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凝注下的獨白 ─────── ***

畢竟年歲大了，體力再怎麼也比不得往昔，現在他看診，一星期也不過排上個兩天，主要目的還在排遣他自我的時間。身為醫院的董事長，如果是別人，早在家當老太爺了。即使新冠肺炎弄得每個人都緊張兮兮，他還是定時往醫院跑，那裡不論事大事小，他都樂意扛著。

平時老病號總挑他看診的那兩天來問東問西，該吃什麼藥？身體突然冒出來這疼那酸的該怎麼處理？他也耐心地幫他們仔細推敲，該檢查的該轉診的，毫不猶豫，讓他們猶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般輕鬆滿意。

八十九歲高齡了，還被信任有加，不自覺得意未免有點矯情。倒是日常生活上卻越過越簡單，一日三餐都在住家或醫院附近的小館子解決，也是體諒老婆別再為三餐切切洗洗的操勞，自己老了，她不也一樣？甚至看起來更明顯。自己每天要面對那麼多人、那麼多事，至少頭髮總要定時剪染一番，衣裝也總週整得體，這是儀容問題，跟時耄扯不上關係，而這儀容，可是從年輕時代就從不疏忽的。可他老婆卻似乎有意和他唱反調，那一頭灰白得不勻稱的澎鬆頭髮，說她幾次去整染一下，對她而言，都只像是耳邊一陣風。

今天從醫院看診後出來，就在附近一家小餐館午餐，台北的疫情不算嚴重，餐館的生意也還好，看起來和往日相差不多。老婆前來會合，倒也方便。點菜之後，看著老婆到玻璃櫥櫃去拿小菜的背影，他心頭不禁湧起些微不曾覺察過的感觸。結婚這麼多年來，吃的、穿的都盡力維持在一定的水準。自己一向注重形象，穿著在同事朋友之間，總得到品味的肯定。而老婆似乎對外在形象並不在意，外出時兩人走在一起，經常讓他感覺有點尷尬。最不堪的時候，竟然還有人誤會那是他家請來的幫傭，豈不是太過份了點？

老婆很擅於理財，也不是做股票買基金，就是一個「省」字，其實以他行醫這麼些年又步步高升情況下的收入，實在沒必要省到那個地步。是什麼讓她如此在意手上的錢攢了多少？那麼沒有安全感嗎？他自己從來不為錢財的事擔心，只要醫術好，夠熱心，病患總來找他，有些簡直就像老朋友了。

有一對老夫妻總一道來看診，經常問長問短地當他是個生活顧問，老了嘛，疑難雜症難免就多了。那女病人和老婆同歲，可怎麼看起來就神彩飛揚，一點不像上了年紀的人。有次他忍不住問：「我太太和我相差十歲，聽說夫妻相差十歲不太好，是不是？」這問題倒惹得對方笑了起來，說：「哪有這種事，徐醫生別聽人亂說。」是啊，都是相差十歲，這個人怎麼和自己老婆的個性那麼天差地遠的？

除了摳錢之外，老婆的性情安靜，煙酒不沾，麻將也不搓，實在沒什麼可挑剔的。可能就是那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就此形塑了每個人一生的色調。年輕時看她秀色可餐，性情又嫻雅安靜，誰都說她個性隨和，他認定了她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太太，這樣自己在事業上拼搏，豈不可以少擔不少家庭的後顧之憂。

如今卻看她每天哈著個腰、低著個頭，年輕時嬌柔的模樣滴水不存。不是自己挑剔，可這麼多年相處下來，隱隱然地還真有股說不上來的滋味。目前，老婆已經完全過著老年人的生活，比年輕時的衣著打扮更不成型。很有些衣裝、皮包之類的東西，不須她開口他就已經買來奉上，但也從來不覺得討得過她的歡欣。好像有人說過，吃也吃過了，穿也穿過了，然後就什麼也不在乎了。是這樣嗎？

