總巧妙地又折回到最初的地點或語氣，讓人恍然大悟，原來寫了半天還是在說這個，給人十分會心与詼諧的感受。

而文章的內容，包羅萬象是必然之外，宗教觀念的陳述，人生態度的表白，對文學藝術的見解，都有獨到超越前人之處。文字特別活潑靈動，可以看出他在寫文的時候，腦筋動得快跑得遠。而且還都不是別人用過的意會和譬喻，這點讓人閱讀時很有新鮮感，意趣橫生，我非常欣賞。有些平時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象，他也能拿來作為補充或形容，很給人第一次邂逅的驚訝和愉悅。

書中有說到他自己到大西洋賭城的遭際、在紐約街頭和流浪者的不期而遇及似有若無的互動點滴、在哥倫比亞大學於哈德遜河的倒影中，旁徵博引地數說著紐約這個城市与歐洲大陸血脈淵源的深淺、從佛事廟會的瑣細中談到自己童年的一去不回、搭乘公車也可以觀察到人生百相並解構人物的性情，隨手拈來都是文章。也就是十足十地表現了熱切的心思，總體會著關切著週邊生命的現象。

「美國風景」的大陸作家李劼，也是引喻廣遠，比木心更有甚之。但是多數時候總有點離題太遠的感覺，和他的標題以及初起的文意，有時好像是各唱各的，又好像這個標題或起句，只不過點醒了他另一個思緒念頭，所以越寫越有互不相關的調調。文中十分十分喜歡拿音樂來作譬喻、作形容，作他意境思緒的詮釋，這種引喻多到使人懷疑，究竟是在寫樂評呢還是在寫什麼？即使文章寫得相當好，既開闊又高水準，感覺上卻多少有點賣弄音樂常識和品味。

而這位木心，倒是比較恰到好處。沒扯得那麼遠，即使偶爾有點近乎迷途了，也很快就能夠知返。不會一溜就十萬八千里，讓人如同大海裡撐獨木舟，乖離了所由來的方向。

不過李劼寫「美國風景」，除了扯音樂意象扯得夠遠之餘，他對美國國土上的每個地方理解深入的程度，倒是頗能讓我心服。他不只是沉醉在每一處美景之中，還隨時隨地帶著對火眼金睛。最可貴的是，在身處美國的短短六年，他竟能深刻體會出，美國的立國精神就在於那高飛的鷹。尤其在西部地方那片沙漠地帶，荒僻冷寂，卻是美國最本真精神的內裡特色，最堅不可摧的個性之所本。

在美國這些年他沒白待，因為他用心體會認識這個國度的精粹所在。儘管美國東岸華爾街的經濟猶如全球的領頭羊一般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然而除卻了大西部那份基底的堅忍和拼搏的精神，一切都等同於烏有。只能算是歐洲文明換了個地域繼續發展，卻無以深掘美國獨立自主的內在精髓。

另一位大陸作者是寫「一個游盪者的世界」的許知遠，他本是一名記者，學養上就是要能觀察能剖析。他的這本書中，大分為歐洲、俄羅斯和東方的印度、不丹幾個段落。而在每一個他落足的地方，不止迷於其外在的五顏六色，更迷於它們各自的歷史現況与未來的走向。然後以一個大國子民的心懷，將之与自己所從來之處做種種的比較和省思，有嘲諷的，也有自省的，卻都既清晰又明智。

綜合以上三位作者的書寫，我的感覺是，可能這幾位大陸的散文寫作者真是飽讀群書，知識淵博得一寫就欲罷不能，所以天南地北的中外歷史、繪畫音樂，全都扯個沒完沒了。台灣作家好像一篇短短的散文要包含如許意象豐富的並不多見。多數作家都是規規矩矩的繞著個固定的話題發揮，雖然，淋漓盡致的妙文也經常可見。

難道是台灣的作家書讀得少？扯不到天邊域外去，也可以說就是欠缺了一點世界觀，不太可能吧？這說法也難講就是，曾聽過有人說，台灣讀得到的東西就那麼些，對世界上的事事務務好像都得選邊站。如果要說台灣作家想的不夠週密全面？好像也說不通。總之，台灣作家事實上好像並沒差到那樣。

可能的因素之一，是習慣和所接受的教育使然。台灣的作家由於以往的教育方式太固定太制式了，因而養成了一種固定的思想邏輯，該怎麼想該怎麼說該怎麼做，幾乎在不知不覺之中就都有了個固定的圈圈和形式。作文就一定要合於「起承轉合」的規則。久而久之，就跳不出那個圈子，原先也沒要那麼寫的，可寫著寫著就掉進那個固定的框框裡，跳都跳不出來。未必是因為乏力，而是根本沒那個自覺。

一般台灣作家所寫的東西，都很符合古早以前的作文原則。在學校，都是好作文，離開學校，可能就變成老古板。

不過，以上提及的這三位大陸作家本身的遊學或遊歷的範圍，都相當廣闊。可能多看些地方，多體驗點人情世故，感情和眼界就自有一個厚度和高度，對他們所到之處的所見所聞与在地特色，都能見仁見智地說個鞭辟入裏，不僅僅是風花雪月那麼表相而已。寫作的文筆自然更是沛然有力，而且給人見多識廣的恢宏自在之感。

如果說是寫作的人有所避諱，那台灣的風氣不是開放得多嗎？該有禁忌有避諱的應該是對岸而不是我們的作家吧？

也或許，這幾位作者心目中有一份「我是泱泱大國子民」的驕傲，讓他們面對世界的態度就此跳高了一個層級。而我們台灣卻因了無謂的意識形態內鬥，把幾千年歷史文化的驕傲都疏忽忘卻了，甚至於幾幾乎要忘了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忘了自我的優越，甚或是不敢表達出自我的優越，竟而不以為自己大可以与其他的大國和文明並駕齊驅，反落到個只敢吟誦風月的小旮旯角和小確幸而已？

就說我愛聊天，難免時不時就亂發「宏論」。也可以說，就是出於對我們台灣作家的愛之越深，期望越切的關係吧。而讀了好書，總不忘分享，正是所謂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來得更加趣味。如果願意來和我就書閑聊，就更加無任歡迎。

「散文一集」──作者：木心──出版：洪範書店

「美國風景」──作者：李劼──出版：允晨文化

「一個游盪者的世界」──作者：許知遠──出版：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