這個說法乍看似乎成理，他倒是頗稱許新加坡滯港作家蔡瀾的說法。正因為什麼好的壞的都已經歷過，才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就帶上一股質氣，不賣弄也自有一股風騷，那是指一種氣度，舉手投足間不自覺的洒然自在。如果說一切大波小浪都過了，到頭來卻什麼也不是的邋遢，那世間就真是毫無道理和價值可言。然而鐘鼎山林，各具天性，大約沒什麼對錯，也就沒什麼須得勉強。

人生，應該不只在青春年少的階段才最美，每一個時段，應該都有那個時段的特色和風味。尤其到了老年，一生人的道路都已走過，回首來時路，可能有某種體會和覺悟，至少至少會有份適度的睿智，自我的定力。雖然年輕時光即使意氣風發，是再怎麼也無法回頭重來了，但是能有卓然的眼光和情懷，必然要高於自我年輕時代的氣度吧？老醫生自顧自掉進了自我的思維和回想，好像也已是種不自覺的習慣。

這麼些年下班回家，除了吃飯，和老婆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心情交流，以至到了今天這樣的狀況，應該也有他自己的不是？還是該怪他老婆太安靜內歛？說什麼都沒有回應的關係？都這個年齡了，看在兒女身在國外還成材的份上，他也從沒表現過什麼埋怨，但心底真的就那麼釋然、真的那麼無悔？好像也還是參雜了一點這樣那樣的瑣碎，可也說不出個究竟來。

想到兒女，在這個疫情狀況，總讓人惦記，尤其海山遙隔，不知究裡。相信他們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就更讓老懷放心不下。當年送他們出去留學，自己固然得意，在親戚朋友之間尤其風光，而他們自己呢？是不是也一樣欣喜？還是只為順應為父的期望而已？到了人生這個時候，才猛地想起當事人自身的感受，實在有點說不出的滑稽。

而今相隔萬水千山的，見一次面就得飛上個十萬八千里，如果都在身邊呢？以他們的資質，找份適宜的工作應該沒問題，不也是一樣的成家立業？送去那麼遠作什麼？總認為是為他們的前途著想，而在自己年歲日增、體力日退的當下，「前途」究竟該怎麼定義？賺得多？食衣住行過得舒適？心理上的自在該算上嗎？而他們在國外是否真過得舒適自在呢？要如何去肯定？

怎麼今天的想法似乎總是出爾反爾的，完全違背了平日的安之若素，也是因了這個疫情的影響所致嗎？

從小餐館回來，他一如往常逕自走進書房，那裡是他自我的一方天地，老婆小孩都會自動被屏擋於門外，雖然他從沒限制過，也沒關過書房的門。此時不經意環顧一週，幾個書架上都站滿了書，幾乎沒哪一本他沒細讀過。多年來，好像書寫的作者和他都曾經有過最懇切的心靈交流，都是他最談得來的至朋好友。除了必須的應酬之外，閑來的閱讀，是他最大的嗜好，也是忙碌一天之後最愜意的放鬆和休息。

看著滿房的書，這回突然冒出一種感覺，如果自己在任何情況之下走了，這些豈不都成了廢物，因為自己喜歡的，別人未必一樣有興致，豈不是很浪費。驟然間有點責備自己平日的貪心，看到喜歡的書不下手買回來好像就有點難忘難捨地念念。固然，買書不算壞事，但買這麼多，是不是也多少有點炫耀的心理？就是想要擁有，而且擁有的越多越好。他兀自在書架前逡行，面對著一本本藏書，挑起他對往日閱讀時的回顧和想望，是不是每本書讀過了之後會再讀個第二次、第三次？是否讀了之後對自己的言行思想和性靈都有所助益和提升？內在會否比閱讀之前更清明更理性、超越另一個更高層次的知性？

答案其實都很模糊。

可能也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的狀態？以前看著這些成排成列的書總難免欣喜，如今只因了這個疫情，換了個角度來看，居然產生很不一樣的感受，從沒以這個角來看自己和身邊的事事物物，而一但換了個角度，還真是世界大不同。

一個人能活多久？沒有任何人可以自訂時日，但是必然會有走的一天。有宗教信仰的人，可能在這方面會想得多一點，而他這個對有神、無神都不作定論的人，想當然是不太考慮這個問題的。怎麼料到只因這個疫情的興風作浪，眼看著新聞報導上國外那些名聲響噹噹的繁華城市頓時都成了停屍場，竟讓他感受到非比平日的人生無常。雖然一輩子都在醫院工作，生老病死真是看得夠多了，但像這樣爆發性大規模的死亡情形，還是會讓人震撼，畢竟与戰爭時候的殺傷力不同。

這個世界的經濟興衰，其實就是靠著人們各種物欲和貪念才能越炒越熱鬧，越炒越有新花樣出籠，以至循環不息、層層疊疊上升。現在什麼都禁止、封邊的情況下，世界經濟不只是停頓衰退下來，可能還要來個史無前例的大逆轉吧？看看羅馬帝國當年統領了多大的土地？引領了多少豪奢与風騷？而今留下的，也不過人們心頭點滴的浪漫餘沫而已。以後呢，世界誰領風騷？有人能夠預言先知嗎？

對於物欲的滿足，人們早就習以為常，要怎麼克制那股想要擁有的欲望？未來，如果生活貧乏簡約，人們能夠安之若素泰然接受？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沒完沒了？就像平時有糖果點心可享用的小孩，一旦驟然停止供應，他們會乖乖接受，還是會哭鬧不休？成年人呢，是否會情緒整個崩潰？

也可能貧富与階級將會劃分得更清楚，更不均衡，而既已嘗過豐裕的滋味，還可能有安貧樂道的有為有守嗎？搶劫之風、殺伐之氣是否將成為社會上的普遍現象？以往常說到的第三世界，像南美那種請私人保鑣的蔚為風氣，是否會在各地普遍風行起來？

唉，真是無謂的胡思亂想，但也不無可能。一位朋友說人類貪得無厭，集體往地獄裡衝，人類要遭劫了，好像滿有那個味道。甚至連這些無辜的藏書，看著看著，不再只是平日單純的滿意和愉悅，每本書名都像冠上了個「貪」字在上頭的錯覺。

偶而他也會熱衷到外地享受旅遊之樂，到心目中喜歡的名城古蹟去，換個地方走走看看，呼吸到另一個地方的空氣，體驗到另一種不同的氣氛，多了解一些自住城市之外的風物民情，都是正規生活的額外感受。老婆有飛行恐懼感，他總安排与兒女假期重疊的日子，讓他們陪著一道。

平日規律生活中的一切在此時都可完全放空，遇上有趣的事就笑到前伏後仰，平日穩重自持的形象整個拋開。那個當下，說穿了，猶如回到無拘無束的童年，對什麼都滿懷熱望，看到什麼都雀躍欣喜，而那種熱望和欣喜又可以毫不保留地表達出來。當然不會沒有那個「老之已至」的自知，但也將之完全置於度外。老了對人生的看法和年輕時代豈止天差地遠，然而到現在才來感悟，未免也過於後知後覺，不如什麼都輕鬆以待。雖然他工作的地點只限於醫院之內，內心世界卻一直是開擴外放的。

此時此刻，在書房的群書環繞之中，古代那位不世出才子李白的詩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毫無預期地就跳了出來。雖然自己滴酒不沾，可李白這句意氣風發中既有得意之情、又滲著感慨的心緒，他還是心領神會得盡致淋漓。或許，偶爾點綴一下金樽的寫意也不是壞事？他忍不住自忖，自己的人生是否曾經盡歡？曾經得意？在回首与前瞻之際，不禁有些意識模糊起來。

兩天後有人打電話到醫院預約徐醫生看診，櫃台小姐說：「徐醫生已經走了。」